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看望“母校”
乡下的第二顿饭我们吃了。
这天是春节的正月十二日。孩子马上开学。而我马上要走了。哥嫂收拾着去县城,只带侄子。侄女倒不先走,留下来与我一道去散步。
已经立春了。太阳有些活泼,撒满了村巷。身上不怎么觉得冷。臃肿的棉衣把每个人裹得则看起来十分冷似的。太阳热情地出没着,亲人一般地逐着乡人。乡人趁着它的热情愿意去靠近它的暖意。于是,吃了饭的妇女和孩子坐在自家赶阳的门口,笑脸盈盈地对天谈地。今天中饭的碗筷,我不再去摸洗它了。外面的阳光是那么激情,那么催人向外,我不走出去,有点太不像话了。
刚才对侄女说我们一起去村外散步。我还没有唤她呢,她就急不可待地跑到我的面前说:“姑姑,你不是说去散步吗?”
我正钻在厨房里,由于人口多,案板上的碗筷摆得狼藉不堪。我想着洗了它们再去也不迟。可孩子却等得不愿了。她连续几声叫我走走走的。使我丢下它们不顾了,去顾这个小人了。我走出门外,母亲坐在对门邻家的大门口。年还没有过完呢!人们脸上喜庆也未消减。跟着尾巴年沐浴在黄澄澄的阳光里跳荡与盼望。跳荡一份开年的火红日光,盼望一船来年的壮硕成果。农家人的日子总是在太多的期许之中富有美好的想象与脚踏务实地收获。
一个姨,她的家在巷子的后头,她个头低矮,她无事了常常喜欢在对门姨的家门口拉闲谈。几个妇女坐在一起了,问得闲话可东可西的。对门姨的男人站在她们一边,瘦高个。闻听她们的谈话。时不时夹插一句,表示他在这个屋里作为一家之主的存在感。然而,这是他对视外界的一种手段。殊不知,他的女人可不吃他这一套。他一出门便是一年。一年到头回来一次。意思是说,他在外头挣钱一天都不耽搁,对待家里的日子敬敬业业,一心一意。他有常年出门在外的苦衷。
他讲起话来,嘴里听得人含糊不清,第一句没有听着,听者就会再问他一遍。他呢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他敞开着腔前,棉衣没拉住链。
后头巷子的姨问道:“平,你说你开了年去啊哒(啊哒:哪里)?”
他囔囔着嘴说:“去山西。”
“哪边工资咋样?“
“看干啥呢!“
他继而往下说,可她的女人发话了,见不得他发表没完没了的言论,“去去去,有啥说的!“他可怜惶惶地回屋去了。
我母亲说对门姨:“你一天把平当个娃弹打(弹dan打:训斥。陕西省关中平原一带方言)呢!平一年一年出去,给你把钱挣回来。有你说得啥哩!“
“看着一年一年出去,不知道的话叫人想着挣了不少钱。……挣啥钱了!还欠一沟子(沟子:屁股)账呢!“她脸色转成阴天了。别人家的事情,开一开头,不必当真。母亲识相地不再往下去说了。
我喊了一声母亲,母亲立起身就回我家的门口了。侄女不亏是小孩子。不敢说个什么,一说就闹腾得不停了。跟前跟后地不离人,非得带着她去实现那个散步的意义。
“那你带着娃去。叫妈洗碗去。”母亲背过身回屋了。
我说眼前的小姑娘,“等不及了!走吧,小豆豆。“
我的步子扯开一步,豆豆急忙就说:“姑姑,等一下。叫我把车子骑上。”
车子扔在门外的杂房边上。透过玻璃窗,我看见母亲低着头向着玻璃洗着碗筷了。骑得车子是儿童平衡车。豆豆上着二年级,当然是儿童了。她手中的车子是为着她这般的儿童制造的。一坐上车,控制着车速,匀速地骑前了。撵着阳光,撵着尘粒,撵着旁人踩过去的步子,她是多么飞快!倏忽地来到了大马路上,我还走在小道上,她停到巷口朝后看我。家家门前的树或是花在这一刻儿里脱离了孤寂。如同在夏季似的,阳光普照大地了。使花草树木有了无声的玩伴似的。几个人家的门前栽种核桃树,满树的光秃秃,轻轻地顶着枝杈,毫无负重地悠然自得,与空气相处和谐。种了花花草草的人家门口,就有些低等了年岁的扩展。不像枝干横跨的核桃树轻松地威严着了。它们绣绣缠缠,仿佛一团杂草似的不引起人间的价值,干干枯枯地、微弱地招徕阳光绵绵它们的毛身子。好在阳光公平分摊,没有私念作祟。保持了绝对的正大光明。大的有它,小的也有它。它无处不在。
侄女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学生。有眼色地等我走近她。她不与我齐步走,一见我上前了,咧开小嘴一笑,又滑行着去奔我指着的方向了。车子是深红色的,而她的棉衣是粉红色的。一深一浅相得益彰,把她的后背衬得似一团深色的火焰那样有力,活力四射一样儿的小女孩。一条南北路分隔了老巷子,老巷子其实不老的,它的一边头上还锦上添花了两户新式的房屋。 一旧一新,新的蓬勃兴起,旧的销声匿迹,新旧交替就像历代的规律似的敲锣打鼓上演人间节奏感。若不是孩子骑得匆匆,我的四肢延伸到老巷子内部一去,往往返返一趟,那些早已下世的左邻右舍又像掘凿一口记忆的深井似的使它揭了盖,露出光,攀伏在井沿上朝黑洞洞的下面搜寻记忆的线索。回忆的大门仓促之间便轰然打开了。由不得自己了,不忆想一些事情出来,记忆之门就没有先前觅思的意识主流了。我驻足了,老巷子似是招呼我前去一观,用默默对视神秘地发着一种去为的力量。豆豆的一双小腿拐到前面的一处小路上了。看见我站住不走动了,以为我不和她一块去散步了。孩子认定的事情就得非办不可。护住车子,朝我一声声喊过来。
