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爷(小说)
作者:杨云广
谁也没有想到,倔爷出事了!
这天夜里,大约半夜时分,一个响雷“轰隆”一声,在石磨村上空惊天动地地炸响,炸得窗户上的玻璃吱吱作响,扯筋一样颤动,也一下子炸醒了睡梦中的倔爷。倔爷从床上撑起身子坐起来,伸手摸索着拉了一下床头开关线,电灯居然没拉亮。倔爷猜想保险盒可能跳闸断电了。窗外雷声滚来滚去,倔爷透过玻璃窗,看见闪电还在一闪一闪雪亮地划着墨一样的夜空,一闪一闪地照着窗外被狂风刮得疯摆不定的树梢。倔爷在黑暗里说:“老婆子,快下雨了,堆在晒床上的菜籽不知盖好没有,我去看看。停电了,家里手电筒呢?”倔爷说着,却半天没有听见老婆子应声,心说这老婆子睡得跟死猪一样,这么大的雷声风声,都没惊醒她。倔爷只好伸手来推睡在身旁的老婆子。但倔爷的手伸出之后推摸了几下就在黑暗中僵住了。床是空的,身旁的老婆子已不见了。“坏了!”倔爷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赶忙下床,像瞎子一样摸黑寻找手电筒。摸了一会儿没有摸到手电筒,他摸到了一把雨伞。然后就急慌急忙地出了门,走进了雷声阵阵风声呼叫的黑夜里……
这天傍晚,倔爷和老婆子用连枷将最后一床菜籽秸杆脱完粒后,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屁股瘫软地坐在地头上。几天来,倔爷和老婆子几乎没日没夜地在这几亩地里抢收菜籽。这是倔爷今年引进的油菜新品种。幸好,老天始终没下雨,现在总算顺利地结束了。老婆子望着被菜籽秸杆上的灰尖搞得黑不溜秋的倔爷,有气无力地说:“老头子,这地明年真的不能种了,真的种不动了,再种就把我的老命搭上了。”老婆子这话其实已经说过好多年了,但一直像耳旁风,从倔爷左耳进右耳出。倔爷依旧很倔犟,还是过去那句话:“不种地,在家歇着躺尸呀?”老婆子知道拗不过倔爷,只好说:“我要不是心疼你,早就进城到儿子家享福去了,让你一个人在家折腾。唉,我也是心软人贱,下不了狠心丢下你,跟你受这个累,受这个罪!”倔爷似乎不领情,对老婆子说:“明年你走吧,免得年年在家为种地的事叨叼叨,叨得我心烦。我一个人在家还自由些。”“你个死老头子,狼心狗肺!”老婆子没好气地骂着倔爷,“一天到晚离不开这几亩地,就像这地里有金矿似的。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了,还不知道自己一大把年纪。你总有哪一天要死在这地里!”老婆子一边骂着,一边望望地头堆得像小山似的菜籽秸秆,又望望黑沉沉的天空,忧心地说:“天可能要下大雨。这么多的秸杆要是被雨水淋湿了,就真的成了弄不走的小山了。我看还是趁天黑放一把火烧掉算了。上面干部说烧秸杆罚款,我看也只是说说,还真罚了款?”倔爷一听,山羊胡子翘得老高,生气地说:“你个死老婆子,净想歪点子。你没看到乡村干部组成的巡逻队天天在田间地头像穿梭一样?”“我看那也是做做样子吓唬人的。往年秸杆不都烧了么?”“往年是往年,今年不一样。政府下令禁烧秸杆是好事,保护环境人人有责。我是个老党员,应该带个头。”“那,这么多的秸杆不让烧,怎么办呢?就是运走,往哪运呢?我们也搞不动啊!我看还是烧了省事,罚款就让他罚吧,又不会捉人去坐牢。”“你!”倔爷黑脸更黑了,“你少给我捅娄子!”
