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沈家营

1.
　　沈家营到了，指示灯耐心地数着秒。三路车车站下几个人满脸不耐烦地站着，站牌换成了不锈钢，亮澄澄的。道旁的房屋好象还没来得及大的改变，店铺的招牌都是换了新的，底下压着一迭又一迭老店装修过的痕迹，它们挣扎着从被风雪、烟尘、酸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老墙里探出头来，伸出一些从前的蛛丝马脚，沿着这一线影迹，透露出过去时光苍老远逝的气味。

　　的士司机踩了刹车，趁隙点着一枝烟，把手臂搭在窗口吸了起来。前方路口闪出一群半大孩子五彩的身影，粉红，嫩黄，孔雀蓝、雪白的身影。他们，她们，新鲜得像水果档上才上架的最青脆的果子，个个嫩津津、明艳艳，有着坚硬而又爽脆的质地；他们，她们轻声说话大声谈笑，远远地，我好象听见他们的声音，像用铜勺浇在大理石板上的麦牙糖汁，片刻间凝固。这些声音，形象，拥有明亮的色彩，带着薄薄的，刀片一样透明锋利的质地，在这个弥漫着灰色薄雾的清晨，耀眼地刺入我的记忆。

　　一对年轻的恋人从斑马线上穿行。男孩略略低着头，穿着灰色李宁牌运动服，斜背着一只大大的帆布包。女孩扭过头往我们车内瞥了一眼，乌黑的眼神涣散、无畏，一点点挑衅、好奇。

　　我望着他们的手。两只年轻的手，男孩的左手握着女孩的右手，两只苍白的手指绞在一起。是那种亚洲黄种人的白，不事生产，没有经过任何生产生活劳动的力量考验过的白，闪现出皮肤底下静脉血管淡青粉红暗蓝的光泽。俩人手腕上戴着一样的胶皮手镯，廉价的，校园情侣的标志性饰物。

　　绿灯亮了，司机将烟叼在嘴里，松离合器，踏油门，车动了。
　　过了九曲桥前面是二医院。那里有两排长势极好的法国梧桐。到了夏天，绿荫荫地连成一片巨大的回廊，阔大的叶片一簇压着一簇，将阳光细细地从叶缝中筛下来，知了无休无止地歌唱，繁衍，遍地阴凉。走过时，从医院半开启的玻璃门里会透出些穿堂风，凉丝丝的，有些渗人。那时候真不喜欢这一片，年轻，健康积极，对医院，对死亡、病痛、衰弱本能地抗拒，厌恶。

　　那时候医院往小道纵深处的一座附属大楼里，二楼的窗口有时会摆放一副一比一比例的人体骨骼模型。有时它背对着路面，有时正面。终年用它空洞洞的眼眶望着路口，望着过往的人，大约有着一腔的不满、牢骚与委屈。每次路过这幢楼，女生加快了脚步，不敢侧目。男生尖叫，撮起二指塞进嘴里吹口哨，跟它招呼“老兄！来根烟？”

　　那时的记忆多与学业无关，与人有关。准确地说，只与几个人有关。当有一天记忆惟恐老去，开始想念他、她们时，他、她们的面孔纸蝴蝶一样一张一张从我眼前飞起，他们的面孔清晰如昨。
2.
　　我清楚地记得二医院的路上，法国梧桐密密地铺展了一路，遮天蔽日，从山边的小路直到大路，一路碎影细细。

　　男孩子停下自行车，用脚踢开车撑，撑好，再腾出一只手扶着坐在后座上的女孩子手臂，搀着她下车，然后牵着女孩子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这个过程他们都有点无措的小心和紧张。

　　踏入医院玻璃门里，立即被空气里来苏水的味道包围，牵着手，女孩感到男孩手掌心微微的汗，和他微微的用力。从被男孩子握住手开始，女孩子的脸就红着，紧张着，手指就那么直直地，虚虚地让男孩子捏着，她不敢松手，她不知道是否该表示她能行，或者该拒绝男孩子的牵手。两人就这样别扭地站在充斥着来苏水味道的大厅里，别扭地牵着手。

