芥草
“写诗能当饭吃？专心干点实事吧。”
“我知道。”
“那件事你考虑下，早点给我答复。”
“……”
我和李义鸣一前一后，走在十里铺城中村小路上，我们准备去胖子餐厅喝酒。我这个弟弟，你要多担待。我想到妻子李丽云常挂在嘴边的话，她对李义鸣的生活和前途不无忧虑。如果对李义鸣只是干瘪瘪地浮言劝慰，我知道，这个小舅子压根就听不到心坎上去。我一时也没想太多，只想先请他喝顿酒再说。记起范家祥也住在附近，我就给他打电话，叫他过来一起喝酒。
正是晚上七点左右光景，当那片靛紫色残光向云隙里隐去，最后一抹夕阳也随之消失在天际。每家窗户亮起了灯，我们借着灯光走路。明明灭灭间，夜色加深了几分，有热风阵阵袭来。
“我到了，十字路口。”我手机响了，范家祥的来电。
“正前面，看到没？”我扬起手臂挥了挥，不远处，一个人迎面朝我这边走来。
范家祥留短寸头，像被狗啃过一样，戴宽边框近视眼镜，蓝格子短袖衬衣略显宽松，脚下凉鞋和镜框撞色，是那种黑得发亮的透光色。在路灯的映照下，他长尖脸上浮出暗黄的笑意，但有点勉强。
绕过几家平房，我们来到胖子餐厅。
“罗胖子，来了。”一到门口，我就嚷开了。
“程总，好久没见，在哪发财？”罗胖子迎过来，微笑着递烟递水。他胸前围裙油污污黑乎乎一大片，飘溢出油炸煎烤混合的食物气味。
“混日子。好久没吃你炒的菜，老样子味道清淡点。酸菜鱼，青椒肉丝，干煸鲫鱼，凉拌毛豆和花生米。再来六瓶行吟阁冰啤酒，不够，再加。”
“这就来。”罗胖子说完，进厨房忙活去了。
我们靠窗坐下。李义鸣举起筷子捅开一次性餐具，用冷水涮了涮，又把水倒在脚边，只一会，水泥地面洇开一滩水印。他给杯子里倒上水，每人面前放一杯。
我指了指李义鸣，对范家祥说，“这是我小舅子李义鸣，他还年轻。”
范家祥对李义鸣点了点头，说，“嗯，你好。”
李义鸣看着范家祥说，“你好，我哥常提起你。”
菜一一上齐，堆满四方桌。我举起酒杯，三人象征性碰了碰。“这次回来，还去珠海吗？”我问范家祥。
范家祥说，“不去了，就呆在武汉。”
“做什么工作？”
“建筑公司当保管。”
“转行了？”我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范家祥中专学的是营销专业，毕业后，一直从事销售工作。又问，“收入变低了？”
“做保管也不错，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范家祥眨巴几下眼睛，伸出左手食指推了推鼻梁上镜架，说，“低是低了点，但我知足。”
“你知足，但——”我一出口顿觉不便就此话题深入下去，转问道：“听说你结婚了，有小孩没？”
“结了，老婆重庆人。儿子五岁。”
“伙计，重庆女人泼辣，你吼得住？”
范家祥嘿嘿一笑，“还好。”
我启开一瓶啤酒，分别给范家祥和李义鸣斟满，说，“李义鸣也住十里铺，你们是邻居，以后可以互相关照。”
李义鸣端起酒杯，说，“范兄，走一个，以后请多关照。”
范家祥说，“走一个。”
一些蚊蝇在我们面前飞来窜去，嗡嗡嘤嘤的声音不绝于耳，赶也赶不走，干脆就不赶了。李义鸣严阵以待，大手挥来挥去，以防它们飞到菜里。等我们离开时，它们还赖着不走。
李义鸣也不让人省心。本来，趁着酒意当儿，我好好劝劝他的。坐在回家的公车上，我想，有范家祥在场，多少有点不方便，喊他时忘记了这一茬。
当然，有个朋友照应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又想，何况，范家祥这个人有头脑，说不定可以开导开导李义鸣。
我们在一起喝酒之前，我去了一趟李义鸣家。
城中村的房子，从来都是见缝插针，而不是整齐排列。我们东弯西转好几圈后，在一条无名小巷尽头停下来，北边一楼靠最里的一间小屋子，就是李义鸣目前所谓的家。屋里潮湿闷热，散发一股霉味。即使在夏日白天，也显得昏暗不堪。
“何芊，哥来了，喊哥。”一进门，李义鸣就叫道。
一个身穿枣红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走到门口，趿着白拖鞋，接过李义鸣递过来的背包，仰头对我说，“哥，你好。”
我是第一次见何芊，小个子小脸蛋，小鼻子小眼睛，怎么看都显得纤弱而瘦小，听李义鸣说过她是江西妹子，“你是江西哪里的？”
何芊说，“樟树。”
