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
O短篇小说
夙 愿
陆 激
那天,乌云密布,冷风冷雨,数百人前往殡仪馆送别一位知名的老教授——谢沛深。老教授安卧在鲜花和翠柏丛中,遗容很安详。在低回的哀乐声中,我瞥见逝者的右后位置处本应是亲属们站立的地方,现在竟空无一人,心头不由地一颤转而略微细想,他的确已无妻子亦无儿女了。我的心霎时被揪成一团,泪水悄悄湿润了双眼。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如烟的往事竟一起涌上心头。
谢教授的出生地是苏州城里的枫桥边。他诞生于名门世家,少小聪慧,二十一岁就毕业于上海交大力学专业,旋即赴美国留学,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分别获得美国名牌大学的力学硕士、博士学位。屈指一算,谢教授从教六十余年,堪称我国力学工程界的老教育家,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著述丰厚。数十年来他甘为人梯,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我没能有机会成为谢教授的学生,只是与他唯一的女儿谢楠珊系同窗。
谢楠珊一直在美国工作,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探望年事已高的父亲。正巧,谢楠珊最要好的闺蜜,也是我们的同学——吴燕华从澳洲回来,机会非常难得,众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从上午的早茶开始,中午聚餐,下午卡拉OK唱歌,晚餐明珠酒楼的海鲜粥,聚了整整一天,经久难忘。
然而聚会后没多久,我突然接到了吴燕华的电话,她告诉我谢楠珊病危,情况非常紧急,我大吃一惊,当即与吴相约火速赶往医院。当我俩来到在她的床边时,看见她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微微闭着,额头、眼角有一些细细的皱纹。她的鼻子上罩着呼吸机,线路接向一个电脑仪器。两支手的手背上各插了一个针管,连接着两个不同的吊瓶,体侧挂着一个尿袋。两个礼拜前还神采奕奕的她,怎么一下子病成这个样子?
吴燕华弱弱地告我:前天晚上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老父亲坐在书房的靠椅上看书。突然她感到脑袋里面剧痛,连忙用手抱住头,接着胸口发闷欲呕吐,视觉模糊到看不清电视的画面,她支撑不住大叫了一声,好像听见了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她被确诊为脑溢血,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没听说患高血压,现突然发作,不省人事。我看她承受着很大的煎熬,指挥中心的大脑溢血停工了,身体基本靠呼吸机呼吸,靠打吊针输入营养,人工完成排泄,这样来维持运转全身的大小器官。大夫说:她的肺部感染,心脏跳得很微弱,其它器官也开始发炎、肿胀,人已基本上处于休克状态。
这会儿,她可能有点意识了,眼睛漏光似的看着我俩,脸上显现出一点表情。此刻,我的心情很沉重,想到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她又处在濒危之中,家里仅剩下老父亲一人了。她用轻微的手势让吴燕华坐到她跟前,她右手的食指一会儿在吴的手掌上划来划去,一会儿又伸直了,好像有许多事情要交待。我一直站在床旁边,看见吴燕华红着眼圈不住地频频点头。这时谢楠珊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觉,一种知觉是漂浮在空中的她看得见病房中的一切,甚至知道我们心中在想什么;另一种知觉是她能感受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所有的痛苦。真的是一种冷然,一种炙烤。
突然,我发现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我附在吴燕华的耳边说道:“你看她脸上有了微笑,可能是出现幻觉遇见她妈妈了!”
“是吗?让我仔细看看。”吴燕华边说边抹去脸上的泪痕。
这时,我把想象发挥到了极致:想着她妈妈正朝她走来,仔细看,原来是从她家附近的社区公园的林荫小道上向她走来,妈妈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笑得很甜,还是跟过去一样美。
她拉起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一块散步去。”
妈妈说:“啊!珊珊:你咋怎么早就要过来了?那边就剩下你爸爸一个人了,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说:“妈妈:您放心吧!我把最重要的事情都托付给吴燕华了。”
“吴燕华,是不是以前经常上我们家的那个小吴啊?”妈妈有些疑惑。
她答道:“是的,妈妈。”
妈妈说:“小吴,她靠得住吗?我真有点担心。”
“当然靠得住,吴燕华是我最要好的闺蜜、同学,几十年的情谊,她要是靠不住,谁还靠得住呢?”她的语气很肯定。
“那倒是。”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嗯,我想起来了,小吴的先生叫宋什么——什么林,还是你爸爸的研究生呢!”
“是的,叫宋光林。妈妈您记得真好!这下您放心了吧!”母女俩脸挨着脸相视笑了起来。
“吴燕华,你看她的微笑越来越明显,说明她的幻觉深了。”我看着她的面部表情,脑子里展开了更加丰富的想象。
“珊珊,你现在最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可以先去看了再走。”
“妈妈,我很想去看一个地方。”她眨了眨眼调皮地做了个滑稽脸。
“什么地方?”妈妈问。
“这个地方嘛,就是您在那儿告诉爸爸‘有了我’的地方。”女儿神秘地回眸一笑。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妈妈动了动念头,“哦,我明白了。那咱们走吧!”
妈妈高兴地拉着女儿的手,不过是去向另一个地方,那是城郊的太平山上。彼时,风华正茂的谢沛深与钢琴教师的妻子经常利用周日到山上来走一走。有一年,樱花季节已经过了,所以山上的人不很多,夫妻俩人手牵手沿着山路慢慢地走着,树上结了花生米大小的、绿色的樱花果,谢沛深侧过身问妻子:“你说有件事情要告诉我的?”
“是的,今天我去看医生,验出我怀孕了!”妻子低头嫣然一笑。
“真的吗?”他激动地用力搂住她,满山的青翠和他们的生命相映,那是谢沛深最幸福的时刻。
“珊珊,等你爸爸过来的时候我们一块去接他,咱们也先到这儿来。”
“那太好了!妈妈:等我们全家都到了齐了,就永远不再分开了。”
“是的,你爸爸曾对我说过,他向上级提出的唯一要求:多年来,他一直在西北工作,夫妻长期分居两地,一家三口总是聚少离多。他的宿愿:将来我们都走了,请组织上把我们全家安排在一起。”妈妈终于说出了爸爸的夙愿。于是,她满足地跟妈妈去了另外一个时空。
在那一刻,心电图显示谢楠珊的心跳停止了。
......
一年之后,我参加了谢教授全家的合葬仪式,一块精致的墓碑上镌刻着他们三人的名字,他们永远地在一起了,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