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年味
客居他乡数十年,梦中常见故乡颜。由于工作的缘故,我多半选择节假日回乡探亲。春节,理所当然成为重点选项。而回乡下过年,最为看重的莫过于除夕的年夜饭。可是,让我牵肠挂肚的慈母已经不在了,年届九旬的父亲又因腿脚不利索未能上桌“围炉”。看着满桌的菜,想起儿时的年,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过年,再也没有那个味了!
“小孩盼过年,大人愁无钱。”这是我小时候过年前听得最多的一句话。那时的乡村还很穷,平时吃不饱,穿不暖,一日三餐清清的粥水,咸咸的萝卜干,身上衣服补丁加补丁,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过给妹妹,就盼着过年有米饭吃饱,有鱼肉吃好,有新衣服穿暖。所以小孩儿特盼过年。大人们由于一年收成无多,没有剩余的钱来满足儿女的期盼,自然十分愁过年。
但日子再难,年总是要过的。不但要过,还要过得热热火火,有滋有味。正因平时清凉寡淡,儿时的年显得特别的有味道,一朝一夕特讲究,仪式感十足。
粤东家乡的年味,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开始,就渐渐地浓了起来。这一天按民间习俗,恭送众神上天,人间百无禁忌,是“采囤”洗邋遢的好时机。父亲先去村外砍一把竹叶,绑在竹竿上,然后将大厅、房间、厨房屋顶、墙壁上的蜘蛛网一一扫除。母亲和姐姐她们则将家中的坛坛罐罐、旧衣棉被搜出来抱到河沟里洗刷,拿到户外晾晒,让过年的家中弥漫着阳光的气味。
眼看年近了,家家户户着手做粿。做粿工程浩大,母亲先把糯米浸泡好,再去小巷深处的舂米处排队。全村百十戸,只有两三架对窝,有时排到半夜才轮到,母亲就和两个姐姐一起挑灯夜战。对窝用石凿成,石大窝深。舂米的工具则是一根粗大的木头凿成,头重尾轻,笨重异常,一个人往往踩不动,就用绳子套住头。而后手勒绳,脚踩尾,手脚并用,咿呀咿呀的舂米声有节奏的响了起来,在夜深人静里传得很远,让嘴馋的孩子在睡梦中流了一草席的口水。舂米还需有一个人眼明手快地搅拌石窝内的米,使之均匀受力,舂成粉末,然后过筛。过不了的倒回去继续舂,直到全部变成细细白白的粉。有的家庭人少,没人替手舂米,排在前面或后面的人家就出手帮一把。一家有难众人帮,上家快,下家就快,家家快,舂米秩序才顺,这个年才能过得顺顺溜溜。这是乡村的哲学,乡人的人情味。
除夕,是年味的集中呈现。不管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还是三十,我们家乡都叫它“三十夜”。小孩所盼、大人所愁的过年,实指这个“夜”。这一天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父兄齐动手,杀鸡又宰鸭。我们家人多,一般要杀两只鸡,一只鸭。鸡是自家养的,鸭则要去圩镇换购。再加上头一天抽干村前大池塘所获淡水鱼,每家每户大概可以分得十几二十斤,这个年就过得相当丰盛了。
鸡鸭杀好后,内脏洗净切好倒进粥里,再撒上一把蒜苗,一锅香喷喷的好粥就成了。年三十中午吃粥,既吃得好,又吃不饱,留着一个肚子,年夜饭时正好敞开怀吃。这是我家过年的前奏,村里其他人大抵如此。下午,父亲用箩筐叠好整只煮熟的鸡,整条炊熟的鱼,整片熬熟的猪肉,配上腐竹、鸡蛋、鸡血等物,另加三大碗装得尖如山峰的米饭,挑到祖屋拜“老公”(已故先人)。热乎乎冒着烟的美味,跪请祖先享用。祖先未拜,孩子们只有咽口水的份儿。
敬过先人,我们吹着口哨蹦蹦跳跳回家,烧热水,挨个洗澡,换上刚做好的新衣衫,一个个像新郎新娘,变了个模样。由于兄弟姐妹多,有时家里实在困难,没法做到一人做一套新衣服,就每人做一件,缺衫的做衫,少裤的缝裤,明年再做另一件。虽有遗憾和失落,乃至不开心,但有一件总比没有好。父亲一个劳力养十口人的家,不容易。村中比我家困难的,比比皆是。
年三十下午四点钟左右,暖暖的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过年最温馨的时刻到了,翘首盼了一年的年夜饭即将开席。年夜饭俗称“围炉”,要一家人全部上桌,围坐一起,才能举筷开饭。围坐也有讲究,家中辈分最高的要坐大位(主位),然后依次而坐。我们家爷爷早逝,由奶奶坐大位,父亲坐在她身边侍候着。平日总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这时终于放下手中活,上桌吃饭。奶奶嫁给我爷爷后育有三子,晚年在三个儿子家一家一天轮着“食伙头”,年夜饭却必须一餐吃三家。她先在我家吃,吃个半饱,再去两个叔叔家接着吃。奶奶不到,叔叔家是不能开饭的,所以烧菜、开饭的时间要安排好,不然上桌的菜就凉了。堂弟堂妹们也只能闻着满屋、满村的鱼肉飘香干着急,不时跑出巷子来张望一下。百善孝为先,风俗千年传。村人一代又一代,都记着前人的教诲。