夜空如墨,电闪雷鸣,狂风开始挟裹着少量雨滴扑面而至。倔爷几乎用整个上身撑抵着雨伞,但撑不住,只好收了雨伞,权当拐杖,摸探着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村外。出了村口,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老远就看见自家田地处火光冲天,几乎烧红了半个黑色天空。倔爷一直担心老婆子偷偷放火烧秸杆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倔爷气得浑身发抖,路过田间小桥时,一脚踩空,倒身栽下了小桥……
老婆子见秸杆终于在大风小雨中顽强地烧完后,才如释重负地打着手电筒,上了回家的路。这时,风中的雨似乎大起来了,一会儿就湿透了衣服。但老婆子心里很睛朗,几天来压在心头上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终于让她搬掉了。老婆子心想,秸杆已经烧掉了,大不了被上面的干部罚几个钱,大不了被倔老头子狠狠骂一顿,还能吃了她不成?老婆子一路想着事情的后果,路过田间小桥时,她手握电筒发出的光穿透风雨,照见了桥面上有把雨伞。老婆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忙用手电筒对桥下照了照,她惊恐地发现倔爷一动不动地躺在桥底下的土坡上,任凭风吹雨打。老婆子连滚带爬地从桥边滑下桥底,一边滑一边急切地唤:“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老婆子滑到倔爷身边,却怎么也抱不起倔爷。老婆子只好顶着风雨在黑暗里跌跌撞撞拚命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哭喊:“来人啊!救命啊!”……
倔爷在乡亲们的救助下,被火速送到了县医院。经医生奋力抢救,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尚存一丝气息。老婆子哭成了个泪人儿,一边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哭诉:“老头子,你要活过来呀!你要是走了,我也不活了!都怪我!都怪我啊!”
天亮时,倔爷出事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石磨村。人们心情很复杂,议论纷纷。有的说,倔爷真是个倔爷,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一门心思地刨那几亩地,又不是日子不得过,他真是大脑一根筋。有人说,倔爷是天生的贱骨头,那次他儿子几乎是押着他进了城,可他在城里呆了不到十天,就偷偷地从儿子家里跑回来了,依旧种他的地,真是有福不晓得享。有人说,倔爷人老了,大脑可能不灵光了,家里条件那么好,不愁吃,不愁穿,两儿一女个个都有钱,每年都上万的给他生活费,但他还不知足,累死累活地挣那点庄稼钱,真是让人想不通。……
倔爷已经70岁了。倔爷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倔爷性格很倔犟,他认定的事儿就是板上锤钉的事儿,一锤子下去,谁也别想将钉抜出来。倔爷在石磨村是个能人,在乡里县里也是个能人。无论是以前大呼隆年代,还是后来的责任田到户,倔爷农活样样精通,尤其锄草无人能敌。
倔爷年轻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在他婚后有了三个孩子的时候,石磨村举办过一次别开生面的锄草比赛。就是通过那次比赛,石磨村人才真正见识了倔爷过硬的锄草本领。那次全村参加比赛的男男女女不下50人,前来观看比赛的村民有近千人,田间地头,人声鼎沸,场面非常壮观。比赛之前,参赛人员一字儿排在地头。村长举着红色的小旗,发令:“预备——开始!”一声令下,参赛的人手握锄柄,个个铆着劲儿,争先恐后地往前锄。倔爷像平时一样,歪戴草帽,光着上身,肩头上搭一条毛巾,下身穿一件大裤头,赤脚穿一双破球鞋。多年的阳光风雨,早将他全身外露的皮肤打磨得黑里透红且油红发亮。这是倔爷干农活时独有的标志性形象,像剪纸一样贴在石磨村人的心目中。只见他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前腿弓,后腿伸,双手紧握锄柄,向前快速运作。锄头在他手中被操作得轻巧如笔,锄柄有节奏地前伸后拉,那雪亮锋利的锄口贴着地皮,像刮胡子一样,刮得杂草和碎土随锄翻飞。锄过之处,禾苗兀立,杂草全除。观看比赛的村民看得眼睛发直,在旁边不停地叫好呐喊助威。倔爷一马当先,不仅速度快,而且质量好。比赛结束,倔爷当之无愧地夺得了第一名,获得了由大队书记颁发的特别珍贵的奖品——一包大米。那时生活太苦了,夫妻两人挣点工分难以度日,这一包大米让三个饿得皮黄骨瘦的孩子足足吃饱了两个月。倔爷从此对他的锄头以及锄下的土地,充满了无比的期待。后来村里每年都要进行一次锄草比赛,倔爷年年都要驮回一包大米,让村里人羡慕不已。