屋里已开灯，我们坐在门口。有邻居家小孩的嚎啕哭声传来，掺杂着锅碗瓢盆嘭嘭摔地的撞击声，自行车叮铃铃声由近及远。不间断地，还传来了炸猪油油腻腻的气味，和辣椒在锅里呲呲炸裂的呛鼻味。
我看了看李义鸣，他留着中分头，白T恤看上去洁净，领口阔大有些变形，“你现在在做什么？”
“每天晚上在天桥上摆摊。接得到活的话，做做建筑装修。”
我摇了摇头，说，“还是做业务吧，再和我到江西去。”
“眼下我不想离开武汉。”李义鸣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只一会复现忧郁之色，“再说我走了，何芊怎么办？”
屋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明显变得拥挤了些。我看出，对于我们夫妇的造访，李义鸣还是很高兴。这个初秋的黄昏，凉风悠悠，夕阳金黄粘稠如蜜。
周慧玲和何芊各站在一边，我和李义鸣上前，分别向对方介绍，她们走近，拉了拉手。李义鸣招呼我们进屋坐，“范兄，嫂子，等会就在这吃饭。”又吩咐何芊，准备做晚饭。周慧玲走到何芊跟前，说，“我来帮忙。”她们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聊天。
我站在床边的靠椅前，双手交叠，看靠墙的简易书架上几排书。李义鸣拿来一瓶纯净水，递给我，“听我哥说，范兄喜欢读书，读文学名著。”我接过纯净水，拧开盖子，小抿一口，摆摆手说买的多，读的少，“听你哥程志辰说，你是个诗人，喜欢写诗？”
李义鸣微笑着走近书架，从最上边抽出一本小开本《诗散文》杂志，翻到其中一篇《午后，小瞥》，说，“这是前年在江西樟树，在东湖公园等何芊时写的，请范兄批评指正。”
听到李义鸣叫她的名字，何芊微微一笑，脸上泛出一丝甜蜜的红晕，似乎忆起一段美好的往事。后来，我听周慧玲说，她近距离看了看何芊，觉得她双眸里有一些清澈的东西。眼睛骗不来人，何芊对李义鸣是真爱。
“太阳在等待起航的扬帆上滑过，把白色云彩炙烤成黑灰色碎片。太阳还把余温撒在园中央石凳上，余光撒在柳树枝条的缝隙间。人工池子里的水干枯了，一滴水也没有。鹅卵石大眼瞪小眼，极不情愿地裸露出身子。池边的杨柳垂头丧气的，枝条稀疏，黄叶漫地。
“三三两两的人们，在褐红色小路上闲荡。松柏树遮掩下的情侣，拥抱得不够彻底。边打电话边打手势，男人来回踱步欲言欲止。轮椅车的轮子一动不动，车上坐着的老人也一动不动。绿树绿得暗沉，晚风似有若无，天空情绪寡淡，云朵闲适散乱，这一切都好像在无声抗议，空气里满是压抑的味道，四周已被高楼包围，一切都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静下心来，你能够想到什么……”
读罢这几段，我有点迷惑，觉得像散文。文字有唯美倾向，过于铺陈修饰，我不喜欢这种文风。我不懂诗，仅仅停留在欣赏汪国真、席慕蓉的层面上。当然，并不是说他们的诗写得不好，而是自从踏进社会后，我几乎就没再读过诗，身边更没有人写诗（李义鸣是第一个）。我觉得没那个闲情，闲来无事也没看过，至多看看川端康成、卡尔维诺等作家的小说。尤其是近几年来，在手机上快餐阅读居多。就拿这篇《午后，小瞥》来说，我体会到类似汪国真的情感，撇下其它不讲，从中也能读到作者的爱与恨。如果说还有控诉的话，也只是无声的呐喊，多少有些矫情的意味。
我想，也许那些直抒胸臆的情感表达，正符合现代社会快节奏的需求。
“这是散文诗。”李义鸣好像看出我的疑惑，没等我评论，李义鸣又抽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让我读。
“漫长的像是一声青鸟殷勤的叹息/忧心的事情可能因你而起/只有你的微笑，像娇嫩的新月/即将照抚我，如现在照抚你/我将清柔的光汲汲入意识……”
“我觉得这是一首情诗，有种隐忍而不发的矜持。”这首《如爱》，既然能在《青年诗刊》上发表，自然是好的。至于好在哪里，我却说不出来。李义鸣好像懂得我的心思似的，没追问，只是错错嘴唇微微点点头。我暗下松了一口气。之后，李义鸣拿出另几本杂志，我装着拜读状，吟出声，以示颇为欣赏之意。
但李义鸣摇摇头，略蹙眉，及时打断我，“诗不适合读出声来，诗歌可以。”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犯糊涂，原来诗与诗歌是不一样的。至于它们有什么区别，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我也不敢多问，只得闭嘴。
