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小说)
作者:杨云广
天天起早摸黑,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多月,繁忙的午季终于在抢收抢种的节奏下结束了。今年午季天公很作美,两个多月来几乎没下一场雨。该收的庄稼顺利归了仓,该种的作物也及时地种下了。憨大头立在地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伸手挠了一下发痒的头,这一挠,才突然想起两个多月来,他把田地打理得清清爽爽,却把自己的脑袋搞荒芜了,满头粗糙的头发像杂草一样茂盛地蓬在他本来就大的头上,用他老婆的话说,就像坐了个翻毛鸡。脸上那浓密的胡须就像刷毛一样,刷得老婆眼睛难受心里发毛。老婆对憨大头说,今天下午不忙了,你到镇上去理个发,顺便买包化肥带回来。
吃过中饭,憨大头从老婆手里接过二百元,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里,然后一跛一跛地推着两轮电动车出了门。
在村里,人们因为他头大人憨厚,都习惯叫他憨大头。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也是个很窝囊的男人,用他老婆的话说,是个没有什么屌用的人。他除了闷头闷脑做农活还算是个行家里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了。他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终身跛腿的残疾,三十五岁时都还没有讨到女人。他老婆当年如果不是又恶又丑没人敢要,也不会嫁给他。因此,他在家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地位,老婆才是真正一家之主,掌管着家里所有事务大权。他平时言语不多,从不惹是生非,除了喜欢喝点小酒抽点香烟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由于他腿跛,无法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在外打零工大把大把地挣钱,所以在家也就没有多少话语权,更没有资格掌管家里经济大权。平时想买点烟酒,都要经过老婆同意后才能拿到钱。后来因手头不富裕,老婆就不再给他香烟钱了,生生剥夺了他抽烟的嗜好。老婆只准他喝点小酒,但规定每天晩上绝对不能超过一杯。村里有好事者为他打抱不平,他老婆把探照灯似的两只大眼扫向好事者,要吃人一样地切着牙齿,然后气鼓鼓地说:“你他娘的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好事者自讨没趣,哑口无言。他老婆常常对人说,憨大头是个闷头驴,别看他表面上挂个老实相,其实肚子里精着呢。于是,有人就顺着他老婆的话儿打探到了内情。自从老婆不准他抽烟那天起,他就开始借买东西之名,常常从老婆给的购物款里贪污积攒一点小钱,偷偷买包香烟。然后瞒着老婆,将香烟藏在厕所顶梁上的角落里。他常常借上厕所之机,将香烟急慌急忙地掏出来,然后急慌急忙地点着,一支接一支拚命地吸,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过完烟瘾。没料到,时间不长,就被他老婆发现了,在厕所里把他逮了个正着。他老婆是全村有名的恶婆娘,时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憨大头非打即骂,憨大头却从来不敢有半句怒言,生怕惹跑了她重打光棍。憨大头偷偷买烟偷偷吸烟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事后,他老婆不仅砸了他的饭碗,让他饿了三天,而且还让他睡了三个月的地铺。村里人暗地里同情憨大头,但谁也不敢当面言语,用他恶婆娘的话说,只有在背后放他娘的狐狸屁。
憨大头所在的村庄先前有一个剃头匠,人称牛师傅。村里的男人女人需要理发剪发时,只要打一个电话,牛师傅就拎着他的小木箱,屁颠屁颠地上门来。可惜理了一辈子发的牛师傅,后来居然得了帕金森病,手不听使唤,一天到晚颤个不停。有次给憨大头刮胡子,他手拿锋利的剃须刀,在憨大头的下巴上不停地抖动着,憨大头吓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动。但结果下巴处胡子没被刮掉,倒是喉结处被剃须刀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像杀鸡一样顷刻间染红了脖子。憨大头吓得脸像死人一样煞白,双手捂着脖子,一路跛奔到村医疗室。医生一看,顿时也吓傻了眼,说刀口再深一点,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憨大头。从此以后,村里就再也没有人敢让牛师傅理发了。后来,人们要理发,都只好到二十里外的仙人镇上去理。
