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碎玉
一
同贾宝玉一样,我即出生便口含香玉,但是碎的。
“易——看谁来了?”姨妈站平房门口扯嗓子喊。
乳名受到呼唤,我从床上爬起来趴到窗边,扶着窗台左右来回地蹭,想找个好角度看情情况。奈何太幼小,肩才与窗台齐平,就是仰头伸眼儿也看不见,再者我太顽淘,所以被栓在床上,没有较大的活动空间,下不了床。
但也不用我再做过多努力了。姨妈已经领着一个女人进屋来,我扶着窗台回头看:洋气,浑身上下都让我感觉新鲜;与平房内的一切都格拖不入;脸上无法用精妆遮盖的疲态。她是我妈,但我当时不认识她。
“阿,阿姨好!”我站在床上闻到扑在脸上的香水味,感觉无比高级,像是见了什么大人物,我就不禁正式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
“你看你,多久不回来,孩子都认不得你。”姨妈扒拉她的胳膊,但没有反应。只是半低着头,抿着嘴。她看向我,我心里好似被什么揪了一下。她眼中如一潭旋涡,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眼里打转。目光落在我身上,感觉像是下雨般被啪嗒地扫。
没多久,我就与她熟络了。她把我拢在坏里,我们俩坐在床上。母亲一字一句地逗我咯咯地笑,一会儿我就倦了,就都不作声,我仍就躺在她怀里,伸出胖手挽摸她的面颊。她也享受这种状态,这种惬意。于是从包里掏出一小木盒,打开小扣,里面是我的那儿块碎玉。若是完整的,绝是块顶好的玉,像块羊脂亦或是鱼膏,连棱角也看不清楚。她就一边观赏把玩着玉,一边和屋外的姨妈拉家常,唠变迁。
姨妈忙光了手中的话,进屋盘起一条腿坐在炕上与母亲闲聊。我终于恢复了活力,竟别出心裁地爬向母亲的包,掏出了两片口香糖与一张皱湿破烂的五块钱。蒙受众人目光,更得意了。将口香糖甩到一边,把那张五块钱塞进姨妈手里。
“妈!钱!”
"你这孩子!"应声而来的是我屁股上的两声脆响还有母亲的嚎啕。我莫名吃了痛,屁服火刺刺的,也张了大嘴抱着母亲的腿嚎啕,眯着晶莹的眼幽怨地瞟着姨妈。
二
不久,我就被接走了。
京城的空气总是很独特,带着一种匆匆的甜,只是闻不到老家满街的蜂窝煤火气了。
我住进一个男人的房里,地方在哪,记不清了。母亲托人把碎玉合补在一块,做工不甚精细,但母亲总在擦拭,尽可能使它更光洁。
我们四口合为一家,除我还有个姐姐,但对我影响是不大的,换了个共生的城与人而已。他对我妈好,我只认他是我爹了。
一次与男人同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里做佐饭小菜。我忽地流了鼻血,想爬下床去,而男人也发现,便一脸淫笑地用腿钳住我,不让我下。我以为只是玩闹,到配合地憨笑。只是鼻血已经拉挂在嘴边,欲将滴到床单上去,正巧刚出厨房的母亲看见了这一幕,而后事情就以大动肝火结束了。
我上了小学、私立的,每周末回家。距离产生情感,我对母亲的思念就更甚了。记得第一天上学,到了放学时间,眼望着别的走读的小孩儿被家长接走,我只期待着母亲的到来。最后一个小孩走了,我坐在空荡的教室内,仍抱有幻想,直到老师领我到了宿舍才熄灭。
没有母亲的要求男人是不会来接我放学的。自鼻血一事起,母亲便更费心费力地装饰那合起来的玉,更费力地使它光明。但仍就还是碎了一一大年三十,热闹非凡。那时还不管放炮,外面噼啪大响,各色各式的烟火舞在空中,屋里放着春晚,大人们在客厅叼着烟围着打牌。
我与大伯家的孩子在床上玩,俩小孩儿互相骑马,我骑了他一圈,也该我驼他了。可仅骑了一半,他就重心不稳,从床上摔到地上去了。我忙去察看,他猛一抬头,鼻血如拉拉面一样在空中拉开,溅在地上。我们慌极了,忙去扶他,都拉不起。他怔怔地伏在地上,反应过来才“哇”一声,开始哭起来。
大人们停止了打牌,夹着烟疑惑地探出头,循着哭声来了。都围在他跟前,连哄带抱。见母亲的注意力也在他身上,男人拽我进了厕所。
“你说!是不是你他妈的给人推下床的?"他手指着我的鼻尖儿。
潮湿空气中游走着甜丝丝的洗衣粉味儿,闻着有点凉。身后窗外烟花各色的冷光拍打在我背上。
“我,我没有!是他…”手腕被一把攥住。
"放屁!不是你推的?他娘的还扯谎?!"手腕攥得生疼。身侧斑驳的镜子映着的不仅有牙筒里翻毛的牙刷,还有男人咄咄逼人的脸。
“你不说实话,别逼我大过年的扇你丫的!”他终于把我的眼泪挤出来了。我大脑空白、发懵地,止不住地点头。
他甩开我的手腕,摸出了根烟点在嘴里。“我就说——一个臭农村孩子…"烟在他的嘴里一挑一挑的。我扶着被抓的手腕,窗外的欢喜与我无关。
厕所门被拉动,男人愣了一下。
“你跟儿子干什么呐?”母亲伸进头来。
“没什么。”男人故作平淡地说,“我就来问问他,他说是他推的人家。哎呀也是不小心的。”
