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的鞋
时间如一捧流沙,一不留心就至中年。蓦然回首,往事犹如回放一盘发黄的陈年电影胶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某一片段不经意间就撩拨到了柔软的心弦。
如我,就有过一双鞋留在了记忆深处……
我的童年在乡下,那时条件不宽裕,小孩子不容易能穿新鞋,家境窘迫的,脚上的鞋和济滇和尚的差不多,甚至还有光脚板儿的。我的鞋是捡穿两个哥哥的,轮到我时,有的鞋面已由绿色变成黄色,有的小了挤得脚趾头变形,有的大了不跟脚,走路踢踏踢踏的,有的鞋底就要磨通了,路滑时蹚着走仍然偶尔失脚摔倒。
童年的远方有朵雨做的云。天似穹庐,我挎着背篓,穿梭野外,镰刀,在田陇上挥汗如雨;地像蒸笼,我腰系捆绳,攀到高处,砍刀,在树丫间梆梆翻飞。当夕阳滑过一排排树木和一个个院落,我把猪草倒进狼藉的猪舍,干柴堆码于裂缝的墙垣。双脚囿于山野、田畴、湖畔、学校的我,童年的远方只是新鞋。
不记得是何日,同桌脚穿军绿色的新鞋,下课时,我盯着他的脚步,一直看下去,上课了,我的心又一直随着他的鞋在课桌下晃悠。我幻想,我也穿新鞋,如走在云端,飘飘然的轻灵。然而现实中,我的脚上是一双夏天多汗,冬天冻脚,脱下就熏人的旧胶鞋。
军绿色的新鞋在村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标价八元。80年代初期,我们家还很困难,父母很苦,很累,日落月升,月没日起,冬春辗转,夏秋更迭,宛如冰冷的机器般勤扒苦作,依然没能家境殷实,换不来下巴颏下的安逸。父亲到供销社打零工填补家用,一天搬运才挣一元钱。家大口阔,连凑我们三兄弟的学费都是先从大的轮着来,在放学时我就和同样还没交学费的学生一起被聚拢在操场中间,聆听小学校长的催促,日见队友越站越少,我只好给母亲最后通牒,没有学费就不再上学,逼得母亲又急忙卖米、卖小猪,甚至卖刚下蛋的母鸡,凑足我的学费。如此抠索,父母怎么可能满足我穿新鞋的愿望。即便我领回奖状,父母也没在物质上鼓励过我,只是默许我把它们贴在挂满竹篓筛子篾箩簸箕提篮儿等家什的墙上。
少不更事的我最终没能克制住,觍着脸央求母亲,母亲盯着我,眼角的皱纹像芒刺,扎得我迎上去的目光瞬间坍塌了下来,母亲说:“你两个哥又要交学费了。”我被新鞋蒙蔽了心,眼睛直钩钩地盯着脚上的旧鞋,喉咙变得僵硬。良久,外面抱柴禾回来的母亲见兀自杵在原地的我,叹口气问:“你真要穿?”我嘟着气球似的嘴回:“穿!”母亲的目光在灶火的闪耀下显得忧悒,幽幽地说:“你自己挣钱买。”
母亲应该不是激将,而是拒绝了我,我却任性非要得到新鞋。我想到周末去卖冰棒,卖冰棒不用垫本,批发四分钱一根,卖五分钱,一箱挣四角钱。五黄六月,我开始走村串寨卖冰棒。矮小的我右手扶箱,箱子还是一走一摆地撞击我的腰,地面烤得发烫,六七里路,我已汗流浃背,腰上布满了一道道红印,肩上勒痕也刺辣辣的疼。虽然我没有懈怠,但经常还没卖完,冰棒就融化了,有时还会遭遇一场豪雨或温吞雨,淋得落汤鸡似的难堪。
后来,我摸索出,尽量捡人多处卖,村头、晒场,最好是有筹客的人家。这天,我循声来到邻村一户办丧事的人家,我们村的狮子队正在候场。冰棒卖完,我刚要离开,年逾八旬的狮子队领班,矍铄的杨大爷向我走来,问我:“你各耍狮子尾巴?”他们是在地上耍的那种,没什么难度,耍尾巴的,只需跟着狮头走跑站蹲,顶多有个“苍蝇搓脚”的动作,无非是踩着鼓点,半蹲着交替反复抻缩双腿,我们常玩耍狮子的游戏,早耳濡目染。能挣钱吗?我嗫嚅着,他看出端倪,说有两元工钱,因为临时缺人,才照顾同村的我。两元,得卖五箱冰棒,我耍!一盏茶功夫便搞定,我暗忖,要是再耍三场就妥了。
一天早上,在校门口,杨大爷堵住我说:“耍狮子去”“我要上学!”我表示不行,他又说:“三场,上午耍,老师问起就诓肚子疼。”一上午挣六元,我怦然心动!我没撒过谎,应该瞒得过老师,只要中午能回家,也蒙得过父母,心怀侥幸,我跟着大爷去了邻村。谁知临时调整了顺序,捱到中午才结束。我一溜烟狂奔,拐弯、爬坡、下坡,惊起水面觅食的鸭子,冲散途中约架的狗群,吓懵泥潭打滚的水牛,可回到学校还是已下午放学。抹去满脸的汗痕,捋捋额前的湿发,我混进放学的人流,只能祈祷逃课的事没有露馅儿。
然而生活往往被狗血的剧情硌疼,我刚跨进家门,柳条便暴怒地在我身上抽断。“你干吗不上学?”母亲怒吼着,又是劈头盖脸的拳头。我自知理亏,咬牙撑着,双臂拢头,快步往房里挪,只希望母亲会累得歇气。谁知我的沉默愈发使母亲的块垒暴发,她像吃了枪药,一把撕下墙上一张奖状,“不上学,就回家锄地”。奖状被撕,我心已糟烂,我将紧攥掌心的钱抈断扔向地面,靠墙护住剩下的奖状,哭嚎“我不穿新鞋了!”母亲怔愣,双眸已湿,身子软塌,哆嗦着捡起钱。我一头扎到床上,蒙头号啕,被褥把我淹没,心更是浸泡在冰水中一样。
翌日清晨,床边放着一双新鞋,撕下的奖状已粘连在墙上。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有了梦寐以求的新鞋,可我却没有了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那双鞋终成旧鞋,静静地呆在时光的角落里,恰如人生,童年好像就在昨天,马齿徒增仓促已是中年。
回眸往事,我常忆起那双鞋,尽管时间把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尽管记忆的扉页已字迹不清,但它依旧是我生命中的珍藏,没有之一。每当我感觉恍惚,它就如一盏心灯,引领着我,穿梭于人间烟火,山河远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