仙人镇是个较大的商业集镇。镇上街道宽厰,人多车多,川流不息,热闹繁忙。大街两旁,商店密布,有超市、书店,有手机店、杂货店……当然也有理发店。不过,憨大头一直想不明白,无论大街旁还是小巷里,几乎所有理发店都不叫理发店,叫什么“某某发廊”、“某某发屋”、“某某美容室”、“某某造型吧”。而且这些理发店里给人理发的,几乎都是妖艳的女人,少有个别的小伙子。憨大头第一次来镇上理发,从街头找到街尾,也没有找到一个中老年男性理发师傅。憨大头虽然念过几年书,但思想很保守很封建,他一直认为年轻人理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理发多年的老师傅,更相信老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个男人绝对不能让女人摸自己的头,否则十有八九要走霉运。后来经多方打听,才得知街道旁边一条逼仄的巷子里,有一个“吴记理发店”,理发师傅是个老头。憨大头找到这个店时,老头正斜躺在理发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放在胸前,听着里面唱出的京腔京调。憨大头敲了敲门,问了一声:“老师傅,理发吗?”老头见来了生意,忙起身相迎:“理!理!”老头让憨大头坐定,开始洗发理发,边理边聊天。老头说,他在这个镇上理了几十年的发,以前生意特别好。后来,镇上搞开发,街上越来越热闹,女人开的理发屋逐渐多起来,他小店的生意就如同驼子拜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头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世道真的变了,变得让人无法捉摸。老头说着说着,不一会儿,就理好了憨大头的头发,刮好了憨大头的胡子。憨大头立在墙境前左瞧瞧右看看,发觉老头的手艺比村里的牛师傅强多了。他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被老头修理得是那么清爽,那么俊朗,让四十多岁的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后来,他就成了老头的长期顾客。
此刻,他骑着电动车,顺利到达仙人镇,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径直来到“吴记理发店”门口。让他没想到的是,店门居然上了锁。憨大头停稳电动车,向隔壁裁缝店的师傅打听,才知道理发老头几天前骑自行车回家,在路上摔断了腿,住院去了。裁缝师傅说,没有几个月时间的治疗,老头恐怕好不了。又说理发店生意惨淡,估计店面要转手。憨大头一听,顿时僵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但头发太长,不理是不行了。况且,老婆批准他来一趟镇上,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自从那次“吸烟被捉”的事件发生后,老婆几乎断了他接触钱的机会。就是偶尔让他上街买点东西,回来也要将帐报得一清二楚,不能有半点含糊。家里平时缺东少西,几乎都是老婆亲自上街购买。因此,他想上街比上天还难。可是,镇上除了“吴记”老头外,还能找到第二个给人理发的老头吗?憨大头只好跛着腿,一边推着电动车,穿行在大街小巷的人缝里,一边东张西望。他希望能找到男人开的的理发店。时间就在他寻寻觅觅中悄悄溜走。太阳被街上西屋角挡住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找到想寻的理发店。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行人稀少很深很静的巷子里,此刻他正站在一个叫“时尚浪漫发屋”的店门口。他觉得再找也是徒劳了。况且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晚了要被老婆絮叨。于是,他只好决定在这个发屋理一次发。
憨大头推开发屋半掩的玻璃门,撩开花花绿绿的门帘,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大白天的,他居然看见屋里亮着彩色的灯光,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靠在皮沙发上,叩着瓜子,看着电视。女人见门口有人探进头来,立马起身,热情似火地迎上来:“师傅,理发吗?”憨大头望着眼前穿着超短裙光着大腿袒胸露背的年轻女人,眼睛就像被火烫了一下,目光急忙闪开。他支支唔唔地说: “我、理……哦,不……”。年轻女人笑靥如花,没容他多说,几乎是牵拽着他进了屋内,然后关闭了玻璃门,拉上了门帘。