“姑姑,过来……“她声音雀跃,就像开春的一只雀子,清亮地使我不得不去向她看齐。
老巷口的几只羊睡在陈旧的门前,不带一丝儿负担地吃着麸料,吃了上顿不用顾及下顿,有人豢养,根本不必发愁一日三餐,日子过得惬意。睡在向阳的地方,阳光一来就找上它们了。温饱是人类的事情,人类服务着它们,它们则是一番享有时间性的享受。吃出别样的身体,吃出与主人后期的告别,也不枉万物中的一个影子曾在大千世界里无声无息地筑梦。
实在喊得不停口,好像我要逃离了似的。随口一说,便成了孩子心中的承诺一般。不去跟上她,那口头散步的意义则虚拟了。去北的路的前方,几乎没有行人。不同于巷子里面的热闹。立春了,春立在村外的老远处,还没有驾到村口呢,更别提村内了。路的两边没有例外的树木与它日常守候。树都种在了自家的前屋后院了。路边哪来的树!即使有,也在远望的北路上。一出村口不见的。红红的砖头墙长长地耀在村外的一处,不久之后,这一排排庄基地上有更多的人气铺陈了,到那时候则是一排俨然的房屋了。从一家发展到多家,一条巷子就成立了。
天上的飞鸟似是一种,大众的麻雀占据着这儿的一方天空。是此处大地上的常见飞行物。什么猫头鹰,什么蝙蝠,什么燕子,都好似稀罕物,见它们一眼就像进入了皇宫的繁华。
豆豆和车子在老巷子的一间房屋的屁股后面,她忽闪着大眼睛,正在盯紧一处土墙根观望,见我终于过来了,她机灵地放倒车子,指给我看:“姑姑,这里面藏着啥?”
一个开嘴的洞口,有趴出土的痕迹,苍凉地狗窦大开,仿佛人类嘲笑它没有长牙床,所以嘴合不住了。洞口上面的土墙不高了,被时光将要磨平到地面上来了。以前是那么的高,近几年,挨不住岁月的坍陷了,一点儿地与大地化为一体了。小孩子的眼神里装着稀奇古怪。看到绝迹的东西,不妨拿来一问。她的小时候与我们这一代人的小时候迥然不同了。他们是摩登的新时代,过去居所的土坯房对于他们是陌生而遥远的。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两代人了。见她热情洋溢地问来问去,打开了我童年的风景图。我居过的房子,我走过的土路,还有我上过的学校,我都要讲给天地之间的她了。天地若是不嫌,它也可以一听的。对了,我怎么那么笨呢!这儿的天地是我所熟识的,天地熟识我也是一件走亲戚的事务了。 我穿行于天地之间长大,天地又罩着我健康放飞。我们是谁也摸不到的彼此的亲人关系。别看摸不到对方,但与这方水土长达几十年的共情能力已然坚不可摧了。
我认识它,它稔熟我成长的环境,甚至点滴到一条路是如何走到头的。脚下的这条北去的路,是它一门心思地点滴了我小学毕业。一毕业,似是把它真走到头了,断了它的一角一方位。
面目全非的土房子,中央见空了。阳光随意地进进出出,雨雪也是随意地进进出出,风更是别无他念的放肆。不是人去楼空了,而是人去屋倒了。这人间的事物,昔日望着是如何的好,如何的朝气,如何的带动生命力飞翔,可不曾一想,来个人间大换,淘汰了一样。以前是多么的在意,现在是多么的无情。见了新物,便弃了旧物。不怪人间有多么的无情,要怪只怪一个潮流。后院的槐树放开的长势,仿佛响彻云霓。明目张胆着自己作为旧事物的遗弃。也不怕上天剥夺了它的生长权,于新物之中显得不伦不类。土房子都没人要了,谁还会去怜悯它?春天一来,它慢慢地就醒开了眼。它没有死,而环绕着它的老房子却死了。死得包不住它的下半身了。粗黑的身子仿佛像怪物在那站立。上半身的枝干长残了脑袋似的。后院墙倒下了,里面的柴柴枯草充斥着它。一堆玉米杆歪斜在它的不远处。挺有意思的看头!它虽倒下了,可它有着新邻居。仅此一家。与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家有着洁白的瓷砖墙壁,充当着优雅的门面,而它呢?如今的它哪有门面可言啊!现世不是它的了。它落败了。
“藏着老鼠,黄鼠狼,兔子……还有蛇。”
我一说洞内藏有着这几种小动物,豆豆急了,跨过车子,走在一边去,捡了一个细杆。走回来对我说:“姑姑,起来。让我戳进去。“
她好奇心强烈着她的小心脏。她弯下腰,杆子伸入洞里,转着圈圈掏挖。洞口被损坏了。她眼睛直勾勾地朝里面看进去。仿佛里面有她找寻的小兔子。我知道她想要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晚上睡觉她时常搂着玩物小兔子陪她。她掏洞子的目的,我便一眼识穿。
我故意逗她,看她掏得格外急切,“豆豆万一掏出来一条毒蛇呢?”
