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情深
小李庄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两条东西方向的土街道,三条南北方向的老胡同。村子东头鸡鸣狗叫,西头就能听到。从东头到西头,或者从南头到北头,十分钟不到,就能打个来回。大人站在小村中央,转着圈儿喊一声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或睡觉,立马就能传遍四个角落。
小村虽小,琐事不少。
村子西头有这样一户人家,三年里头,先后有两位老人去世:先是爷爷去世,剩下了八十多岁的奶奶;后是老爸去世,剩下了六十多岁的老妈。这样一来,养老的担子便落在了孙子(或者儿子)李翔和李铭兄弟俩身上了。
兄弟俩如今是各有各的院落,各有各的锅灶。没了爷爷和老爸,剩下的奶奶和老妈,兄弟俩一家养一个,谁也没话说。
当哥嫂的先让弟弟挑选。弟弟李铭回家跟媳妇尤菜花商量。尤菜花年轻漂亮,脑瓜机灵。听哥嫂说让自己先选,眉头微微一皱,说:“让老妈跟咱过吧。”
从此,奶奶跟了哥哥李翔家,老妈去了弟弟李铭家。
弟媳妇尤菜花很满意:婆婆才六十来岁,身子骨还挺硬实,一年到头,连感冒也没得过。来到老二家,洗衣做饭,照看孩子,忙时去地里帮着春种秋收……奶奶呢,八十大多了,说不中就不中了。什么都不让她干,仍担心走路不小心摔一跤,老胳膊老腿儿的,闹个骨折,从此下不了床,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外,躺在床上一拖好多年,喂汤喂水,端屎送尿。这样一比较,把婆婆揽过来养着,最合算。
奶奶和老妈,两位老人在各自的主人家养老,都也闲不住,自己能干的,积极主动去干,“食物不论,力气是从来不惜的。”
到了第三个年头,奶奶去世了。
奶奶是在一次吃早饭时,哥哥去床前喊她起床吃饭,连叫几声没动静,掀开被子角,凑近一看,奶奶嘴角带着笑意,很慈祥地“走”了。
按照当初兄弟俩商量好的承包规定:老人到了谁家,活着养,死了葬,一包到底。
老大李翔按照农村风俗,动手安排奶奶的后事:买“送老衣”,购置棺木••••••出殡那天,因为是出老殡,摆了几十桌酒菜,招待亲戚朋友。
在农村,出老殡是件大事,对主家而言,一场丧事过后,无异于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下午,弟媳妇尤菜花从奶奶的墓地回来,一路上,心事重重,满脑子翻翻腾腾地想着一个问题:她没想到奶奶走得这么快,而且走得干净利索,没给哥嫂家带来一天一晌的拖累,这对奶奶是好事,要不然,倒在床上,好多年不能动弹,不是活受罪么?对哥嫂更是好事,一下子就解脱了,而且是永远解脱了,哥嫂轻松了,清净了。
尤菜花由奶奶想到了婆婆,婆婆还不到“吃肉” 的年纪(六十六岁),想必离“走”还远着呐。尽管婆婆没给自己家里增添多少麻烦或累赘。但是,只要婆婆还活着,还在自己家里生活,就是负担,远不如没有她轻松,况且,谁又能断定婆婆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不用管,不用问,不用人操心,不用人费心,生活全都能自理。如果有一天,病倒在床上(不像奶奶那样马上就“走”),打针吃药,吃喝拉撒,翻身按摩,可就成了大负担,大累赘!尤菜花越想越后怕,越想心理越不平衡,两条腿迈步子都困难,脑瓜子一阵阵发疼。不行,这婆婆得分开轮着养,她不只生养了李铭,还有哥哥李翔呢!往后养老妈,他也有份儿!他不能一推六二五,当甩手掌柜的!