“一个个在时光意绪里被消灭/如他们选择做他们那样的人，而我们选择做我们这样的人……”
这首发表在《绿水诗苑》上的《人境》，读着拗口，但似乎有深意。我在口里默念好几遍，稍加思索后慢条斯理地说，“这几句有内涵，打死我，我也写不出来。”李义鸣有些紧绷的脸才渐渐松弛下来，眼睛里发出柔和的光。
而我心里有点发窘，正当我想怎样扯开话题时，何芊走过来解救了我，“饭熟了，范哥，一起吃饭。”我赶忙起身，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没想到这以后，我们渐变淡，直至好久没来往。但这不妨碍周慧玲和何芊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尽管我们在文学理念上分歧很大，但对于她们之间的交往，我们出奇一致地表示赞同。或许，我们都认为自己妻子平时太孤独，有个朋友互相抚慰一下也不是坏事。
李义鸣说，“我哥叫我去江西做市场，我不想去。何芊有身孕，我不能离开她。”我觉得李义鸣有点偏执，但没去多想，“你哥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有发展。”
何芊说，“周姐，我们以后常联系，我有很多问题想向你请教。”周慧玲对何芊较有好感，说，“当然，常联系，互相交流。”
吃过晚饭，我们告别。穿过那条无名小巷，从城中村里的房前屋后走过，窗灯一盏盏照亮了夜行的道路，夜风从巷间吹来，带来秋夜些微凉意。
“你发现没，李义鸣书呆子样。”
“文人嘛，都有那么一些清高。”周慧玲说，“你也有。”
“但李义鸣认为真理永远在他那一边，就有点妄自菲薄了。”
回到家里，我找出一本书，用手机摘抄一部分：在越是聒噪的时代，我们越是应该轻言细语。我不喜欢所有盛气凌人的声音，我也反对各种不说人话的声音。
我打开微信，犹豫着要不要把武汉诗人张执浩的这段话发给李义鸣，想了想算了，他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免得节外生枝。我也只读完这一段，抵不住困意来袭，浓浓遮蔽住我的眼睛。
小跑下六楼，一出棉花小区，我拦上一辆的士，和程志辰往十里铺赶。二十分钟后，我们转进小巷尽头。李义鸣屋门开着，昏黄的光线流泻到屋外。母亲佝偻腰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颤栗，眼神空洞黯淡，两行清泪还未干。周慧玲站在母亲身边，不住地安慰母亲。范家祥拍拍李义鸣的肩膀，劝他稍安勿躁。
看见母亲安然无恙，我悬着的心终放平，握住母亲的手轻柔摩挲。何芊说，接到我的电话，李义鸣不情不愿出去，一路东寻西找。李义鸣说，他在一家屋后拐角处找到母亲，又自责又道歉，直到母亲同意回来。
在他们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晚上十点多，李义鸣收摊回家。今天晚上的生意很不好，这个冬天太冷，出来逛的人明显少了。
和往日不一样，李义鸣一到家门口，就发现气氛不对。母亲坐在门口，望着夜空发愣。何芊和衣睡在床上，屁股朝外撅着。六条活鲫鱼在红脸盆里扑扑腾腾，是母亲下午从江夏梁湖带来的。
李义鸣满脸疲惫，卸下肩上的大黑包，对母亲说，“您怎么还不休息，就睡沙发吧。”母亲回头，朝床上看了看，没说话。李义鸣走到床边，以为何芊睡着了，“不怕受凉？也不搭个毯子。”李义鸣小声嘀咕，展开何芊脚头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何芊猛一转身，瞪大眼睛看着李义鸣。何芊眼圈红肿，似乎刚哭过，李义鸣忙问怎么了？何芊没说话，只是向母亲那边瞟了瞟。李义鸣来到母亲身边，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轻叹一声，还是没说话。“谁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李义鸣忍不住了，粗声大气叫道。他在屋子中间左顾右盼，视线从母亲移到何芊，又从何芊移到母亲。