后来责任田到户,村里不再进行锄草比赛了。生活渐渐地好起来,倔爷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期待比赛了。但倔爷锄草干农活时,依然只穿个大裤头。老婆常常强迫他下地时穿得齐整一些,免得风吹日晒伤了皮肤。但倔爷就是倔犟,死活不肯加衣,说光着膀子,不闷热,风来风去更凉快。老婆只好叹了一口气,有一些酸楚的滋味泛上心头。她不曾想到,当年为了三个孩子,为了这个家,他缩衣节食竟然养成了这个怪习惯,这个习惯后来居然再也改不了了。
倔爷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他最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一些农业科技报刊。大呼隆的年代没钱买书,他就趁下雨天队里不岀工,步行三十多里,到县城文化馆里,看不花钱的书。后来责任田到户,手头宽裕了,他就不再去县城了。虽然依旧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他却舍得每年花几百元订报刊。他喜欢将报刊上介绍的一些农业科技知识和小窍门,运用到自己的责任田里。倔爷除了喜欢看书外,还喜欢一个人蹲在地头,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打量着自己家的田地,心里盘算着如何让有限的土地发挥最大的经济效益。他特别喜欢引进一些珍、奇、特农作物品种进行试种示范推广。有一年春天,他看到报刊上介绍一种名叫“大米小麦旱高梁”的特高产高梁新品种,不顾老婆拼命劝阻,汇款二百多元邮购了五斤种子回来,大胆试种在自己所有的责任田里。这个举动在石磨村的历史上绝无仅有,每天到他田间地头看稀奇的人络绎不绝。大家议论纷纷,说歹说好,说什么的都有。一晃眼到了秋天,满目奇特无比的高梁穗子,一个个肥大饱满,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珍珠般又白又亮的光泽,让前来观看的人看迷了眼。县酒厂闻讯后,上门求购,一下子轰动了整个石磨村。这一年,倔爷破天荒从几亩田地里,赚到了难以让人相信的大把钞票。第二年春天,酒厂与倔爷签订了供销合同。倔爷提供种子和技术,家家户户提供土地和人力,实行联产联销。当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装载着“大米小麦旱高梁”的车队,一字儿排开,浩浩荡荡地开出了石磨村,开向了县酒厂。晚上家家户户在灯下点着一沓一沓的钞票,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倔爷因此成了村民心目中的财神,石磨村因此在全县出了大名。凭借土地创造的奇迹,倔爷成了石磨村第一个万元户。因此,他先后被县政府授予“新长征突击手”、“科技示范专业户”、“致富标兵”、“发家致富带头人”等光荣称号,各种荣誉证书红得耀眼。倔爷用红绸布将各种证书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在床头柜子里。晚上睡觉时,时常隔三差五地拿出来,看上几眼,抚摸几下,然后美滋滋地一夜酣睡到天亮。
不过,倔爷也常有引种失败的事。那年,他在报刊上看到了一种旱地能种的稻,觉得如果引种成功了,那前景就太广阔了。于是,他引进了种子。遗憾的是,因杂草难除产量太低导致试种失败。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倔犟劲,他仍然每年都要投资上千元,从外地引进各种珍稀品种回来进行试种。虽然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但他乐此不疲。他觉得试种的过程让他每天的日子过得极有滋味。更何况试种成功的品种每年给他带来的经济效益还是相当可观的,供养三个孩子念书绰绰有余。
岁月如梭,倔爷渐老。后来,石磨村外岀打工的人越走越多,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但倔爷种地的热情却依旧不减当年。他的两儿一女通过念书,后来走出了黄土地,走出了乡村。多年后,大儿子在城里开了一家公司,是个身价千万的富翁。小儿子在市里步步高升,当了个工商局长。女儿在一家大医院里工作,是个有名的心理医生。照理说,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而且个个混得有模有样,倔爷可以不种地了。但倔爷就是倔犟,谁也无法阻挡他迈向田地的脚步。回首过往,倔爷很自豪,虽然这大半辈子种地吃尽了苦头,但他凭借这脚下的土地,居然不可思议地供养出那么优秀的两儿一女。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倔爷常常独自坐在地头闷闷地抽着旱烟,望着一块块像肥肉一样厚实却又被人丢弃而长满杂草的土地,常常心疼得要命,恨不得自己给全部种上。可岁月不饶人,他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普通的一片土地,但对他而言,这是神奇的一片土地,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土地!