“毒蛇咬人呢,姑姑!”她反应极快地说。
“那你还不赶快扔掉杆杆,小心跑出来一条毒蛇咬到你。“
她的脸色立马变了,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手中的细杆也随后抖掉了。
她扶起车子,突然问我:“姑姑,这里面住着的人呢?“
我的身心掠过一丝悲凉,经她这么一问。我伤感地说:“死的死了,活着的住到那边了。”我转过身去,为豆豆指着这家屋唯一活着的一个人。他四十多岁了,没有成婚。他的家庭里遗传一种精神病。他单着是有理由的。他的父亲是入赘。他父亲是正常人。他的母亲神经不正常。他母亲不是老死的,他的母亲是懒死的。讲给当下的世道,人们听了难以置信。但确实是懒惰致死的。大队部里见他可怜,把他安排到了大队部的办公房居住了。他家的房屋把人装不全了。所以他搬离了他家的老房子。
我家的侄女一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我实在有些烦乱了。不想理她了。可一见她那双神气十足的大眼睛,我的兴味又找上她了。
她问我:“在哪里居住呢?走,咱看走。”
像她这么大时,我童年是在土房子里面度过的。我似答非问地对她说:“豆豆,你知道吗?我、你爸爸还有你二爸,我们以前就住着这种土房子。像这条路以前都是土路,一下雨很难走。现在,好了。你踩着的是水泥板路。不那么难走路了。”
她是双眼皮,长得眉清目秀的,圆圆的小脸十分招人喜爱。这孩子脸上似是带有福相。吃饭细嚼慢咽,从不多吃一口,吃得精细。怪不得她妈妈为她起了一个娇人的豆豆乳名。小小的身板又直又端,骨子里流通着小人式的气质。
“我知道咱的老屋,就在那个土巷子里。“她有聪明的记忆说。
她固定着车子头。见不端正,两腿夹住车头,对我说:“姑姑你捉住这儿。”
我顺着她的意思双手把在车头的中间。她人小却有制服车子的一套门路。两腿控紧前轱辘,两手灵活扶在车头边把上协调地扭正,眼睛看好了,对我说:“姑姑放开好了。”个头小,但脑子够用。这孩子不等我的又飞快滑走了。给着全身的力去,两腿平滑着前行。麦子细草般地出土了。仿佛经历了一场严寒,似没有缓过瑟瑟发抖的劲儿。满地地瑟缩着身子,小心地与春天走近着了。不是没有倒春寒的!
眼看她骑过大队部了,我一声喊过去,“豆豆,停下。”
她听话地停下了。她的眼睛一睁开,没人认为她是笨蛋。眼前的房屋她看着了。门前的水泥路比巷子里的人家门前都修得平整。旁边的一处地里种了好多个树。听人说过是杨树。瘦瘦的,没有一个胖子。春的迹象远在村涯,树木黑漆漆的,冬衣仍然没有褪下来。
见我走近了,她指给我说:“这里面住着那个人?”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答了。大队部不大,住一个人没问题。自建立它以来,好像不怎么办过公的。办公的地儿挪到另一个地儿了。那儿比这儿洋气。深咖的铁门关闭着,在外面看来没有住人。老邻居不常出来看天看地的。从过年回来,我见他骑了一个旧式的自行车从我身边过去了。家庭环境把他影响的性情坏了。见人没话,看人发怔。问他一句,开口木纳。他应该在屋里。
豆豆说:“姑姑,我去敲门呀!”
“不准去,人家出来打娃呢!”
我吓唬了她。她也就没有走过去去敲门。
一望无垠的麦子地,远近的房屋,仿佛人一样挺立的树木,还有什么呢?望到天边,收回目光,不会平白无故地生出个奇异的物来。在乡村,房屋,树木,麦子,是亘古不变的标的物。也奇怪,北边路上没有走下来一个人,南边路上也没有走上来一个人。我们北去,仿佛预示着非凡寻常。没有动态的人来干扰我此刻的心绪。我此刻的心绪游结着北去的小学校址。
不单单是散步了。散步的意义那是豆豆的意愿。而我心血来潮了。心血来潮不正也是我每次归家去看望母校的心愿吗?母校一步之距,小时候人小腿短一天走两个来回,也从不觉得累人。长大了,若通通快快地走一次,更是不觉累人了。心是有数的。像我如此这样揣着心愿专门走着去看望母校,前十几年里,我没有过。渐渐地上了岁数,青春放飞的风筝线断了,我才注重怀古伤今的意味了。不要取笑我,我确实年龄不小了。我眼前摊开的是一张黑纸,上面写满了错误的过往。我努力一寻童年的白纸,希望通过它让我再年轻一次心灵。言一句不怕笑的,活在当下,我的路走得偏斜了。哪有童年走得纯净,认定一条路直到走出方正的毕业式。出了校门,再没有一条路让我走得像童年那样舒心过。我渴慕它,我想再一次拥有它。就是一小会儿地找到心灵的存在感,我都求之不得。
我问豆豆,“豆豆,你想不想去看你爸爸上过的小学学校?”