母亲拗不过儿子，说，“我说了她几句，她就不高兴。”李义鸣又走近母亲，说，“您说她什么？”
“我说她笨手笨脚，好吃懒做，不会照顾我儿子。”
“您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吗？我说错了？”
“我们的事，您不要管。”
“她不管你，我也不管，那你怎么办？”母亲语气有些冲，认为自己没有错。“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想躺一会，您不要借题发挥。”何芊从床上爬起来，动作迟缓，显得虚弱无力。
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活鱼拍打脸盆的声音极其响脆。
李义鸣靠近床边，叫何芊再躺下。然后，用质问的口吻，对母亲大声吼道，“何芊怀孕了，我们的事情，你最好别管。”母亲先是一惊，但很快恢复镇静，也许她本想说，这是好事啊，几个月了？但情绪因受干扰，说出来的却是，“怀孕算什么呢？我当初怀李义鸣时，还不是每天肩扛背驮，可没你这么娇气。”
“您说我娇气，我什么时候娇气了？”何芊觉得更受委屈，打着哭腔说。
听到这里，李义鸣可以想象他不在家时，何芊和母亲可不只是争执那么简单，肯定闹得很僵。母亲本就是个老实人，说话从没像现在这么冷冰冰——何止是冷冰冰，简直是冷血。何芊一定是伤了母亲的心，不知道她意识到没有。李义鸣一时有点两难，也不好多问，骂何芊有点舍不得，骂母亲又大逆不道。他目光游离，看了看昏暗的屋子，觉得一阵晕眩，逼仄的屋子更逼仄了，左右两堵墙好像同时在发力，向他的身躯挤压过来，让他有一种压迫之感。
“你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别缠着我的儿子。”母亲突然说。
“是您说的，好，我现在就走。”何芊翻身起床，要向门外冲去。李义鸣一个箭步，拉住何芊不放。继而雷霆大怒，顾不了那么多，指着母亲的鼻子，“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她，她是我老婆。我这么艰难，她都跟我在一起。你不给我一分钱，还来添乱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李义鸣还不罢休，“你不该来，给我滚。”
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如此动怒，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这样赶她。她一个踉跄，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感觉受到侮辱，几乎站不稳。伸手搭在墙上，勉强站定，而双脚又不听使唤，瑟瑟地抖索，颤声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好，我走。”说完，默默收拾东西，往一个黑布包里装。之后，一只脚跨过门槛，向黑夜里走去。李义鸣也没去拦，母亲很快消失在视线外。
何芊吓坏了，推了推李义鸣，“天这么晚，又这么冷，赶紧去把母亲拉回来。”李义鸣不动，好像眼前的事情和他无关。何芊拿起手机，急忙给我打电话，“姐，你快来吧，母亲跑了。”
和我通完话，何芊想了一下，又和周慧玲联系上。不一会，周慧玲和范家祥赶了过来。他们摸入夜色中，分头寻找母亲……
李义鸣板着个脸，我看不过去，说，“母亲来看你，你不领情也算了，这么晚，母亲能去哪里，太不安全了。”又责怪地说，“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
李义鸣脸色铁青，没还嘴。后来，不知道触动到哪根神经，他连我也开骂，“你们都滚，你们谁管过我，不要烦我。”
看到弟弟李义鸣的状态极不稳定，脸上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感，我可以想象到他诸多不顺，“过去的不要计较，你还是和程志辰去做销售，赚钱要多一点。”程志辰随之附和，说李义鸣的生活必须要调整，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外面天地更宽阔，不如选择新生活。”范家祥也说，“跟你哥去好好发展，多赚些钱回来。”