母亲看到我委屈的表情,狐疑起来。
我呆立在厕所良久,才走进客厅。而玉早已不知何时被母亲摔碎在地上。她手指“铛铛”敲着玻璃茶几,与二大爷争辨着。男人垂着头,只默默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第二天一早,母亲甩下诀别话就推着搭着被褥的行李箱,拉着我摔门而去。玉被凄惨地摆在地下室。
三
“明儿大儿就过生日了,妈给你订个蛋糕!”母亲抽了口烟,拍拍飘在小腿上的灰,烟从鼻子里出来。
母亲提着蛋糕拉着我,上到了海鲜大酒楼二楼,找好座位点了餐。服务员见了蛋糕,不久悄然端来一碗长寿面。“看看这面是不是一整根?”他皎洁地冲我笑。
我埋头吸面条。小孩儿是单一的,并没有细腻的心思去注意到:母亲在暗自拭泪。
一方木桌,对坐的一双形单影只,略昏睡的灯在天花板顶驻立,默不作声地把光撒在我们母子身上。后面一大家子在聚会,欢声笑语,个个容光焕发,幸福的流水在他们眼里婉转。
不知他们当中的谁,在哪次闲暇时无意发现了母亲的哀伤,便朝我们这边喊:“呦!小孩儿过生日?”
母亲忙用袖子拂走了眼角的晶,清了嗓笑着回应。人们望向我,我挺不好意思。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稚嫩地问:“你爸爸呢?”身旁大人忙拉住他。
“小孩﹣﹣小孩儿,爸……不在。”对面大人赶忙笑着摆手,朝大伙张啰:“小孩儿过生日,一起唱个生日歌!”
我被各式声线萦绕着,众人双手打着节拍。起初只是他们在唱,后来连服务员都围来了。我虽欣喜,但看着围绕的众人不知所措。在和谐温馨的气氛下,母亲再也绷不住了,掩着面,头发乱糟地在她粗糙手指指缝间穿插。
就是再天真,我也应该意识到母亲的忧伤了。
“妈?你,你咋啦?”
“孩子过生日,苦个脸干什么。”一位男士说完,又走至母亲跟前,轻声耳语。母亲这才将手从面颊移开,发丝贴了一脸。
最后自然少不了千言万谢。
四
一次放学、母亲神秘兮兮叫我蒙住眼,再睁时面前已是一幢单元楼。“这下可也有阳光了。”她得意地说。进了屋,一户三人合租的房,除去公用的部分都用隔断独立起来。但在北京,总归不错的了。
可母亲依旧要忙于工作的,即便我在家。
某晚,母亲加班,我独自在家。我看着杆在墙角的电视,放的周星驰的电影,名字忘了,只是内容还深刻:一个人背着一群鬼,却等到鬼都消失后才怅然,只剩一片巨大的金鱼糖。不知是哪里,与我的心弦产生了共鸣。我受不住情感的波澜,坐在上鸣呜地哭。
正巧,母亲下班回来,看了我的样子,怔征呆住了。手包掉在地上,装玉的盒子滑出来,半开着露在地上。她忙过来抱我,抚着我的背哭着腔说:“都是妈不好,让你一个人——”她鼻息抽抽地咽了口唾沫,“一个人跟妈受这么多苦!都是妈不好!”我呆了,盯着地上的玉,仍是碎的,但十分水润。
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话、解释哭只是因为电影感人的缘故。听了我的话.母亲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依旧在抽噎,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又没多久,当我坐在班级里时,班主任一反常态地叫我取走被没收的自动铅笔,我摸不到头脑。出了班门,看见母亲站在门旁。转学已经办好了。低着头走在地铁二号线的走廊,再抬头已是老家家门口了。
母亲辞去集装箱运输公司的美差,来用九年的光华陪我了。其间总有人要触动我的那块碎玉,花言巧语地哄骗,但都被母亲言辞拒绝。就这样,我被母亲一拉一扯地念上了高中,终于没有了限制和约束的她又回到京城谋生。起初仍是很困难,但她总能把一篇俗文改得妙笔生花,也能使一盆枯栽起死回生,她总有这样的魔力。只是岁月钟摆从未停歇,看似寻常的一往一复,却让指针在不知觉中走了很远。压力与苦痛早使母亲千疮白孔,每日迫于生计的苦思冥想挤白了鬓发,拨了反而长得更多。万幸生活在一天天变好。
而在某次寒假,我只身前往北京与母亲过年。见到后竟比想象中的年轻不少,我较为惊异但又乐得接受。她得意地把玉摆出来,我瞪大眼瞧。
“我自己补的,怎样?”玉晶莹透亮地摆在我面前,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玉就好似本就完整的一般,丝毫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他人真不错。”我明白了一切,放下玉说。
母亲跟我都咧开嘴笑起来,她万幸地抹了抹眼角;泪充盈我的眼眶,重重地落下,我释然,我放声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