　　一个老护士坐在问询桌旁，用指甲刀咔嚓咔嚓，一下一下，清脆地修着指甲，咔嚓咔嚓，格外响亮。

　　那个女孩子是我。那天是薄雾，轻寒，阴冷的初秋天气。老师领着我们在沈家营一条弄子里写生。时候尚早，小巷里还没有几个人走动。一群大孩子或蹲或坐或立地分散开来，用铅笔钢笔在纸上记录这条苍老的街道。

　　幽深的巷子里，传来谁家勤快媳妇早起做晨炊的声响，刺啦刺啦，油滚了，葱花爆香了，鸡蛋磕开了，落在锅里了，铁质锅铲与锅子用力摩擦的声音。老人咳嗽，喉咙里含着口浓痰，吞吐了半天，揪得人心都替他着急，正有了几分不耐烦时，听到他终于“克”地一声吐了出来。接着是拧开生锈的自来水闸冲水哗啦啦的响，有人含糊不清地说话，声音被水管滤过，湿淋淋地有了几分悦耳。这个清晨清新而美好。

　　一辆满载的货车进巷了，它碾起了半块青砖，像子弹一样迸射出来，砸在我的腿上。老康与一群男生立即围过来，大声喊叫着把司机拦下来，然后老师让货车车主把车停在巷子里，叫老康骑车带着我，跟着车主一起骑车去二医院看伤。

　　老康是班上最酷最会玩的男生，夏天脚上穿千层底的北京老布鞋，白T恤，白T恤上用大号麦克笔写上“我们是红旗下的蛋”，“蛋”后面描上粗粗的！。冬天穿黑皮茄克，手上戴着黑色半指的摇滚手套。用随身听听崔健、达明一派、张国荣、郭富成、吴奇隆……的歌，边听，边做作业，边用脚踏着拍子哼哼，走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

3.
　　多年后，看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我觉得只有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阿波罗的形容姿态才配得上这些少年。只有那些有着横无际涯的青春，横无际涯的张扬，大胆，踩着踏板，肆无忌惮地冲过广场上的人群，惹得女人故作声势地惊叫，被男人望着背影笑骂几句“兔崽子”的少年，他们仗义、粗鲁、莽撞、羞涩，这才是我记忆里的少年。

　　我的腿伤无碍，医生开了支南洋真龙牌正红花油就没事了。俩个大孩子真的不懂得，没想过提任何要求，见没事就让那个中年男人先离开了。我们继续那样紧张地搀扶着，慢慢挪到大厅门口，听到诊室楼梯口传来一声尖利的号啕，回头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楼道长椅上不管不顾地痛哭。

　　她大幅度弯曲着身子，将脸埋在双膝间，捂着脸，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额上，汗淋淋的。她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我们认得他，他是我们的学兄，大学毕业后回校做了教师，凡是刚进校的小学弟学妹们都听到过同样的传说，传说他们是本校专业非常出色的人物。校园里碰到了，他们会谦和地冲我们点点头，微笑。有时，会跟我们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打扑克牌。但是他们跟我们又明显的不一样，他们的眼睛里，笑容里，衣摺里都缓缓流动着一股矜持的，含蓄的骄傲。从他们站在篮球架子下，站在讲台上，嘴角略含着笑意，眼睛微眯着，往下注视着我们，一板一眼的语气里，都在清晰地散发着他们跟我们不一样的气息。那是枝头红了熟了的果子俯视着叶子底下青幽幽果子的一丝亲近、优越与得意的气息。

　　他也手足无措。我和老康飞快地，准确地看出了这一点。他俯下身子，轻声对女孩说着什么。女孩仰起脸，眼泪汗水糊满了脸，是赵咏梅！我吃惊地认出来，一个高我们两届的女生。老康捏紧了我的手腕，低声说走，快走。