何芊走到母亲身边，说，“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支持李义鸣出去。我可以和您回梁湖生活，等李义鸣那边发展好了，我再去他那里也行。”
母亲听到这，稍稍安心，点点头，说，“好。我们明天回去。”
到了这个份上，李义鸣没再反驳。我拿起母亲的黑布包，对母亲说今晚到我家去睡觉。母亲默然应允。范家祥和周慧玲也一并离去。
从小巷出来，走在汉阳大道上，没看到月亮，黑魆魆的天空有星星点点的光一暗一亮地闪烁，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像是星星。
“何芊，近来好吗？”
“你好，周姐。李义鸣从江西回来了，我们还住在十里铺，你和范哥有空过来玩撒。”
“走不开啊，我儿子范海上学了，每天要接送他。”
“我也忙，小蕾还不到二岁，端屎端尿的，折磨死个人。小蕾从出生到现在，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过几年就好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每天就是围着她和李义鸣转，一点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
“忙也是好事，免得闲得无聊。自从从十里铺搬回村后，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村子里的年轻人太少，大都出去打工了。我们这个村本来人就不多，只有老人们在家，和他们又说不到一块去。范家祥常驻建筑工地，大半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回来也没什么交流。”
“周姐，有空就找我聊天呗，我喜欢听你说话。”
“这里环境还可以，但日子真难熬。我们这年轻，就像坐牢一样，度日如年啊。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尽头，我有一种强烈的虚无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
“我倒没想那么多，根本没时间去想。”
“范海快要放学了，我这就去学校接他。再聊，拜拜。”
“好的，拜拜。”
和何芊聊完，我披上一件外套，出门。甘棠小学在一里开外的大马路边，每次走在马路上，我都要紧紧拉住范海的手，来往车辆开得太快了，范海又好动。我来到学校门口时，四周已挤满家长，接到孩子后，他们才陆陆续续离开。等了好几分钟，儿子范海还没出来，我紧盯着学校大门口。“妈妈，走吧。”听到范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头，一把抓住范海的手，“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范海嘻嘻一笑，算是回答。这会，学校门口没几个人，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妈妈，你吃吗？”范海从书包里拿出一包零食，递给我。
“什么东西，你刚才买的？”
“辣条，好吃。”
我没接，拉下黑脸，“以后不要买了，这东西不干净，对身体不好。”范海噘噘嘴，斜着眉眼，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抽出一根，往口里送，“很好吃的，同学们都在吃。”范海手上油乎乎的，不经意间，他朝裤子上擦了擦。
“你爸爸快回了，会带好吃的给你。”
“爸爸带的东西不好吃，那些饼干一点味道都没有。”
“喔——”
看着儿子红里透黑的脸蛋，和转动贼快的小眼睛，我禁不住摸摸他的头，范海也不躲闪。马路边的广袤田地，枯黄大片，秋草呈倒伏状。这个阴天的傍晚，风吹得犹冷，而儿子的小手却很暖和。
到家门口的时候，那包辣条只剩空袋。
夜晚九点有余，范家祥才回来。我走上前，接过他的双背包，“怎么回这么晚，晚饭吃了没？”范家祥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早就回来了，在村口遇到一个老同学，他拉住我，在他家喝酒咵天。”范家祥满嘴的酸涩酒气，随一字一句倾吐出来。我去厨房倒来一杯温开水，递给他，“喝了很多吧，你就不能少喝点？”
