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巫之夜

　　青蛙是大地的儿女，惊蛰一过，从母亲的怀里探头探脑；东风破，梨花开，那满树的雪白刹那点亮蛙们的眼睛。沉睡一冬的混沌，紧闭双眼的遗忘，还有寂寞黑暗里的孤独，在刹那复苏，蛰醒。抖落满身尘埃，伸展慵懒的四肢，失去弹性的皮肤，而今，需要一种鲜活的滋润。

　　那么好吧，沿着梦中那条熟悉的田埂，或者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到小河里去，到池塘里去，到开满荠菜浅白色小花的田野里去。宁静的时光之水，或沉静，或婉约在乡村的侧旁，一条小河打破了往日的沉默，擦亮眼睛，依旧向东。落败的水草在复活，深入淤泥的河蚌开始慢慢吞吞，沿着岁月的刻痕，一张一翕，倾倒出哽在喉间的沙浆，一遍遍清洗着属于生命深处疼痛的珠结。也许，过不了这个秋天，肉体行将老去，但体内孕育的活力之珠，将发散出永恒的光芒。在小河滩上，蛙有很多伙伴，会弹奏单弦琴的蟋蟀，会盘旋低飞的蜻蜓，会一身葱绿将自己藏匿在一片青草茵茵之中的蚱蜢兄弟，还有轻啄春泥的紫燕，一个呢喃，唤醒了田野上所有的精灵。

　　在池塘边，一株百年老柳伸出柔嫩枝条的手，轻拂宁静的水面，荡起往事的涟漪。一只蛙，藏在柳根间。这个春天，连同这个由春天长成的夏天，都将是蛙的存身之所。白天，看水面上奔跑的蜘蛛和瘦弱的干草虫，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这简单的日子，在怎样生产着快乐。夜晚，村庄上空的炊烟渐渐融化在黄昏的薄雾里，试探着奏响鼓膜。看，沉睡了一冬的嗓音是否喑哑；听，单薄的岁月，有没有一声响亮的唱和。

　　极喜欢燥热过后的夏日傍晚，石榴花吐绽出火红的绸絮，米黄色的枣花儿点缀在绿叶丛中。杨树叶子，绿得发亮，刺槐树叶子却绿得柔媚。夜沉了，在夜色笼罩的乡村，这些鲜艳的色泽一律斑驳起来，只等清亮的蛙声响起。一缕风，悄悄撕破天空沉闷的一角，仿佛，时光的风机在源源不断地倾吐着凉意，清爽在每个人的心头，眉梢。一把经年的红木老椅，摇呀摇，在月光里的葡萄藤下。——格，一声清晰的蛙鸣传来，打破了宁静，却让夜色显得更加安静；——格，一身及时的应答，紧接着传来，石板桌上的白水碗里，月色露出微笑的眼神。——格格——巫，先前的那声蛙鸣，终于不再压抑，鼓足了腮帮子，向着夜空，向着月色，向着沉寂的大地，倾诉起藏在心底那份深情。格格巫，格格巫，格格巫！东面，西面，村前，村后，田野中，沟渠里，小河滩上，池塘边，仿佛很多蛙鸣连在了一起。树上的知了停止歌唱，瓦砾间的蟋蟀，喑哑了琴弦，反刍的老牛，在暗红色的灯光下，停止了咀嚼，支棱起双耳，听取大地深处传来这巫术般的叫声。
　　蛙是大地的精灵，选择了乡村，选择了田野，选择了无怨无悔，以生命而鼓的歌唱方式，陪伴着乡村。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就开始逃避，毫不置疑地仓促起跳，或沉寂入水，或奔向远方。也许田野的深处才是家，一只蛙伏在一片叶子低下，倾听庄稼呼吸拔节的声音。也许池塘深处才是爱，一只蛙的格格鸣唱，就是一篇表达爱情的诗章。格格巫，格格巫，一唱，一答。于是，寂静的乡村之夜布满了素朴的爱情气息。也许，小河滩上才藏着幸福，菁菁的芦苇深处，蛙们相濡以沫，拖曳出长长的胞衣。密密麻麻，串结出那么多蛙的儿女。那些属于暗夜缔结的生灵啊，一开始还安静裹藏在温柔的母性气息里，不肯出来。一天，长出了尾巴。两天，张开了眼睛。三天，已经能在浅浅的小河湾里快乐地游来游去，以简单而美妙的蝌蚪文，书写着对大地的感恩，对母亲的谢意。

　　鲁西南大地上的母亲，繁衍力极强，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树，更像一只蛰伏在黄壤深处的蛙。于清晨，一个春日或夏日的清晨，一个脸上挂着喜悦，胸中像揣了一枚喜果的毛头小子——此时，已是父亲的身份。拎着红红的朱漆礼盒，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格格——巫，路旁的田野里不时传来一声嘹亮的蛙鸣，那么就当是新生儿女的呼唤吧，匆匆赶到岳丈家门口，添油加醋地描述着自己的儿女有多么可爱，小小的身体有多么鲜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蝌蚪；哭声有多么嘹亮，就像大地上清晰的蛙鸣。——格格巫，格格巫，以至于在返回的途中，双手拢成喇叭状，泪水满面，朝向天空，鸣蛙般模仿着儿女的新生。

　　辛苦的母亲呵护着一只只调皮的蝌蚪，在田野的海洋让他们自在遨游。庄稼是海，村庄是岸，母亲就是一只年迈苍苍的老蛙，站在临水的彼岸，看儿女一天天长大，长高。
　　蛙们累了，在立秋以后。田野里空荡荡的，游弋着一些孤单的身影。她时而捋捋鬓角的白发，时而捶捶疲累的腰身，放下手中的农具，一声重重的叹息，淹没在夕阳的暗影里。

　　曾经是蛙声嘹亮的七月，池塘里的荷花，热烈绽放，青碧的荷叶如盖，擎起在宁静的水面。这时候，母亲极安详，停止手中击打的棒槌，静静看一只蛙向另一只蛙亲昵靠拢。歌唱呢，几乎可以省略，只是那种繁衍的姿势如此神圣。当母亲再一次来到池塘边，蝌蚪们已经脱离了透明的胞衣，各自开始寻找自己的快乐与荫凉。每一位母亲都是自豪的吧，眼看着男儿如山女儿如水，在乡野的尘风中长大，禁不住喜在眉梢；每一位母亲都是忧伤的吧，当眼看长大的儿女一个个消失在远去的路上，抑制不住心底的泪痕，惊起蛙声一片。
　　格格巫，格格巫。自田野，自沟渠，自小河滩上，池塘边，嘹亮交织着嘹亮，雄浑鼓动着雄浑，清晰渗透着清晰，让乡村之夜，变得无比静寂。
　　这是一个充满巫术的夜晚，村庄在大地上沉睡，母亲在天籁里呼吸，一声声蛙鸣，来自生命的原点，呐喊着，昂扬着上路。托起一个宁静而悸动的乡村之夜。

　　——格格巫，格格巫！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8-27 14: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