憨大头只好硬着头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趁机稳了稳慌乱的心神后,小声问:“咋、咋收费?”“你放心哦,和别人家一样,不会多收钱的。师傅,先过来洗头吧。”年轻女人招呼道。憨大头“哦”了一声,起身来到洗发池前。女人替憨大头围好脖巾,让憨大头坐下,将头前伸。憨大头顺从地前倾着上身,将脖子伸得老长,紧闭眼睛。水笼头喷出温热的水,一下子就湿透了他满脑袋的头发。女人向他头上抹了抹一种香味很浓的液体,然后用纤巧的双手在他的头上轻柔地摩挲着。憨大头感觉自己的大头让女人温柔的手揉摸得舒服无比,这种舒服感通过他的发根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脑壳里。以前理发时,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的大头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陌生而又漂亮的女人这么揉摸,内心有些莫名地兴奋,居然忘了先前老父亲的告诫。女人边揉边对憨大头说:“师傅,你的头发好脏哦,恐怕有半年时间都没洗过吧?”憨大头一听,急了,忙辩道:“没、没有。我、我一个星期前还、还洗了呢!”女人格格地笑,声音清脆如响铃。“师傅,跟你开玩笑呢!”“哦。”憨大头松了一口气。“师傅今年多大呀?”“四十多了。”“哦。看不出来哟。你显得好年轻哦。”“哪里,哪里。”“师傅很少上街吧?”“是的,平时很忙。一般理发时才抽空上街。”“哦。难怪没见过你。以后理发就到我这儿来,包你满意。”“好好好。”
头发洗好之后,女人开始给憨大头理发。憨大头用女人递过来的干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洗发水,然后稳端端地坐到理发椅子上。他看着眼前电影幕似的大镜子,似乎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拘谨。女人将披布围在他身上,然后立在他身旁,左手轻轻地按着他脑袋,右手轻巧地拿着电动推子,在他脑后的头发里一趟一趟地行进着。憨大头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和自己,一边闻吸着女人身上散发的浓郁香味,一边倾听着那电推子在耳边发出嗤嗤地微响。他第一次觉得这电推子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以前在村里牛师傅和后来吴记老头那儿理发,就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好听的声音。难怪吴记老头的生意越来越差。此刻,他感觉自己如坐云端,轻飘飘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他暗想,假如吴记老头腿好了,店面也没转手,下次来理发,他恐怕也不会去找他了。
女人一边给憨大头理发,一边笑说:“师傅,你的头好大哟,我可要多收费哟。”憨大头一听,给吓着了,忙说:“不、不会吧?我以前理发,从没多收的,从没多收的。”“逗你呢!”女人在镜子里格格地笑,笑得憨大头有些不好意思,跟着她呵呵笑了一下。“师傅,你觉得我手艺怎么样啊?”“没得说,没得说。”“那你觉得我长得漂亮吗?”“没得说,没得说。”“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吧?”“真心话,真心话。说假话烂舌头!”女人对着镜子里的憨大头,笑眯眯地说:“那你伸出舌头让我瞧瞧呀。”“这、这……”憨大头憋得手足无措,为难地看着镜子里的女人。“伸呀!伸呀!”女人摇着憨大头的肩头。憨大头被摇急了,只好木然地伸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没烂,真的没烂耶!”女人说着,又格格地笑起来。憨大头也被镜子里的女人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女人对着他耳朵柔声细语地问:“你说,是我漂亮,还是你老婆漂亮?”“你漂亮,你漂亮,没得说,真的没得说。”憨大头认真地说。刚进门那会儿,他几乎不敢正眼看这女人;后来他看她,是趁她不注意时,偷瞄着打量她;再后来,她与他说笑打消了他的胆怯,他的目光就不再躲躲闪闪了。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雪藕一样又长又白的腿,馒头一样鼓翘的屁股,黄蜂一样细细的腰,羊脂一样洁白光滑的手臂,草莓一样鲜红的小嘴,凤凰一样漂亮的眼睛,月亮牙一样弯弯的细眉。特别是那两个饱满鼓挺的大奶,几乎全露在胸前,像涂了一层雪花膏,白得亮眼。