豆豆连考虑都未考虑地问答我:“当然想了。在哪里?”
“不远。跟着姑走就是了。”
她又鼓起了劲头,骑着车子拉开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路还是这条路,只不过被岁月美化了。如今往返的车辆和行人,拍打着这条南北路犹如享着荣华富贵了。不会再有之前的水泥窝艰难着一双脚了:雨水灌入鞋子里面打滑着踩出一个变形的坑坑洼洼。也不放过裤腿的遭罪。摔倒孩子们裹得泥水子沾得全身不留净。幼年是一个泥土溅飞的年代。那时讨厌,一心摆脱它。然而,如今摆脱了,却把记忆深刻了。人之一生,走到何时,都要瞻望未来,回首过去。未来是一本有待翻开的新书,过去是一本古老翻篇的朽书。人生来世上就是犯贱。切换记忆的大门,在未来与过去两者之间昼夜运行。我是一个犯贱的人。能说明犯贱,表明人生没有进步,踏在原地兜兜转转。我的人生起色不够,所以回忆是我后半生温习的功课。像我这样的岁数,是管理自家孩子的岁数。眼前的侄女,她的母亲与我一般大,她都这么大了。而我单得只剩下灵魂可以维系了。我是悲伤的。谁不想牵着儿女的手走一段回忆之路!侄女与我同行,但我没有牵她的手。她的手不是牵着的年岁了。她的手有车子去牵。而我不是她手中的车子能牵着骑走。牵她手的岁数逝去了。她生长出了牵有事物的权力了。她不再牵我了。不但是她不牵我手了,就是我以后的孩子达到一定的岁数也不会让我牵了。那就放开他们的手,从背后注意着他们去牵他物行走吧。
豆豆是懂事的,看我走得慢没有跟上她后,她百媚一笑,脸蛋粉红得可人,回过头叫我道:“姑姑,你快些。”
是呀!姑姑追不上小精灵了。她轻盈地错开了我们的间距。跑了几步,气喘吁吁了。我不再年轻了。年轻的字眼掷放在下一代身上了。那样无邪的笑容,似是我过去绽放过的笑容,在她手里重新又拾起了。我看得醉眼迷离。心里头痒痒得想去捏她的脸蛋,捏出一滩童水,送到嘴里解渴,唤醒我童年的引子。
苹果树没有了。椒树却有了。村里唯一的桃园也消失了。椒树少年一般地生长着,长出了树形;在小年里,结不了多少椒粒。柿子树也长起了:去年的秋天应该挂了不少的果;今年的秋天也估计丰收。田垄上麦苗秀秀,枕着大地睡着还没有起身呢。“下修”的村屋明晰了。曾经的小学同学有几人回老家过年了?嫁出去的女同学,大年初二都回娘家了吧。娶媳妇的男同学外出务工了吧。没有结婚的,像我这样的极少了。农村不流行前卫思想。农村人的思想如同黄土大地似的一样淳朴。也衷心地希望他们的后代的思想不变异,走到哪儿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何方。有麦种,土地就有劲头。有香火,后代才延续。
我热着了。我也不例外的身上裹着黑色长款羽绒服。不能跑,一跑就出汗。前面去的侄女我想她出了不少的汗。车子没有踏板,靠双腿滑行。她小小的人竟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为着她的小玩伴,为着她童年的无忧无虑。这样的车子,不知是她拖着车子走,还是车子拖着她走?从后面发现孩子骑得吃力,可能有些上坡的视觉。我眺望到邻村门楣上的红色对联,似是断接缺边的长方形。又是一年!每天清晨打开门,祥瑞的对联似是福星高照,把家中的晦气都扫拂了。男人出门捞活计,想必也一帆风顺。家中的女人看守家门,想必也安安宁宁。大人和顺了,想必孩子们都跟着和顺了。
两旁的马路边上见上了槐树。不是一排,是三三两两。上学时,两边的树木不少的。残留下来的树,经时代的风浪,似抵胜了外界的胁迫。走近一观,树皮皱纹纵横交错,硌得手心又硬又糙,触摸不到温存。是岁月呢!岁月把一棵树变得不识人间情味了。冷漠般地给着我关乎它的真实。它之所以这样漠然,是不是再等春天怀抱它,驱除它由内至外的冷气?我想,是吧!春天在路上悄然荡漾。没有进入一棵树的脏腑,它关照人类的绿意也学着春天未至隐藏着。这棵树属于这样,那棵树也属于这样吧。它们是连贯的生命气息的奔放。
豆豆骑在了东西路口。转过头唤我了。车子小得我鄙视它,它是怎样拖着豆豆一股脑儿到达此处呢?我又一看豆豆,她也是那么的小巧。怪不得车子被她骑得这么溜!如换作我,白白没法驾驭。就是干送我一辆这样的车子,我都不要。
“姑姑,走快些。”
孩子脆悦的声音使我眼前一亮。做孩子真好!做孩子没有多愁善感。一心做着童话的梦想。高兴了玩一玩,不高兴了努一努嘴,也不会生出无谓的惆怅。
她快乐地笑着,感染着我腾飞的血液。走着的背也出汗液了。身子燥热,想脱去棉衣。拉链我也没拉,就这都热着我的全身了。一段路走下来,空气都凝重了。天空不是碧绿如洗,苍白的倦意携着微蓝的溶入,仿佛两者之间在季节的感应之下慢慢接纳彼此似的。我是理解头顶的海阔天空,每一片云朵为它顶着门面,都代表它的心中想。它管理着它本身的喜怒哀乐。它有决定云朵走向的特能。着有色彩鲜艳的云朵,说明它心情畅快。相反,它掉到悲伤的境地了。