范家祥向我努努嘴，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我知道，他只要喝完酒话就多，陈芝麻乱豆子，会一股脑倒出来。我本不想听，但由不得我。
“儿子呢？”
“在房间。不是在做作业，就是在看动画片。”
“妈妈呢？”
“跳街边舞呢。”
“今天和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范先进一起喝酒，感触好深，他一直在深圳，这家伙发了。想当初，他调皮捣蛋不爱学习，成绩在班上长期排在倒数一二。”
“先喝水，你呢？”
“我什么？我当然是排在前列，不然，怎么能考上商业学校？！你说读书有什么用，范先进才初中毕业——”
“先不说这些，李义鸣又回来了。我和何芊一直保持联系，他们还住在十里铺那里。”
“李义鸣这家伙，难啦，他太清高了。”
“别这样说别人，你不也一样吗？”
范家祥沉溺在这种迷糊状态里，我想，和他谈谈心又不可能了。我不想听范家祥胡诌，只得适时打断他的话语权。一说到李义鸣，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那晚李义鸣的嘴脸，那个晚上的劝架，在我心里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不禁替何芊暗暗担忧。
第二天一大早，范家祥按时爬起床，我还没睡醒。
“今天不走，你能多呆一天吗？”
“不能，我要上班。”
小蕾睡在摇窝里，摇啊摇，“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花儿随流水，日头抱春归……”摇啊摇，小蕾终于睡着了，静静甜甜的。我坐在摇窝边的小矮靠凳上，一只手轻扶住摇窝，听着女儿均匀地呼吸声，这个肉墩墩的小娃娃，她粉嫩嫩的脸上细小的茸毛都数得清。
我还没准备好做母亲，就已经是母亲了。我想，我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其实早就不是了。记得刚怀孕时，我像小鸟一样扑到李义鸣身上，一阵捶打，说，“你坏，都怪你，你说怎么办？”李义鸣高兴坏了，紧紧捏紧我的手，好像怕我飞走了，甚至都把我捏疼了，“生下来，我要做爸爸了，太好了。”
我心思慌乱，犹豫得不行，“可是——”李义鸣一把拉我入怀中，在我耳边像吟诗一般，说，“‘月亮你想当母亲，却无法找到一份，让你变成女人的爱情。’——这么说来，你比月亮还幸运啊，为什么还不开心呢？！”
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内心都会涌出温情和感动。正是这些情感，支撑我们一路走过来。这几年太不容易了。以后呢？眼看小蕾一天天长大，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在小蕾的感染下，我渐渐眯着了。
“妈妈……”
一个小女孩在滨江大道上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一路呼喊着。她转身，遇到了我。我在江边跑步。“您看没看到我妈妈？她穿着红衣服。”她问我，眼神里满是焦虑，又有些期待。
“没有。”我慢慢减缓步伐，但没停下来，“在大桥下见过一个女人，不过，她穿的是白衣服……”小女孩摇了摇头，面带失望，“不是的，谢谢您。”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转道向江堤上跑开去。小女孩的身影显得单薄寒怆，夜风吹散了她稚嫩的声音。
长江上漆黑一片。夜空不见一颗星星。
那一段江堤泥泞，还在整修。我折返下堤，重新来到大道上。那个小女孩仍在前面停停走走，呼喊声时断时续。她身后的路灯忽明忽暗，连路灯也迷路了。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长，她显得更加单薄。
我从她身边跑过。冬夜寒意更深了……
像燕子在耳边呢喃，我被叫声唤醒，原来是一场梦，眼睛里湿漉漉的，心口韧韧地痛。