　　不知道少年老康是怎么就意识得到并懂得有些事必须回避，但事情还是传开了。赵咏梅班里一个跟我们合住一个寝室的女生告诉我们，赵咏梅请了一星期假，学校准了，但是估计她半个月都不会来上学了。我们问为什么，那个高年级女生轻轻扯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说，她这是第二回请假了，一次比一次请的时间长。

　　赵咏梅的假期比她的同学预料的长，直到下个学期开始的时候，她才回校。传说她疯了，去六医院住了两个月院。学兄不坐班，带着一个年级的课，判断不出他的行踪，只看到他依然给我们上课的日子里，课余依然偶尔和男生打会篮球、乒乓球，见了人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对着我们依然客气，礼貌，像兄长。

　　女生们看赵咏梅的眼神有了些鄙夷，不屑。她不好看，普普通通的个子，普普通通的一张小三角脸，普普通通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她不但不再是姑娘伢，她还疯掉了。学兄的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她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她！她排队打饭时，身后站的都是男生，女生都会自觉地，悄悄地退后一小步，隔绝她和自己周围的空气。

4.
　　自从那次二医院看伤以后，我开始处处留意老康。
　　老康会弹吉它，晚饭后跟几个男生带着吉它到女生宿舍来玩，几个热闹的女生从小店里买来瓜子、牛肉干、话梅、汽水、啤酒，大家坐在两层高低床的下铺，搬来两只行李箱，铺上报纸，摆上茶果点心，高唱尖叫。邻舍的女生用力敲打墙壁，喝令我们小声，听到墙壁发出嘭嘭的声音，大家静了静，像树枝上的一群麻雀，瞬间噤了声。老康忽然快速地拨动琴弦，高声唱：“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呀，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呀，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噢……”男生们全部拉开嗓子高声唱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

　　至今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男生们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紧张地拉扯着，大声唱歌的样子。女生们巴掌都快拍红了，眼神迷离，脸蛋酡红，像醉了酒。那晚直闹到宿舍管理员跑来驱赶，集会才散。

　　我意识到我在迅速地往衰老里坠落。现在的我是一个不会唱歌，不会抹牌，不会跳舞，什么娱乐也不会的妇人。最近的一次进入KTV的记忆是去年年初，男人们腆着中年发福的肚子举着麦高声唱《挪威的森林》、《那一夜》、《明明白白我的心》……，吧台下有人嘻笑着说《把根留住》是太监唱的歌，旁边的男人女人立即大声笑起来，手里的红酒晃晃荡荡地泼洒在茶几上。

　　很久我才知道，我们住的宿舍那地方叫枫树坳，那里的山坳曾经长满红红火火的枫树，深秋的时候，蓝的是天，绿的是湖，山里红的黄的绿的花的各种树的叶子，姹紫嫣红，被风吹得呼啦啦响，轻轻摇摆，揉动。风里，不远处农人秋收完镢起的泥土，苔藓，熟透的草子、红果，还有各种叫不名的林木，搅和成山坳里特有的一股香，伴着山坳的五色斑斓，像一剂清凉膏药，跳跃着落进路人的眼里、心里。

　　那里有条小路，也许所有的学院都有条这样的小路，很静，白天没有太多人走过，稀稀拉拉的杂生灌木树林，矮矮的寄生爬藤植物沿着学校围墙的铁栏杆爬满墙壁，中间常常有个小小的湖泊，一片空地，抑或别的什么景致，叫人的视线有投射的方向，制造出世外小桃源的境界。

　　我暗暗想像有一天我会和老康出现在这里。我用眼睛捕捉着他一切行迹。

　　7：35，早操，老康迟到。

　　今天有个菜是五花肉烧香干，女生们嫌弃肉太肥了，要扔掉，老康喜欢，我和李里把碗里的五花肉全挑给了他。

　　2月25日，老康和几个同学约我和李里、XXX去黄石商场跳舞，可小爸爸（武汉姑母）来了，我回家没去，今天听说他们跟人打架，进了拘留所，中午老康才被学校和他家长去保出来。