“好,……”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言语的张力由于心中升起的怀念被削弱了。学校被别的邻家挡住了。以前学校原貌在的时期,一挨东西路的边,完整的校墙就像求知的欲望似的屹立不倒。一踏近这处的路,怀念之情愈来愈厚了。导致我不想多言了。学校就在不远处了。我自然地沉默了。沉默于我,是我人生的一件无耐之举。我不是亿万富翁,恢复不了它的前身,请不了以前的老师,召集不了以前的同学。我没有求神拜佛的癖好,财神爷见了我绕着走。哪能拱手相让它的财气使我快速暴富呢?愧为人间的一员,更愧为面对母校的残貌。
孩子脸蛋红了,额头上的头发下面沁汗了。她拿小手去抚摩。头发斜到一边去了。
我笑着问她:“骑累了吧?姑姑拿车子。”
“不,我来。我推着走。”她要强地说着。
她的小手是那么玲珑,夺了我的目。我有一种冲动掐上去。她推着车子,那种认真的劲儿,就像一位小媳妇,与我并排走着了。她奶里奶气地问这问那,我东张西望地想这想那。从家门口一路走到这儿,把心底最深的记忆全要唤醒了。心口一团乌云,走着走着,心尾横贯拔云见日了。过去这边的路上可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呢。现在却没有了。不知是何年何月砍伐了。连着的几家都是苹果园呢。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不种了,种成了麦,地势也放低了,却没有以前那么高了。那边一两家变了土地,种了椒树。椒树被这家的主人打理得有模有样。每一条主杆系着绳子垂掉一块石头或到地上去接住一截木杆,好控制树枝的走向,不是向上直长去,而是四面平衡长开。仿佛主人给它们上了刑罚似的,一招一式地驯服了它们,就能结出主人期待的果。它能有所选择地种到地里头来,主人岂不是去奔发家致富的门路吗?不然,精心管制,扯着石头,接着树杆费劳这么大的神干啥呢!这种活计,多半是男人干成的,也有少部分的女人干了男人们的活。女人干了,因为她们的男人恰好外出挣钱了。呆在外头有钱挣,家中的农活就落在女人的肩头上了。女人不嫌苦的,为着家中的日子,再苦一点也值。他们往往是五六十岁的老夫妇了。他们的子女被社会发展到外面去奔相当的经济了。地里一年到头见的钱,年轻人仿佛瞧不上了,眼眶子变得高了。除非他们干不动了,或许他们的孩子对家中的土地有所安排。
不说了,家家的庄稼,家家的日子都有一本自个的经须念。说一说表面还行,主心骨的日子外人几人能讲得懂?就是荒芜了一片土地,那是人家的事情,只有看在眼里的批判,而没有说在嘴上的批判。
学校的外垣看不到了,倘不走近。奇怪,村内的人把房子都盖在村外来了。好像村内居不了他们了。学校的两边都居上了邻居。把它若有所思的夹在中间,不知几个意思。这意思到没有替旧物撑腰的人了。随意处置了它,想如何夹住就得了。
夹得实在荒谬!独独把铁大门留了出来,两边的头都被占用了去。一边的“好好学习”,一边的“天天向上“,再也看不到了。校门跟前站着一架黄色的挖掘车,它的杆子和铲斗都沾满了湿润的褐土,阳光爬在它的周身,似是为它庆祝干了一件伟大的功绩。邻居关着门,人可能在屋里,又可能串门子去了。门前的树是核桃树,花草哪有辨相,绣绣拉拉地,也不知搞什么名堂。居人的门前有人晨扫,校门口没人气了,草屑杂生,左邻右舍也无心来照顾它。昔日是充当知识的殿堂,现在毫无生机了。隔着铁大门望进去则是一派空旷寂寥。
我望而止步了。如果不是豆豆放倒车子急迫地去拉那门,我也不会立刻走过去。
一走过来,孩子自问了:“姑姑,就是这儿?这儿是我爸爸念书的学校。“
我看到她的眼里没有悲哀,是满眼的惊喜,是走到了一个陌生地的惊喜。她是新奇地伫立,哪像我负着一种啮噬的感情伫立此处。铁门朽了。朽得黄不啦叽的。手一触,一层黄屑上了手。似是外衣被腐烂了去,一碰就坏了。外面看得清晰无比,两座教室了。前面的室门半开着。后面的门看不到。等走了进去,有看具体的什么了。
豆豆见门不开,拿两手摇拉着,门吱吱当当地响。上头挂了锁,我们以为都锁着呢。禁不住豆豆摇几下,那锁头张开了。豆豆眼尖地叫道:“姑姑,门没有锁!”她眼神好,带动我的手去取开锁。门一开,豆豆就像一只小兔子跳进去。她的欢声笑语来了。她似是看到了满地的景色。仿佛眼前是一所美丽的公园,使她欢喜得不得了了。
我带她来的地方不是五彩缤纷的观光之地,她不厌恶能去喜欢上它,足以给我大大的面子了。我家孩子的骨子里依然流有朴素的一面。表明是这方水土上孕育起来的真正的后生。我欣慰她骨子里不忘本的一面。我们的说话声不大,但周围有狗的话就能立马引起狗的警觉。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自欺欺人地说:“豆豆,慢点走。让姑姑看里面有没有狗?”