李义鸣没有回来，还在天桥上摆摊。冬天夜长，长夜干冷，冷风飕飕，那呜呜呼呼声令人揪心。行人只会匆匆往家赶，谁会停下来选小商品？叫他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做，他说不想受管束和虚与委蛇，不然不会从江西回来。我不敢多想，想多了头疼。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周慧玲的留言。
“何芊，在吗？好久没联系了，你知道我在哪里？”
“周姐，来了，你在哪？”
“珠海。”
“和范哥旅游，重走浪漫爱情路？”
“不是。我一个人。我离开范家祥了。”
“啊？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想逃出来，在家呆着叫人窒息。”
“出去散散心，什么时候回来？”
“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没想过回去。或许，回也不回武汉，我想回老家重庆去。”
“你和范哥——是不是离婚了？”
“没有。”
“范哥知道吗，他怎么说？”
“不知道。”
“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
“哦。”
“跟你说，他不知道我在哪，我没和他说。我的情况如果让李义鸣知道了，千万别让李义鸣告诉他。拜托。”
“好，你放心。”
“你呢？”
“唉——你等会。”
“好。”
“好了，周姐，你还在吗？”
“在，刚才怎么了？”
“小蕾醒了，在哭，刚换尿布。”
“我现在很开心，白天厂里工作，休息时情侣路上跑步，吹着咸湿的海风，呼吸清新的空气，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和帅哥来个艳遇，哈哈。”
“李义鸣刚回，我要忙了，再聊。”
当汉正街整体迁移到汉口北后，百年汉正街便渐渐走向没落。但我还是愿意到汉正街打货，毕竟，那个汉口北大市场太远。我从小商品市场出来，过马路，到集家嘴车站等车。我向四周望了望，眼前灰蒙蒙一片。风在耳边吹，像刀子划过。
出门前，我吩咐何芊关好门窗，当心取暖器上搭的衣物，“别又烧着了，等我回。”何芊点点头笑了笑，看了我好几眼，“好的，放心。”我觉得她的笑容是勉强挤出来的，而目光里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结，但我没多去想。前几天，母亲从江夏梁湖来看我们，只觉房间里太冷，说，“我带小蕾回去，会冻病的。”何芊没表示反对，连说，“麻烦您了。”
汉江在我背后，不远处便是汉江终点，汤汤汉水从这里汇入长江，一架晴川桥连接汉江两岸。一个红衣女子上晴川桥时，不小心在石阶上摔了一跤，笨拙地爬起来，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对面立交桥桥墩下，只见一个麻木和一个扁担，面对一堆货争吵着什么。旁边劝架的，可能是货主。从汉江堤豁口望出去，是一片浅滩沙洲，在泥沙碎石的缝隙间，长出一些长短不齐的杂草，若尘芥之微但恣意旺盛。如果天气不这么糟糕，就会看到高空中飞扬的风筝。我在想，如果风筝断了线，是直接坠地，还是飞向更远？
回到家时，敲门没人应。何芊不在家？她跑哪去了？掏出钥匙开门，拉开灯，放下编织袋。屋子里布满沉寂的味道，好像很久都没住过人。我心里咯噔一沉，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几个小时前，何芊不是还在家吗？！走到床边，看到一张白纸条，立时什么都明白了。尽管我预感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一旦直面，心中仍然有无尽的感伤和失落。我没有声张，也没有抱怨。没有给姐姐李丽云打电话，但那种不舍和依恋却无从排解。
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平时感到拥挤，现在却宽敞了许多。我有点饿了，到柜子边找吃的。找出“统一”老坛酸菜牛肉面，接着，把接满水的炊水壶搁到煤气炉上烧水。“这个口感的方便面，是我最喜欢吃的。”每次逛超市时，何芊都要买上几包。开始我觉得又酸又辣，最后也随她的口味。何芊吃面时，口里还发出夸张的哧溜哧溜的声音，“真好吃，你也来一包？”
