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
那天,我在办公桌前正忙于一桩公干,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位老年妇人探进头来:那是一张蜡黄微黑的长方脸盘,有一双稍大的眼睛和端正小巧的嘴巴,整个脸面轮廓分明。
“你找谁?”我问道。
“找局长。”她说。人,随之走进屋来。
那妇人看上去约有50多岁,中等偏上的身材,挺直的腰板,蓝纹纹的上衣、黛黑裤,倒也干净利落,使人看了不难想象年轻时她一定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她说着话,并不见外,也不客气,腰一塌,便落坐于东墙侧下的沙发上。
我问她找哪个单位的哪个局长啊?她说找华局长,原来二轻局的。我说不认识,我们这里不是二轻局,也没有个姓华的局长。妇人眼色遽然变得飘忽起来,脸上立马流露出极不信任的表情。她说,你不认识,谁认识?二轻局撤销后不是合并到这里来了吗?
我向她解释。我说那是将近20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我调来这里没几年,真的不认识什么华局长。但妇人坚决就说她要找华局长,说当初华局长安排她到公社某处企业工作的,华局长说有了事情今后就找他。
此妇人说的这番话,我做了文字加工、处理,其实她的表述言语颠三倒四,大概头脑受过什么刺激,抑或过于激动而产生出的效果。
我告诉她我不负责信访,也不是什么局长,你有什么情况可以到信访局或对面的办公室里去说说,他们兴许能给你答复的。这话还没说完,妇人陡然间站了起来,样子有些愤然,她气咻咻地说,我不找什么信访局,也不找什么办公室,我就找二轻局,就找华局长。
她这一番地抢白,我显然有些气恼,跟她解释又行不通,我便低下头去,继续手头的工作,干脆不再理她。
妇人也不再说话,呆呆在沙发上坐着,渴了就自己拿杯子倒水,喝过了,又去外面的厕所,一会儿又走回来,坐下。好大一会儿了,又站起来,还是不说什么,只是凑到桌前来瞅瞅,或围着四周的墙壁观看那些锦旗、牌匾之类。快中晌头了,她掸掸身上的衣裤,人便走了出去。
我本以为这下她不会再来了吧,可是我却错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妇人从此隔三差五从不间断地来,而每次都和第一次一样,就是说要找二轻局,要找华局长。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见过她,那是在大楼的走廊里,她畏缩在楼门口的一角,虽然我走过去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还是记住了她,这大约有六、七年头了吧。
办公室里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使人多少有些突兀和不划快,但也没有办法打法她走。我们单位确实不是什么二轻局,二轻局撤销以后有些人员确实划归来这里工作,但那也是快20年前的事了,早已走马观花似地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况且我调来现在这个单位没几年,也真的没能力为她去做什么事情。因此,我很气恼,但又着急不得,也只能这样干耗着。
有一次,有人进门喊我叫局长,被她听到了,这下可了不得了,那妇人好像大海的溺水者,遇到了救命的稻草,抓住我便不放手了。她说她就是来找局长的,你是局长,我就找你。我说我是副的,她说这就对了,当初安排工作之时是华局长,华局长就是副局长,你也是副局长,找你找对极了。
我真是哭不得笑不得,又缠不过她,就详细问了问她的大体情况。我的本意是想替她出个主意什么的,可她真要说了,又说不明白。我只好极力分辨着听,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说话中间几次跟我闹着解决问题),我好歹听出了点眉目:原来她是一位下乡知青,30多年前来这一方工作,被安排到当时的某一处公社社办企业工作,也不知道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是她当初不愿意去而没有去呢?还是她去了后来企业又倒闭了?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她现在是身无分文工资,只要求解决她的待遇。
我又一次耐心跟她做了解释,并表示我真的很同情她的遭遇,但我无能为力,我建议她到劳动人事部门去反映情况。
我说到这里,妇人显得非常急躁,瞬间里情绪波动起来,人就像忽地变了个人似的,又炒又叫,眼里还闪闪着泪光。
她说,你们这些干部,就知道推来推去,我今天找到这里,明天又找到那里,找来找去六七年了,什么头绪也没找出来,这下我可算明白了,非得找局长不可,正的我也不找,就找副局长,当初安排我的华局长,就是副局长。
我沉沉而无奈地,吁了口气。
昨天上午妇人又来了,我没有好办法,无论何人劝说,真心的或假意的,她一概充耳不闻,她就找我,说,你是副局长,就得由你给她解决问题。
我身体患病已有三年了,不能再承受任何额外的东西,尤其是这样纠缠不清的糊里糊涂的马拉松式的问题。我妻子知道这件事后,很是为我焦虑、担心,可她也没有什么良策,妻子说要不她去找她跟她说说?我说没用的,根本听不进耳朵里去。妻子说,那样说你只有躲着她了。于是,我便走出大楼回家。可是下午我再来上班,她却又推门进来,使我颇感意外,因为她从没有在下午来过。
对于妇人的现状,我既怜悯、同情,又懊恼、无奈,爱恨交加。我曾就她的问题探询过有关部门,他们对她的情况似乎都很熟悉,有的回答说确实值得同情,不过这是个政策问题,牵扯到一批人的,不是哪个部门说了算的,非得上级有个明确的政策;有的说她是个神经病,疯疯癫癫的,这么些年了,那些年落实知青回城政策她早干嘛去了?有的就告知我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躲她或不去理她。
“不去理她?”哼,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望着坐在沙发上瘦瘦弱弱的她,我心里有些酸楚,但跟她说话她那种胡搅蛮缠的样子,我又有些憎恨和恼火。的确,这妇人真的神经有些错乱,尤其是在激动或愤怒的时刻,语无伦次而蛮不讲理。但她安静下来,又表现的那样温文尔雅,一副大家小姐的派头——她的气质,她的眼神,使我不由得联想到她出生的那座大城市,出生的那个大家庭——她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家呀?她的父母当年送女儿下乡远离他们时,又是怀了一种怎样的心怀和期待?怎样的一种对爱女未来幸福的祝福和担忧?!我看那妇人,她多少有些文化,因为她几次站在桌前看我玻璃板下的纸片,或观望四周墙壁上的锦旗、牌匾,那些字,她差不多都能读出声来。
大多数时候,她来了不吵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你忙忙活活,或者听你跟别人说话,有时候也插上一、二句;有时候轻轻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微微叹息:“唉——”。似乎满腹的惆怅和委屈,都在这声短促的叹息里中获得了释放;有时候她也会说:“你什么时候忙完呀?我的事情可到底怎么办呀?”而只有你跟她解释的时候,她的情绪会立时变得因格外激动而暴戾,俨然成了一个泼妇。
这次下午她却来了,进门还是那句老套子话,你是副局长我就找你,一直到我的问题解决了为止。
妇人端坐于沙发上,却又站起来,倒了水喝,然后又坐下;然后抬头不时地看看挂表;然后轻轻走向脸盆架洗手;然后端起水盆出门倒掉,又端着半盆清水走回来;然后又是坐下。过了一大会儿了,她又是看挂表,然后站起身来,拎起沙发上的淡紫色旧外套,依然掸掸身上的衣服,然后围上那块发黄了的旧方巾,又瞥了一眼挂表,自言自语说她要走了,再晚就没回去的车了,然后拉开房门,缓缓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才知道,她的家并不在城里。
那天,晚饭我吃得很少,总觉得从肠胃到头脑都很不舒服,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困倦向我袭来,我破例地早睡了。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那个妇人,她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妇人是那样地狂喜呀!梦境中,她人变得那样的年轻、漂亮,正一脸灿烂地挥舞着火红的头巾,冲我着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