“里面有狗?没听见狗叫嘛!”她有着大人的语句了。思维能力一天天地健全了。
我让她走在我的后面,万一来个什么,把孩子怎么了,我给她父母如何交待。领她出来,还是小心为好。再说了两边的人家静悄悄的,路上也没有行人往返。我回家过年晚,早早回来的都早早地走了。人烟稀少也是情理之中。
我绕到一家的家屋的后面去,细看了一下,没有狗什么的。人家的后门堆了好多的柴火,长柄锨靠在墙上,两个凳子站着。水泥抹成的后门地面扫得又光又净,想必年老的人钻在屋里头吧。我又折过来,还不等我开口,豆豆就问:“姑姑,得是没狗?”我说没有狗,放心地玩吧。她不由自主地扯开了四肢,似是来到了一片乐土。脸蛋泛着红润,小辫子舞着,小手扬着,兴高采烈着了。她越高兴,我呢就越感慨。
孩子的童心一心在有玩耍上。她哪里懂得感伤!尽兴地找乐吧!
鸭子冷不丁出来了。豆豆一听见那嘎嘎嘎的叫声,一声疾呼,“姑姑,看鸭子!”
鸭子原来从前边的教室里跑出来的。摇摇摆摆地颠着走在潮湿不见阳的地面上。嘎,嘎……排着小队伍似的绕到我们的前面去了。豆豆从地上拾起一块长细杆,追在后面去了。也嘴里不停地说着:“姑姑,看我赶鸭子……”她兴奋得无以伦比。小嘴自言自语着了。我没心情看她了。历历在目的思绪把我摁倒了似的,使我不得不俯首依稀过往了。
鸭子大约七八个。豆豆追在后面赶着跑,自玩自乐。她故意拿小树杆去打那鸭子的屁股,鸭子似是感着疼痛了,猛烈地调转头,劈头盖脸地向她冲过来。她朗然地叫起来,赶忙退后,又开始叫我了:“姑姑,我把鸭子一打,鸭子咬我来了。”
鸭子之所以勇敢地对付她,好像看出她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
我走到教室的门口,中间的空地,被东邻伸折过来的墙挡住阳了。阴面处,见不上太阳,前一段时间下过雨雪,地面挺湿的,踩得豆豆的鞋底粘着草屑了。中央种了几棵细树,间距拉得相当,没有叶子,不能够正确地猜出树名。孩子不避开软软的地泥,任意践踏。我看她玩得那么高兴,也不忍心去说她。随她去放开地玩吧!
教室脱漆的红色的木门似迎接我走了进去。我上了小台阶。尘土满着地面,有一尺多厚。里面的墙根下放着一口食盆,食粮浅坐着盆底,我想着是鸭子的食盆吧。鸭子是从这间室里跑出来的,肯定是了。黑板上黑黑的,四边的棱沿上都坐落了一层细土。讲台上积垢着岁月的沉淀,讲台的三边沿上都破了砖,砖块掉到下面。泥黄土壁旧旧的了,就像扔在时光的黄河里洗染了。上面的房梁挂着蜘蛛网什么的,清晰可见的尘土缚着它们的身了。窗子全部打开着。因为窗子全坏了。框里的玻璃也不见了,墙根没有堆,外面的窗台上至下面的墙脚下也一样。玻璃去了哪儿呢?谁知道呢!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把它们扣除了吧。若真的坏成了碎渣,不符合碎碎平安的用意了。它不有平安!墙角处都结着络络网似的,白白的丝钱就像老婆婆的昏黄的手捉着插针引钱,仿佛缝制着岁月的残痕。
凡正处处皆见灰尘。想找一出干净的地儿根本不可能。岁月把这间室踢蹋了。
外面的豆豆一心在嬉笑玩耍鸭子上。鸭子叫声似是在喉咙眼里塞了一个木块,那样天性粗嘎地叫着。我听见豆豆在喊:“我打你……看你能咬上我不?……”她把鸭子赶在教室的里侧去了,隔壁的邻房地基高出教室的地基不少。好像预示着新的生命气象突起,旧的生命气象沉落。
在我往出走的时候,我又注意了那红色的木门。木门的表皮如同一位耄耋的老人的身上起着皱巴巴的裂纹了,摘了皮的如同一个老年斑明晃晃地上着全身了。门楣上的玻璃也空了,似是被无数个风雪卷走了吧。门前阶也不全好了。一切都与坏扯上了理不清的关系。太阳从西边斜折到门口,似是一个不对等的三角形。此刻,我的心情也如那太阳斜折过来一样变得不对等了。内心狂乱得闷呀!但我又无能为力。我两手羞涩,难以一掷豪情壮语。我的腰带上没有缠着万贯金钱,设若有我不妨大兴土木,还原它的素貌。
唉!……我唉唉着了。
“豆豆,过来。“
“我正赶鸭子呢。“