俗话说,有娇闺女,没有娇媳妇。但是,尤菜花未嫁前是娇闺女,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嫁人后,这不,又成了娇媳妇。她应该明白,只有婆婆的存在,她才能享受娇媳妇的待遇。但是,这时的尤菜花却非常羡慕哥嫂今后的日子:完全没有了照管老人的麻烦,完全摆脱了养老送终的压力,吃饭不用再增加一只碗,睡觉不用再多摆一张床,还是哥嫂家的日子清净,清闲,无忧无虑啊。
晚上,尤菜花向丈夫李铭提出与哥嫂家轮着养老妈的建议。
丈夫说:“当初可是说好定下来的,如今咋张口改呢?说出去也丢人,算了吧。”
尤菜花叹了口气,说:“老妈身子骨还挺结实,以后的日子长着哪!你知道她哪天走?她能像奶奶那样跟了哥家三年就走?她要是来个十年二十年,我可受不了!”
丈夫李铭说:当初哥嫂让咱先选,你选的老妈,如今奶奶没了,咱提出轮养老妈,哥嫂咋说咱?外人咋看咱?咱也应该像哥嫂那样,对老妈活着养,死了葬,一管到底。”
尤菜花知道丈夫会这么说,便说:“对老妈不轮养也行。咱俩也分家,让老妈跟你过,我单过!”
丈夫说:“张扬出去,难听又难看。”
尤菜花说:“如今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谁穷讲究,谁吃亏!我这就去找哥嫂。”说完,站起身就走。丈夫一把没拉住,尤菜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李铭急忙追上去,拉住媳妇一只胳膊往屋里拖,边拖边压低声音嚷嚷:“回屋去,丢人显眼的!”
尤菜花斜着身子,使劲往大门口挣扎,说:“咱俩也分家!”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二人停止了拉扯。
“谁呀?”丈夫李铭问。
“我,开门。”
“是哥!”李铭说。
李铭松开了媳妇儿的胳膊,忙赶过去打开外门,放哥进来,后边还有嫂子跟着。
“哥,嫂子,还没歇着?”弟弟李铭急忙打招呼。
尤菜花马上换了一幅面孔,眉开眼笑,十分亲热地说:“哥嫂来了,快屋里坐!”边说边在前面领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尤菜花先是搬椅子,接着去沏茶。
李铭紧跟在哥嫂后面进了屋。
大家落座后,哥问:“娘呢,睡了?”
“天不黑就去西屋歇着了,说是这几天忙丧事,都累,早点儿歇吧。”李铭说。
“我让她看会儿电视再睡,她说耳朵聋,也看不懂,电视里头一帮子人瞎蹦哒,没啥意思,不看了。” 尤菜花说。
老大家两口子各自接过弟媳妇递过来的茶杯。
尤菜花眨巴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站在一旁,笑模笑样地问:“哥,嫂子,这时候来,一准有啥事吧?”
哥哥李翔叹口气,声音低沉,慢悠悠地说:“奶奶没了,多好的老人家,说走就走了,让人怪不是滋味的。唉,人老了,留也留不住。”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和你嫂子从林上(陵墓)回来的路上,商量好了,剩下咱娘,虽说当初说好的由你们养老送终,可她还挺扎实,看样子日子还长着呢,往后,把她全推给你们养,我和你嫂子心里也过意不去,好像亲娘不在了似的。这样吧,从下个月起,先从我家开始,咱们一家养一个月。怎么样,这样行吧?”
这哪有不行的!真是该着不挨饿,天上掉大饼!
尤菜花抢话说:“还是大哥大嫂知道体贴人,体谅人。一拃没四指近,说一千,道一万,到头来还是一娘同胞的兄弟亲。没啥说的,全听哥嫂的!只是……”
说到这儿,尤菜花欲言又止,声音低了下来。
嫂子看到弟媳妇有心事,忙问:“菜花,说吧,有话尽管说,自己家里,没外人。”
尤菜花说:“只是,娘到百年后,”后面的半句是“要花很多钱”,她没说出口来。
嫂子笑了,说:“发送她,一应花费,算咱两家的,哪能全推给你们呢。如今日子好了,两家联手办,不是多大的压力。”
……
哥嫂不想多待,因为一连几天忙丧事,实在太累,把养妈的事说妥之后,就连忙告辞了。
尤菜花和丈夫送哥嫂走出大门外,望着哥嫂走远,然后返回,关上大门,转身回到屋里。
尤菜花激动不已地说:“还是哥嫂好呀!”
丈夫“呸”了一声,白了媳妇一眼,说:“比比哥嫂,你也算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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