吃过年夜饭,太阳还舍不得下山,大大的脸盘红通通的,像喝醉了酒。我们趁着天未黑,高高兴兴跑出去玩耍。放眼眺望,冬天的田野空旷寂寥,呼啦啦的北风无处歇脚,天地间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冷”。此时此刻,只有家是温暖的,只有村巷是热闹的。奶奶和父亲在“围炉”的时候给我们派了利是,不多,一般也就几分钱,多不过一毛钱,图个吉利。其他亲戚、邻居一般是不互派利是的,太穷了,哪有余钱啊。我们得了利是,可以买糖吃,买腌果子尝,还可以买公仔书看,别提有多开心了。
“年三十守夜,年初一守舍。”过年的高潮,在于年三十跨入年初一的午夜,类似于现在城里跨年晚会的倒计时。儿时乡村的跨年,以鸣放鞭炮为号。此时夜深人静,寒风长啸,村巷里已难觅人踪,所有人都守在自己的家里,静待吉时到来。忽然,“啪”的一声如平地惊雷,划破了夜的宁静,一串鞭炮在村中的某一家率先炸响,紧接着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全村家家户户争先恐后点放鞭炮。
我们兄弟姐妹守在大厅,看着父亲左手拿一联炮,右手执一支香,点燃后迅疾拉开厚厚的木门,将已经噼啪响的炮竹抛向空中,降落天井或巷子里去。这叫打“开门炮”,须从门内响到门外,所以外人听到的鞭炮声,先沉闷,后响亮。开门炮一定要选得好,打得响,炸得干净,以预示新的一年红红火火、顺顺利利、丁财两旺。如果扔出去的鞭炮不响,或响了一半哑了,那是很晦气的事。但当时的工艺实在没保证,断片子的事常有,这就给小孩儿捡炮创造了机会。鞭炮声过,村里的男孩子三五成群,手持木棍,挨家挨门翻找有无未打响的鞭炮。捡到了,或当场点燃,“嘭”的一响,引来一阵欢笑;或留到白天,插在烂泥、牛粪上,“啪”的一声,一片狼藉。那时全村哪家豪华,鞭炮打得多,响得彻底,哪家寒碜,鞭炮买得少,臭炮多,捡炮的孩子最有发言权。七八岁的孩童还不懂得贫穷的无奈。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捡完炮,可以回家安心睡了。一觉醒来,春风入怀,春天到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开年的第一天,家乡的规矩有点儿多。这一天,“守舍”不外出,说话倍小心,遇到长辈要问好,要说吉利话,不能说错话,爆粗口。爆粗口是要被大人掌嘴的。这还都不是事儿,最要命的是早餐得吃素,以示未来一年对天地神灵的敬畏。肠胃渴了一年,好不容易年三十“围炉”饱吃一顿,昨晚一闹,早已回到“解放前”。这过年的第二顿,就这么几碟不掺猪油的素菜,实在难以解渴,只好胡乱吃几口,捱到中午再放开吃,可着劲吃。
正月初二,女婿上门,让年添了不少的喜气。这一天,家家户户外嫁的姑姑、闺女,都要带着夫君、儿女,拎着大包小包,回娘家做客。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做大客”,既检阅贫富,也检验孝心。嫁得好,看重娘家的,自然肩挑手提单车载,衣新鞋靓脚带风,见人问好递香烟。嫁得不好,或在娘家不痛快的,也就轻飘飘回来走个过场,吃顿囫囵饭了事。更有那些个贫寒人家的女儿,在家苦,嫁得穷,回娘家没什么东西好带,怕失礼人,只好走村后小路,躲着乡亲,悄悄地进村、回家,与父母弟妹久别相见,自是悲欣交集,欢喜和忧愁都上了心头。好在这样的场景,已成了历史,如今的人大都不为物质犯愁了。
正月初五神落天,东西南北中,出门五路皆得财,渴望一年行好运的人家,不免又是一番忙碌。更为勤快务实的农人,正月初六已开始备春耕,田间远远出现了荷锄的身影。在我的记忆中,正月初七吃七样菜,才是家乡过年的尾声。接连吃了七天的大鱼大肉,用料峭初春的七种青菜来清理一下肠胃,既有利于健康,也寓意新的一年眼清睛亮,财运亨通。菜者,财也,菜多多,财亦多多。从年初一吃素,到年初七吃七样菜,开年七天从吃菜起,以吃菜收,寄托了农人对世间万物的无限真诚,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望。
正月初八,“呼”的一声,年已过完,该下地干活了。小孩儿恋恋不舍换下新衣,牵着牛,顶着春寒在田间瑟瑟发抖,回味着刚刚淡去的鱼鲜肉香,寄望于下一个新年早点到来。大人们起早贪黑,晨跑圩镇午耕田,想尽法子多赚钱。在这样的原始动力驱使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个又一个春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