她确实一直都在赶鸭子。她的眼里只有鸭子的喜乐。鸭子仿佛是她此时尽兴的开心果似的。她不愿过我这边来。我就走了过去,顺着阶面。她可会赶鸭子,把鸭子赶到犄角了。鸭子狂乱叫,仿佛被豆豆刻意欺负了似的,心有不甘。与我看到教室的心情相似。无形的岁月欺负了教室,而教室却以沉默以对。豆豆两只脚上的鞋子四边接满了柴草。她也和鸭子似的笨重地移步子。泥湿地的上面盖了一层染脚的黑枯草。一到夏天,这儿下榻野草丛生。
为了她不再赶鸭子,我哄叫她:“豆豆,我回家呀。你一个人慢慢玩吧。”
她迅速地扔掉杆子,转头一望,看我即将要走。为了追上我,也不管赶鸭子了。她一走近我,我牵着她的小手了。怕她再次去赶鸭子。她的裤腿上脏了。我叫她弯下腰去拍净。她听话地拍了几下,也没完全拍掉。我又帮着她拍了拍。
我牵住她的手来到了后面的教室。门半掩着。豆豆挣脱我的手,飞快地推开门。她前脚进,我呢后脚进。这间教室与前面的那间略有不同。门一大开,讲台的里边跟前竟趴睡了一头哼唧着的猪。肚皮上打着一圈圈的排浪似的,起着哼声,似是应着我们。它的睡姿头枕在一边的蹄肚上,正对着门的方向,睁眼一开就是腔前的食盆。看那腹部一起一伏,嘴边吹着呼喘的气,懒洋洋极了。不愧是一头猪呀!无论何时都与懒脱不了干系。若是一条狗早都狺狺狂吠了,还能睡得住?它尽管去睡吧!孩子立滑在椽子上了。横堆在教室墙后面的有一大捆,长短参差,灰暗难看,大大小小的椽子眼也长出了。仿佛在怒视我们,无声地说:“你们还有脸来?来看我们的笑话!“这些椽子最有可能在其他的教室夷为平地之前捡出来的,不至于这么少,被用去了多大半,没用的就撂在这儿了。豆豆立滑在纵放着的几个木头棍上。她踩动前头,后面的就翘尾了。只见她的一只脚滑下了,另一只腿又上来了。又爱上摇踩木头了!我怕她摔倒,就劝她说:“小心跌了!“她有把握地说:”我看着呢!不会。“孩子分分秒秒地长大了。语言能力一天天地丰富起来了。
她露出粉红色的牙床,摇踩得有顽性了。
我忽然对豆豆说:“豆豆抬头看上面写着什么?”
豆豆正是学认字的年龄,走到哪儿都喜欢认字。见了就认,认不出的就问。这孩子有学好语文的潜能。她仰高头之前,她的脚从木椽子上移下来,慢声细语地说:“建立于公元一九XXX……“念到此处,停下来说:”姑姑,看不清了。“
我说看不清了就别念了。我又指在黑板上去问她:“那上面写的字是啥?“
“是‘正’字。“她眉梢悦然地说。
“几时写上去的字呢?”我问自己了。是用白色的粉笔写上去的。虽没有才新写上去的明亮,但站在近前字形完整,不影响识别。是班级里评选班干部的通常写法。三四个完整的“正”字后面拖了几个笔画不全的“正”字呢。讲台上站了一个木桌,上面放了一个深灰色的粉笔盒,扯开了接边,费力地没有精气神地坐在桌面上;上面的盒口大开着,盒里装了几支短短的粉笔,拿出去两三支断笔挨着它。桌面铺了一层的灰土。桌子中央开缝了。四只腿的下面居然还垫着灰灰的半砖块。台上讲课老师的身影呢?台下听课学生的身影呢?……一切进入了梦里,一切装在年深月久的梦里去了。寻梦,撑起一身的记忆。 我尽我所能地撑开记忆的大门,把远方的思念视作音乐线谱抑扬顿挫地呼唤回来。阳光蜷缩在门前了,影子一截一截地收缩着了,不过一会儿,它可就要缩完了。
脚底下全部都是尘土封了去路似的。使我不能走着去看完它的所有。三只窗口,要么两页窗全伸开双臂,要么就像交通警察打着转弯信号。好像发出信号:“不要再靠近我们了!我们的时代早已谢幕了。”砖头窗台上也积坐着厚厚的落垢了。一切不能再看了!门前也有几棵细树,地面发着潮气。我喊了几声豆豆出来,她就又爱上了摇木头。她就像坐上了摇摇车。她不出来。
我又说:“我回家呀!让坏人把你抓去。”
她唰得一下就跑到我的面前了。两手把在我的身前,仰头高兴地看我,笑得很甜美。我看见这间教室外面的墙上写有字,松开她走过来,我指在上面又叫她认完这几个是什么字。她认字认得兴致勃勃,顿着一字一句跟着我指着的速度说出来:“团——结——一——致,奋(奔)——发——向上。“
她认得很好,不过把“奋“字却读成了“奔“字。这个字下面的”田“字看不到了,所以豆豆就把她读成了”奔“跑的奔字了。
“豆豆,读得很棒!“我给她奓了一个拇指赞。又纠正了错字。问她记住了没有,她说记住了。
