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人的葬礼
在我的家乡,人们早已习惯了火葬。村里老了人,亲人们主动联系灵车,把遗体运出去火化。不过,接下来的一系列环节却十分繁琐又繁重:
且不说人死后给遗体穿送老衣;烧“倒头纸”;净面;用棉花塞耳朵眼儿;往死人嘴里含一枚铜钱;棺材前面放上一个“衣饭罐”儿,再把儿女们一人咬了一口的面饼盖上去。
也不说把村里红白理事会的人请来,商议后事:出殡日定在哪天,届时有多少客人到来;跟饭店联系饭菜;派人联系棺木;联系罩子(用彩纸制作的、灵魂在“那边”用的房屋等);安排人搭灵棚;派人八方出动,给亲戚们报丧。
更不说出殡日的棚祭、路祭,各路人马按亲疏远近,依次挨着跪倒尘埃,磕头作揖(一般是九拜礼),等等,等等,繁琐之至,难以尽述,此处很可能挂一漏万。我这里要说的是,遗体火化后,既不是把骨灰盒送进灵堂或公墓,也不是直接埋入地下,而是购置棺木,越贵重越好,越厚实越好。棺木买来后,再将小小的骨灰盒放进去,盖棺封死,接下来便是儿女们守灵三、五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天喊地,最后才是发丧。
出殡日这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抬棺出屋。这看似简单的一个环节,却是整个农家丧事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关。那重达上千斤的棺材(更有人为了显摆孝心,专买那柏木做的,重两千斤也不止),必须由人先抬出灵堂来,抬出院子,抬到大街上,放到板车上去。这是一个既要有力气,又要有一定技巧的体力活儿。它是一桩只有青壮年男爷们儿才能干得了的差事。可惜,如今的小村里,年富力强的人们几乎全都外出打工去了,一些人只是在过春节时才在家里逗留几天。而生老病死的事儿,是不会单单选择这个时候发生的。因此,平常日子,小村里,便只有老弱病残者,即使有几个男性,年龄也大都在五十岁以上,更多的是60多岁甚至70岁以上的老头子。让这些人去抬起那沉重如山的棺材,无异于赶鸭子上架。因此,每当村里老了人,红白理事会的几位“问事儿”的,往往在这件事上抓耳挠腮,他们把村里的男爷们儿一个个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无奈之下,只有从五、六十岁这个年龄段里挑,才勉强凑够十几个抬丧的。
要把那具沉重的棺木抬出灵堂,需要喊号子的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甚至跳起来吆喝一声:“上肩喽————!”,拖腔很长,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站立在棺木两侧的人们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个字“嗨——!”,那棺木“嗖”地一下离了地,一刹那间同时落在了各人的肩膀上,这帮人一个个双手抱住杠子,被压得眉头皱出疙瘩,气喘如牛,脚下像醉酒人迈步,踉跄趔趄。
这喊丧的人别看只是动动嘴儿,实际上比任何人都紧张,这具上千斤的棺材,一旦落了地,砸在人的脚上或腿上,那可要发生轻者流血,重者致残的可怕后果!喊丧人高声吆喝着:“挺住!”“坚持!”,就差没喊出“坚持就是胜利”。
别看从灵堂到大门外只有十几米或者二十几米的路程,却显得十分遥远和艰难:这十几个男人们在“喊丧人”声嘶力竭的吼声中,一点点地移动脚步,往门口(灵堂门)靠近,门外两侧早有预备人员分列两侧接应,见棺木露出头来,赶紧冲上去,举起双手,托着压在别人肩上的杠子,减轻一点重压,一点一点地往院子里挪动,由院子再到大门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在一辆板车上,然后有推有拉地往野外的墓地赶去。
路上还算是轻松的。但是,到了离开大路,赶往地里的墓坑时,这段路上,又是一番艰难的跋涉:沉重的棺木压得车轮子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一帮人低头弯腰,气喘吁吁,有推有拉,费力前行。
有的人家,下葬时赶上了雨天,只好借用拖拉机把深陷在泥土里的灵车拖到墓坑边儿上去,再由人们把棺材从车子上抬下来,在号子声中把棺材折腾进墓坑,然后封土。
记得2021年秋天,阴雨连绵,地里泥土松软。有老人去世的家庭,主人只好动用挖掘机挖墓坑,然后再用吊车将棺材送入墓坑,最后仍用挖掘机挖土封坟,封出一个大大的土堆。
目睹家乡一幕幕这样折腾人的葬礼场面,我为乡亲们因为实现了农业机械化,春种秋收彻底摆脱了刀耕火种的高强度劳动而感到欣慰,却又为他们为葬礼而付出的奴隶般的劳作而心疼,它让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高风亮节的伟人周恩来,想到了叱咤风云的伟人邓小平,他们死后连骨灰盒也不用,而是把骨灰直接撒在了广袤的大地上!
我常常想:农村陈旧又繁琐的丧葬习俗何时能彻底革除?何时能删繁就简,由逝者的儿女们怀抱骨灰盒,徒步送往野外的墓地,放入墓坑下葬?这样做,该是多么简便又轻松的葬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