　　今天上学，走到六栋老康家楼下，听到老康喊我，抬头看，老康趴在他家窗台上说他刚起床，叫我等会他一起走。可李里来了，说不耐烦等他刷牙洗脸，硬拉要着我先走，没办法，只好跟着她一起先走了。第二节课后，老康指着我鼻子说不够义气。唉……

　　6月17日，到枇杷园偷枇杷，我和李里把风，他们几个刚翻墙跳进去，园子里的狗就叫了，不幸，老康和黄帅被抓，两人被剥得一人只剩一条裤头出来。 　　今天，老杨说几个同学的作品得了奖，老康的那个设计送到了省里参赛。我评了三等奖学金，李里二等。晚上几个作品得奖的集体请客，在沈家营吃烧烤，大家一醉方归。
……
5.
　　晚饭后，李里常常跟我一起走到那条跟荷尔蒙、青春痘分泌过剩的学生们一样，草木生长得异常茂盛葳蕤的路上，她指点给我看，叫我看小树林里影影绰绰的人影，辨出那个穿红褂子的是谁，那个穿蓝条海魂衫的好象是谁。然后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来，晒着夕阳或者浅淡月光，我和她交换着班上的听说的看见的各种各样的趣事。

　　我喜欢李里。这是个跟我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她大胆，泼辣，机灵。她本来跟我一样不符合住读生的条件，但是接新生的时候，老师问起她家庭住址，她回答说她家住西塞山山边上，户口本上的地址是以前的老址。学校给她也分配了一张床位，她立即跟我说，这样，我们一个出被子，一个出褥子，帐子嘛，谁家有多的就谁出。于是这张床成了我们公共的床，我还出了一顶帐子。当我俩在校外晃荡得没够的时候，就不回家，回宿舍挤在那张小铁床上一个头里一头外的睡觉。

　　同班的大部分女生很快一个一个悄悄地恋爱了，通常确定她们的恋爱是被人发现跟男生在小树林里双双出现，然后他们开始公开地晚上一起去自习室上自习，先去的一个帮另一个占着位置。常常是男生。去食堂吃饭，男生手里端着两个碗排队，女生公主一样站在一旁看着，出去写生时，情侣落在队伍后面，手牵着手，男生手里提着水桶，背上背着两只画夹。恋爱中的女生享受着男生带来的一切福利。

　　但我和李里一直没有恋爱。发育迟缓，相当长一段时间，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几乎就是我的全部写照，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没人追，但是李里也没人追求。可这对她真是不合理，她高挑漂亮，丹凤眼，希腊女神样的鼻子，她的五官有种亚陆人种难得的立体感。她望着树林深处晃动的人影，扯扯嘴角，笑着说，这些傻瓜，看上的都什么人呀，真是！不过，她转向我，说你真应该恋爱一次的，就当实习一下也好嘛。她的玩笑经常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粗野又有趣，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站起身来，李里抬头看我站起来，说坐下嘛，说说你看上哪个啦？她伸手用力扯住我的手腕，我猝不及防，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又跌坐在草地上，李里大笑起来：我要是男的，你就嫁给我算了！她的脸上映着湖水反射的霞光，潋滟绯红，跟着她咯咯的笑声一闪一闪，好看得像个画里的假人儿。

　　我什么都不瞒她，什么都跟她说，只有一件，我和老康。
　　和我和李里一样也不一样，老康是个非常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但是他也一直没女朋友。也许他比我们更像个孩子，更喜欢停留在他天长云舒的世界里，横无际涯地玩耍，快乐逍遥。他这样的男孩子迟早有一天会被哪个女孩子俘虏，迟早有一天他会端着饭盒，陪着那个女生端到一边去吃饭，给她占自习室的座。而我是那样的羞怯，不起眼，不惊人，我知道那时候不会是我，尽管有时，他跟我开玩笑“嗨，我们早就牵手了啦，老婆！”

　　毕业时最后一个项目是到西部旅行写生。到青海湖时，老康与我的朋友好上了。坐在摇摇晃晃的小客车尾部车厢里，李里贴近我的耳朵小声告诉我，老康吻了她。我问她，打算怎么办，真的跟他谈吗？李里笑了，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在异乡的地界上，别样的情怀惹起别样的感触，等回了家就散了。

