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秋风寻味
晨曦慢慢地卷起青灰色的薄雾,九月初升的阳光就金灿灿地铺满了大地,催熟了稻田,催黄了菊花,五线谱般婉转的花瓣弹起了一首歌谣:“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经过一个夏季稠密的疯长,沙蟹们抬头望着芦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天空,看着它们抽穗开花,花絮飘起,在生命的熟年中芦苇干枯,沙蟹则长大。芦苇根部黑色的於泥,於泥上密密麻麻的小洞,洞穴与洞穴四通八达,偶尔还冒着水泡,沙蟹们幽居于其中。芦苇如沙蟹在家门前立起的旗杆。
一阵秋风,几丝凉意,让沙蟹脚痒了起来,爬、爬、爬,纷纷从芦苇根部、洞穴内、岩石下的缝隙中爬出,默契地在滩涂上集结。一蟹一将士,各自挥舞着大鳌,随风向着各自的方向追逐,黑压压如大军过境。月色、海浪、渔灯,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似乎与它们毫无关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了仪式感,庞大的队伍就这么豪模地走它们要走的道。
一路走来,虽说它们时时留心,那对眼珠子机警地从蟹壳边沿向外弹出,360度无死角的窥探,又瞬间收起。只可惜明知有患,则无可逃逸,被灵巧的手指一捏,就扔进了一个鱼篓里,鱼篓内一阵阵骚动与烦燥不安,然而蟹只是蟹,它们是相互踩踏,相互牵扯,没有一只逃脱,只能共赴被困的结局。
沙蟹个小肉少,人们是为它的味道而捕之。海边人常有酒糟醉沙蟹、制作沙蟹酱、腌制沙蟹等等,这一味道是海边秋天的母味,又是海味中的根性之味。记得每年秋天,常常见母亲拿着竹刷子将沙蟹清洗干净,再用凉开水过滤一遍,而后将沙蟹装入瓮中,配上黄酒、蒜头、辣椒、姜末、盐和少许的糖。酝酿着一场君臣佐使的浓情,蟹与各种佐料之味相互浸染,相互提鲜,三天后开坛,芳香四溢。舀一调羹可以拌面,取一勺可以炒米粉,一小碟可以沾饺子,……餐桌上咀嚼时发出“喳喳喳”的声响,秋天的味道就是在这声响中被收藏。
海边人常说道:春吃鲫鱼,夏吃鲈鱼,秋吃玉秃鱼,冬吃鲥鱼,而我最爱吃的还是蟹。这蟹不是小沙蟹,而是青蟹或者梭子蟹。沙蟹的味是根味,可以品和嚼,而青蟹与梭子蟹的美味是长在蟹肉中,流在蟹羹中,如同长在树上的果实味,可以主食,也可以佐食。琢磨着海边人吃蟹,仿佛有了三个讲究:一是讲究鲜,鲜到出海入锅。二是讲究准,瞄准时期吃最肥之蟹。三是讲究搭配,让蟹味横行美味之中。
曾经读《红楼梦》一书,从食蟹的章节描述可想象古人的风雅,先是饮酒、作赋、观菊、赏月,最后才来一道金红色的蒸蟹,品蟹成了压轴戏。食蟹时有先有后的操作与小心谨慎的礼仪程序,其中不可或缺的道具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敲打挖剔,叮叮当当,有着让人心生向往的雅致,却又排斥相关的繁琐。海边人看到这,会笑了起来,一只蟹有什么好稀罕,如此繁文缛节。海边的人吃螃蟹不讲究程序,而讲究一个鲜字,船头架上一口锅,一网捞起在甲板上铺展开来,跑得快的,跳得高的,掂在手上重的蟹、虾、虾姑,清水一捞,不撒一粒盐,各类带壳的海鲜混合在一起。这叫一锅焖,如海浪吞吐,这是最地道的螃蟹吃法,求得一个鲜。
海边人视蟹也是珍惜的,虽不及《红楼梦》中描述的那么上心,但知道这蟹来之易,一只成蟹要经过十几次的蜕壳,且蟹排卵后活不过六个月左右,所以时期不可错。“阴历九月吃雌蟹,十月吃雄蟹。”这就是海边人的讲究,讲究要吃得准,准时吃。若是秋季到海边他们会选准一只只差不多大个,一样丰满的蟹来招待客人。清蒸、爆炒、盐焗,样样手法,煮出蟹的鲜美。整只出场的威风凛凛,红红火火,切块爆炒的,如金包玉,入口脆香,肉质软嫩。讲究准时吃,吃准货。
海边人还常以蟹来提香,提升别的食材的美味。这个可是要精挑细选,于是我说这个食法叫黄金搭档,选择鲜、肥的蟹为佐料,炖粉丝、蒸糯米饭、煮豆腐汤等等。蟹成了秋季重要的一味佐食,许多食料也凭着蟹而横行霸气于餐桌,红红的蟹色应着枫叶随秋风扬起。
大海潮涌,大海汐隐是一个秘境,大海中的生灵在这个秘境中生息繁衍。季节变换扣响秘境大门,大门内的秘语也就随潮涌而被人读懂。每年秋天至次年春季来临前,每一次大潮的傍晚涨潮时分,渔船如铁马纷沓,渔网如旗招展,海水经过太阳一天的照晒,余温尚在,鱼群或虾兵蟹将便开始出动,四处游觅,在自然的法则中相互博斗与撕杀。可是大海要养的还有人类,他们的渔船在开出离岸几公里远的地方,空中抛撒的渔网捕起这一季节大海的所赐。渔船拖着网继续前行,四五个小时后,虾兵与蟹将在一场还没结束的战斗中,一同成为别人的失败者,成为这个季节海上美味的代言者。
秋风中树木落下的是归根的枯叶,大海浪潮中扬起的是归船的风帆。家乡、故土,他乡、异地,秋风吹起的美味,可以是回家的感觉,也可以是出游寻味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