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放牛娃
前几天,同黑龙江天成万嘉牧业董事长黄金成先生聊起养牛的事,不禁忆起童年那一段放牛时光。
我老家位于川东山区边缘相对平缓的一处乡坝头,人多地少,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挨饿熬过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还是实行大集体,按劳分配,缺少壮劳力的家庭挣工分不多,分粮就少,属于补钱户和缺粮户。我们家兄弟姊妹四个,就父母两个劳力,挣到的工分显然有些捉襟见肘。每到来年农历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只有靠蒸红薯充饥。
在那个年代,牛是农村的标配。老家的田地,一般是种植冬小麦和水稻,田间耕作主要靠牛,牛是农家人的命根子。寻常百姓最大的家底儿,就是牛。因为大人要忙于农活,放牛一般都是娃娃的事。放牛割草的时光,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最初成为放牛娃,还是在生产队时期。我模糊记得,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对一切还是懵懵懂懂的。也许是因我父亲的缘故,我从小就学会了放牛。
侍弄了一辈子土地的父亲,年轻时有一副好身板,算得上十里八乡使唤耕牛的“技术农民”,耕田犁地种庄稼,都是把好手。在生产队,耕田是个重活,挣工分自然要高一些,所以父亲更多地承揽了生产队耕田的任务,我就成了父亲“助理”。每每父亲牵着大水牛下田干活的时候,我就跟着去放小牛犊,主要任务是看住小牛犊,防止啃吃庄稼。
多年以后,我离开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与那一方土地和那一段难忘的农耕岁月渐行渐远,然而,父亲和牛在田间弓腰劳作的画面,总是在我梦中萦绕。
我从牛的身上,仿佛看见父亲的影子;而从父亲身上,又看到牛的本性,忠厚诚朴,一辈子任劳任怨。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大人们戏称该穿“牛鼻子眼儿”了,于是我由放牛娃变成了读书郎,那头牛犊也开始了拉犁扯耙的生涯,我和那头小牛犊彼此都开启了自己新的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开始包干到户,田地分到各家各户。耕牛属于集体财产,也就分到各家各户了。那时候耕田主要还是靠牛,牛依旧是最重要的生产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也是根深蒂固。
当时我们生产队一共有几头牛,我不晓得。但是我晓得,我们生产队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一户一头显然不够分,只能按人头分,我们家和几户乡邻(印象中是4户)加起来有二十多口人,合在一起分到了一头牛,几家共养共用(互助合作),一家喂养一周,然后轮到另一家。耕田犁地的时候,也是几家商量着轮流安排。
虽说是轮流喂养,谁家也不敢偷懒,均是小心伺候,生怕亏待了牛,让别人家说闲话。
水牛食量大,每天要吃几筐草,放牛割草的活儿就很繁重了。每当轮到我家喂牛的时候,姐姐充当割草的主力(还包括割猪草),我和哥哥也拉不下。
放牛和割草,看起来简单,其实也有技术含量,更需要经验,田埂上、河沟边,要熟悉哪里水草繁茂,学会辨识哪些草是牛儿喜欢吃的,哪些不吃,都要铭记于心。
我每天放学回家后,首要任务照例还是到牛棚里看牛,从筐子里拽出一抱青草扔给那头长着一对弯弓犄角的大水牛,看它用长长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卷着青草,我也感觉知足。然后要牵牛出去饮水,带它到坡前屋后、渠埂河堰吃草,到水塘里打汪(洗澡)。
学生每年有两个假期,暑假和寒假。冬天草枯季节,牛的饲料主要靠稻草,基本上不用放牛。相比较而言,虽然寒假更轻松一些,我依然喜欢放暑假期间的放牛时光,也算是一段放飞自我的时光。
盛夏,故乡的原野,风吹稻浪,一碧万顷。午后,赤日炎炎,自然是干不了活的,大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竹林间打扑克摆龙门阵,老牛也难得有歇息的时光,慵懒地卧在屋后的树荫下,悠然自得地反刍倒嚼胃里的青草,处于假期的放牛娃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沉迷于打纸牌、跳房子等属于细娃们自己的天地。远处的苦楝树上,知了在永不疲倦地聒噪。
及至夕阳衔山,则是放牛娃最为惬意的时光。水牯牛不像黄牛,喜欢水塘、沟渠等水草丰美的地方,天热了更喜欢到水里洗澡,田畈河湾、塘埂田埂是水牯牛的好去处。天热,大水牛也受不了,只要见到水,就会奋不顾身扑下水去。
水牛天生会凫水,骑在牛背上玩水,则是放牛娃们的一大乐趣。夕阳下,池塘里漾起的波纹闪耀着斑斓的金色,如同满池活蹦乱跳的银鱼。
其实,水中真有鱼,在水的边缘,经常可以感受到鱼嘴亲吻腿脚的皮肤。当鱼嘴碰到脚底时,脚底会生出丝丝的痒感,有些舒适,又有些不适。现在想来,大约相当于现在温泉里的鱼疗吧。
放牛娃把长裤褪下,裤管口挽个结,形成一个口袋,两首撑开裤腰沉在水下,等待鱼儿自投罗网,然后迅捷地用手提起裤子,即可以将鱼捞起。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当暮色四合,隐隐望见老屋的房顶上生起袅袅炊烟,竹林上空飘散着一团一团的淡墨,牛儿的肚皮已经鼓突起来,我骑在牛背上,随意吹着一根嫩竹管削成的竹哨。这个时候,我们真的成了诗人笔下那个横卧牛背的牧童,无羁无绊、无牵无挂、自由自在,随意吹着自己喜欢的曲子,从不担心有没有知音来欣赏,只为取悦自己。
我的童年,就这样在一边上学一边放牛中度过。
那个年月,我们读书懒散,大人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不好好读书,就回家放牛。岂不知,在我心中,放牛远比上学自在。无数次在课堂上走神的恍惚间,我听到一种来自山野的呼唤与感召,我想,那或许是风的微歌,水的细语,青草的芬芳与自然天籁的气息。
在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恰好又是一个悠长的夏日黄昏,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
此时此刻,我在遥远的记忆里回望,那一片晚风吹拂的安详的村庄与田野,那头卧在树荫下悠然反刍岁月的老牛,那个横骑在牛背上横吹竹笛放牛娃,还有当年如同老牛一样在水田里躬身劳作的父亲。
(2023.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