倔爷的儿女们年年回来过春节时,都要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种地了,随他们进城过个幸福的晚年。但倔爷就是倔犟,从不听劝。大儿子对倔爷说:“老爸,你现在年纪大了,那点田地就不要种了。你跟老妈要么随我们进城,要么就在家赋闲,劳碌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你在家种地,知情人知道是你自个儿要种地,不知情的会说我们做儿女的多么不孝,那么有钱,还让年迈的父母在家种地。你说,这让我们怎么做人啊。”“是啊,老大说得没错。”小儿子接上话茬,“又不是缺钱用。况且,那些田地累死累活,一年能挣几个钱?要是能挣钱,有奔头,村里人也不会几乎都跑光了。现在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的人。这些人都是没有其他门路和生活来源,他们没有办法离开土地。可你不需要种地呀,每年给你那么多钱,你怎么就想不开呢?”倔爷说:“庄稼人一辈子种地种习惯了,一天不到地里转悠,浑身一天都不自在。”大儿子说:“多年前就不让你种地,你总是不听。我真想不明白,让你不种地,怎么就那么难?你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种地了。一个千万富翁的儿子,居然还有一对在家种地的年迈的父母,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倔爷倔犟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种地又不是什么丑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离开土地,我会憋得慌,骨头痛。”女儿理解老父亲这辈子对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她说:“老爸,我知道不让你种地就像不让太阳从东边起山一样。我同意你种地,但你要答应我两个要求:一,不容许你让老妈下地!二,种地不能超过一亩!”倔爷一听,笑了:“你这丫头,不愧是心理医生。好,只要让我种地,这两个条件我都答应你。”倔爷心说,丫头呀,在老子面前你还嫩了哦。天高皇帝远,等你们走了,看你们拿什么遥控我!女儿似乎看透了倔爷的心思,转身对老母亲说:“老妈,如果老爸反悔,说话不算数,你就打电话告诉我,我和哥哥就回来收拾他!”老母亲笑着摇摇头,说:“谁也收拾不了他,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犟赢过他。”……
日子如同村前那条小河里的水,一天天风平浪静地悄悄流淌着。
后来,倔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兄妹三人匆匆赶了回来。到医院一了解,才知道他是累病的。原来,他不仅没有少种地,反而还接种了别人家丢弃的地,扩大种植面积,搞什么新品种试验。兄妹三人气得无话可说,只好背地里在一起商量对策,觉得要让老父亲彻底断了种地的念头,只有痛下杀手,釜底抽薪。
兄妹三人拿定主意,趁老母亲在医院服侍老父亲之机,悄悄回到家中,一人拿一把大铁锹,来到老父亲视如心肝宝贝的田地里,如秋风扫落叶般,将所有庄稼铲了个净光。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事隔三天,倔爷不顾医生和老婆子的阻拦,就像没生病一样,发疯般地赶回村,家门也没进,就急匆匆地来到田间。他看见大片田野里躺着杂乱的庄稼禾苗,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他转身回到家里,没看到儿子和女儿,只看到停在院内的三辆骄车,顿时起了歹心。他拿起一把大铁锹,对着车子的轮胎就是一阵猛铲,一边铲一边怒骂:“乖乖儿子,敢把老子不放在眼里,简直翻了天了!你们敢动老子的庄稼,老子铲不死你车子!铲!铲!”
兄妹三人外出回来,看到车子轮胎一个个被铲得惨不忍睹,一下子傻了眼。他们哭笑不得,只好让人换了轮胎,第二天就走了。走时丟下一句气话:“我们再也不管你的死活了!再也不回来了!”……
气话终究是气话。倔爷这次出事后,兄妹三人火烧屁股般纷纷赶了回来。倔爷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第七天,医生告诉兄妹三人,他们已经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倔爷就这样不幸地走了。他生前曾经多次对老婆子说过,万一哪一天他死了,他哪儿也不去,一定要让儿女们把他葬在自家的田地里,否则,他在阴朝地府都要让他们过不安宁。
儿女们满足了他生前的愿望,把他和他拥有的所有荣誉证书一同埋在了自家的责任田里。儿女们办完了倔爷的后事,就带着老母亲离开了石磨村。后来,石磨村大量的土地因无人耕种,满目荒芜。阳光下,空旷无边的田野寂静如夜,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倔爷爬满青藤的坟茔,在孤寂地守望着那片青草萋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