我鼻子一酸，眼角有点湿溻。
“我吃方便面没问题，但小蕾要喝牛奶啊。”
“知道了，等几天。”
“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哪一天才能熬到头？”
“别吵，烦死了。”
煤气炉红蓝的火焰在跳跃，水开了，水壶口冒出咝咝的热气。随它烧，烧干最好。我想。垂着头坐在床边，看着面前的这一切。但又想，不能再烧了，会爆炸的。不得不起身，上前关掉煤气阀。拿出碗和盘子，将方便面泡在碗里，撒上佐料，随手抽一本杂志盖住，等面慢慢变软，让味渐渐入进去。
屋子里灯光昏瞑，灰黑色的窗帘将我与外面的那个世界隔开。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空间里，才可以让我在心中拼贴或复原那些日子——从认识到现在的这几年，我和何芊的全部生活轨迹。
“范家祥的老婆周慧玲跑了，一个人跑到珠海去了。把小孩丢在黄陂甘棠，她说她顾不了那么多。”
“有这样的事？”
“如果范家祥问起你，你就说不知道，周慧玲说不能说给他听。”
“我和范家祥已经没联系了。”
“我有点想不通，周慧玲为什么要跑呢？”
“你会不会跑？”
“不会。我舍不得小蕾。”
“我们过几天回去看看她。”
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没出去摆摊，就呆在屋子里。灰黑斑迹的墙面，发出潮湿的霉味，脏污污的水池，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嗒嗒的声音……现实如此逼仄，不测随时存在。“这天气太差劲了，我该出去走走。”只是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好像正走在陌生丛林中，分不开眼前的一片树篱。
我躺回到床上，听见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翻来覆去睡不着。白纸条上的几行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那一笔一画，像刀刻一样。我还曾经嘲笑过她，“你写字怎么这么用力，我还没收到你的一封情书。”她有点不解，“只有不在一起时，才会给你写情书。”这一刻，我陡然觉得呼吸不畅，下床，快步移到窗边，将窗户开到最大，想让夜的气息渗进来，让夜消散掉我心里那沉甸甸的东西。
“我走了，别找我。”
“不，你在哪里，我接你回。”
“你找不到我的。”
“如果找不到你，我找你父母要人。”
“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死了。”
我站在窗边好久没动，凛冽的寒风让我清醒。想到何芊瘦弱的身体和清澈的目光，我的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悔恨。和何芊在江西的那些画面，如黑白电影在眼前闪回切换。而语言对白，并没有消音。
我拿起床头一本杂志，翻开合上又翻开。
搁置在记忆深处的那也是一个深冬，临近春节的一个下午，连续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终于放晴，温煦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我们走在东湖公园里，路边散发出的草木香气让人内心宁静。走了好一会后，看到一棵樟树背后的长椅上没人，我们走过去坐。
我说，“春节快到了，见见你父母吧。”
她不语，被问急了，说，“我没有父母，你不要逼我。”
“没户口，不能登记结婚。”
“就这样，也挺好的。”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打湿了手中的杂志，打湿了杂志页面上那几行诗句：当太阳将光明和黑暗彻照，我怀抱我的诗歌悄然远离。但我不能，不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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