站着的看过去是西邻的后门口。从西邻的前门口至后门口都是占用的学校的面积。宽广的后门口在村内是找不出的。目测在其后面还能再盖一座房子。你说空间不大吗!门近前是水泥地面,下了台阶之后就全是干黄澄的地面了。起着大小圆形的土皮。仿佛大地受伤了,表层结了痂似的;又仿佛顶了一个圆形的盖头,让风无意之中揭了去。圈着的砖墙是老墙吗?看着不太像。墙根下面的桃树一棵都找不见了,又是谁破坏了的呢?破坏的那个人缺少人情味,哪怕留下一棵,也是致敬学校的怀旧。操场的位置也是这儿。我想起来了,夏天桃子快要全红的时候,每天晨跑,从桃子跟前跑过,没有学生不垂涎三尺的。那北头的墙根下是男女公侧的,都被无为所平坦了。是谁平场的呢?……追究这些还能有什么意义?一个老师一个学生都不在了,留着以前的东西还能做啥呢?……我转着眼珠四面八方地望来望去,空空入我眼,空空入我心。满地的荒凉,满心的悲痛,绞割着我的五脏六腑,情绪难以抚平一颗观望着的心口。我的情绪一百个坏了,坏得透顶了,坏得没有张力了。我又能去怎么办呢?心田裂着了,发着疼痛了。我的目光由于心痛而变得尽收眼底了。眼前正开着一个挖开的大口,掘出来的湿土围在口沿边,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挖下去有一尺多深,挖它来做什么呢?我们是女同胞,没有知道。我打着疑问了。这疑问又不解。豆豆一脸茫然问我:“姑姑,挖这口干啥用?“ 我想不出干啥用,就回答了她不知道。她伸出鞋头去踢土块,把它又当成了玩伴,手脚不得闲。我禁止了她。阳光似是变得温柔了,又或是变得深奥了。把它一天下来跑累的脚丫子寸寸得收回着了。门前的挖掘机上的褐土就是从这里带出去的。是否再进来去挖第二个土坑?我不是车上的专有司机,我说了不算。
阳光的微弱似把我们往外推去了。我拉着孩子朝回走了。走到第一个教室前头,鸭子又排着队伍绕开我们走过去的路上。豆豆又手快地捡起一个细杆,去打她身边最近的那只鸭子,鸭子嘎嘎嘎地叫开了,被豆豆一打,似是伸开翅膀飞起来了似的。豆豆张开嘴又欢呼了。再去打第二只。我叫她,她不愿放开鸭子。
她央求说:“再玩一会儿。”
我说:“回吧,没啥玩的!”
好像这一刻我丢了感情。
沧桑之感,有什么可看的了?孩子不是局内人,我眼中的沧桑她反而却玩得意犹未尽。站在局外的人,永远理解不了局内人的心情!她看陌生的新鲜,我看熟悉的回忆。看到最末,熟悉的影子殆尽了,等待我心的全是陌生的充塞。
门锁照例给挂好原先的那样。挂的这般,仿佛我们没有走进过。里面的残景我们根本没有打扰过。两间教室似是从整个校体的内脏里抓着岁月的刀子剔出的。单单的余下它们作为曾经求知殿堂的标志。别看现在一无是处了,曾经辉煌一时过。凡是在此走过的人,不急赶路,何妨驻足一望,为着不久之后荡然无存的遗迹投去注目礼,表示对它的尊重与付出。一个人的付出总是默默的,一个物的付出不更也是默默的吗?何况它不是小物呢!它是承载过知识海洋的庞然大物。
进的时候吱声,似在说:“曾经的同学,你来了!”
关的时候也吱声,似在说:“曾经的同学,你走呀!”
我听到了哀婉之中的声音,在我的耳际盘桓,在我的内心延宕。我突然一想:除了我,还有其他某个同学来看望它吗?我希望有,但我又不希望有,因为我抱有自私。我怕别人把它的残景从我的笔下重复性地夺走了。
我宁愿相信现代的新式学校是踩在旧式的学校头上发展起来的教育环境,我都不相信它真正的死亡。它是千万所农村小学变迁的一个时代的缩影。村子里的小孩都进城镇上学了。他们走进了一所更加完美更加高级的现代式学堂了。接受教育的条件大大提高了。不像我们小时候,天下雨,走泥土路,冬天听课冻脚,夏天听课热身,肩上跨布书包;而今全不同了,下雨走沥青路,冬天听课有暖气,夏天听课有空调,双肩上背得是买来的时髦书包。教育制度体系完善了,孩子的生活质量也提高了。
你说,旧物的消亡我还能一味地伤感下去吗?……
豆豆扶起她的小车,骑着前去了。夕阳回家了,我们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