　　我不惊诧她的清醒和独立。在青春期到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悟性很差，很低，女生们的一句话常常叫我想半天也会不过意来，别的人都明了的事，偷偷递一个眼色就心知你知了，可我是别人笑了半天还惘然不懂。那时候的我总是傻傻的，木瞪瞪地站在一群人局外的旁观者，脸上的神情大概也是傻傻的，带着孩子式的无知稚气，与好奇，却又时常疑惑不得解的迷惘模样。时间长了，我终于慢慢知道，有群孩子，相同的年龄，拥有不同的心性。有些人是注定走得快些，成长得快些的孩子。回到黄石，李里果然断然决然地与老康分手，好象从来没有过那晚的月亮，没有过白梨花一样的初吻。

　　到学校去拿集体照时，老康拿走了自己那张，还不走，磨磨蹭蹭地站在我旁边，耐心地等其他人走掉。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了解一个秘密。果然他问我，李里有没有跟我说过他？我很肯定很果断地说，没有。话一脱口，我看到他眼里瞬即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我感到快意。撇下他，走在长满法国梧桐的路上，我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我的背影，专注的，要把后心看穿的那种。我愈发走出有弹性的步子，把我的得意，幸灾乐祸，愉快地传递给他。
　　时间过了太久，停在沈家营路口，我几乎完全想不起来我曾经是怎样地迷恋过老康和他的吉它，我也几乎不记得我是怎么抢着吃完晚饭，每天霸占着宿舍阳台唯一的一把椅子，假装背书一边偷看他在球场跳跃的，如果不是发黄的笔记做印记，我不记得老康讲过那么多笑话和一件件有趣的，无趣的，伤心的，开心的事，还有笔记里夹着作业纸上画的一张老康背影的速写。

　　也许我从来没有迷恋过老康和他的吉他，没有热爱过这个可爱的少年，我热爱过的只是一段属于我自己的时光底色，明亮月光照耀下的湖泊泛起的澄澈透明的影色。岁月已长，我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人很多事，我久久记得的是二医院里的牵手，那双大哥哥领着小妹妹一样的小心，又像情侣一样紧张、羞涩、亲昵的牵手。

　　我只记得我那天清脆地告诉他，李里从来，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的名字。原来我是这样地记仇，不大方，不爽利，恶毒的女子。

　　赵咏梅没有毕业，她退学了。我吃过她一捧葡萄。是那种才传入黄石的巨峰葡萄，很甜，很大，很圆，很贵。

　　那天在放学路上，碰见她走在前面，听见脚步声，她扭转头，望着我和李里微微地笑，站住，等我们赶上来，手掌里托着一大捧紫葡萄送到我面前，说，洗过的，干净的，你们拿去吃。我慌张地拒绝，说谢谢，不要。李里伸手接过来，说谢谢。赵咏梅笑笑转过身子，走了。

　　李里捧着那挂葡萄跟我边摘着吃，边望着她的背影说，挺好的人，看起来她今天一点也不疯哦。

　　很多年过去了，沈家营过了。那年的美术高考后，我不知道老康去了哪个城市，也许是深圳，也许是杭州；李里嫁了个香港人，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赵咏梅彻底消失在我们的传说里，学兄下海开了公司，2007年他驾车在武黄高速上出了车祸，英年早逝。我几次离开过黄石，又回到它的怀抱，我不太认得新的沈家营，路口新建了一座女子妇科医院，外墙涂成粉红，成为沈家营路口新的标志建筑。华新的老天桥、老路牌拆掉了，路面是一览无余的宽阔、空旷。

　　司机送我到车站，跟我挥手，说再见。我望着他，微笑，也说再见。这是个好人，他刚刚载着我走过了一段记忆的路，下一程我还将继续旅行，去往下一站。

[ 本帖最后由 绝版蔷薇 于 2010-9-13 22: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