憨大头这么近距离仔细打量一个陌生的女人,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想起老婆晚上跟他睡在一起时那个又干瘦又黄黑的身子,想起老婆平日里对他喝来斥去,想起老婆曾经三天不给他饭吃,居然三个月不跟他睡觉,他胸中突然涌岀满腔的遗憾、悲哀和愤恨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不幸,因为腿有残疾,不得已娶了那么一个又丑又恶的女人。憨大头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酸楚地想着往日的伤心事。也不知女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那两个大奶总是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蹭得他像触了电一样,身上麻酥酥的,顿时消融了他心头的郁闷。他一动不动地微闭着双眼,让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无法言说的愉悦之中……
头发终于理好了,接下来开始刮胡子。女人放平座椅,让憨大头伸直双腿仰躺其上。女人用一把小巧的刷子,从一个木盒子里蘸上泡沫状的皂液,然后利索地刷在他的胡须上,最后用热烫适宜的毛巾覆盖住他的胡子。女人笑意盈盈地对憨大头说:”师傅,刮胡子之前要热敷一下,趁空我给你免费按摩按摩吧!“”那好,那好。”憨大头赶忙应答着,心里异常激动和兴奋,就像早就期待她这样做一样。女人弯着腰,掀起憨大头的上衣,开始在他的胸部不停地摸不停地揉,一边揉摸一边问:“师傅,舒服吧?”“舒服舒服!”憨大头感觉自己有点晕乎乎的。女人接着笑问:“师傅,你背着老婆在外面找过女人吧?“没有,从来没有。”“那你看女人的眼神怎么那么色呢?”“哪有,瞎说。”“这个真的有,没逗你!”女人轻轻地摸捏了一下憨大头的胸肌,两眼如钩妩媚地笑看着憨大头,“那你想找个女人吗?”憨大头心里说,看你这话问的,哪个猫儿不喜腥啊!他痴迷地看着女人因弯腰而悬晃的两个大奶,咽了一下口水说:“我一个农民,谁看得上啊。”“我看得上呀!”女人说着,手就摸到了他的下身。憨大头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液,从他的下身一下子流进了他的大头里。他伸手一把捉住女人晃动的奶,急切地说:“你真愿意?”“当然愿意。”“那要多少钱?”“你是新客,特别照顾你,理发刮胡免费,200元。”“太贵了!”“一分钱一分货,试试就知道值不值!”憨大头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一样燃烧起来,又紧张,又激动,心跳得厉害,几乎要蹦出来。他无法克制自己,一咬牙,说:“行!”心想,这么漂亮的女人,比自己那个可恨可恶的老婆强千倍万倍,平时就是想花这200元,打着灯笼还不一定能轻易找到呢!不就是200元吗?就当生病吃药挂了几天吊水!不就是200元吗?大不了以后把酒戒了!不就是200元吗?回去对丑老婆撒个谎,就说钱不小心被小偷扒去了,大不了再睡几个月地铺,还能要了他的小命?区区200元,就能让他这个跛子心满意足地尝到这么新鲜漂亮的女人,便宜!区区200元,就能让憋屈的自己痛痛快快地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值!太值了!憨大头内心的欲望,如同山洪暴发,寻到了出口,呼啸着奔腾而出!他胡子也不刮了,在女人的引领下,迈动着跛腿,火急火燎地走进了发屋里面的的暗房里……
屋外的太阳已经落进了西山。
……
天黑透了,还不见憨大头回来。憨大头老婆站在家门前,一边焦急地张望着黑暗中的路口,一边自个儿不停地骂着。她想不通,憨大头去镇上理个发,居然理了一个下午,现在上埘的鸡恐怕都睡着了,还不见他回来的人影。难道他在街上路上出了么事?憨大头老婆正在胡乱地猜想着,突然看见一个灯光出现在路口。灯光很快照到身边,憨大头老婆定睛一看,来人却是村长。村长刹住电瓶车,对憨大头老婆说:“憨大头出事了。刚才镇上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憨大头在镇上发屋里嫖娼被抓了。”“你说啥?”憨大头老婆觉得脑袋被粗重的棍子猛击了一下,顿时没了意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可能!不可能!”村长说:“走,我带你到派出所去。”
第二天,憨大头嫖娼的消息像雾霾一样,弥漫笼罩了整个村庄。村里人无不感到意外和震惊。用憨大头老婆的话说,你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相信!人们议论纷纷,但就是想不明白也想不通,憨大头那么憨厚那么老实那么窝囊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嫖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