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陨落
我像往常一样打开屋门,看到他正如约而至地站在那里,悬着的心便立马落了下来。他局促不安地站着,脑袋低沉,望向地面不知所措。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拉着窗帘,屋里灰蒙蒙的,淡蓝色的光晕落到房间各处。他就跟那些前来治病的患者一样,面对人来人往的医患,他们感到更多的不是焦虑,更像是一种迷茫。
他依然穿着那身松垮的米黄色休闲褂,黑长裤提得高高的,漏出了脚腕,戴着一副镶了金边的古朴金丝眼镜——赤裸裸的一副落魄文艺青年的模样。
我抽出办公桌下的木椅,稀松平常地坐下,打开搁置在一旁的患者咨询记录。魏......魏成,对了,就是这个,每周六下午三点到四点的患者。“魏成”那飘逸的名字上还着重画了个三角形,它代表什么意思来着?我完全忘记了。我指指对面端正的木椅,示意让他先坐下。他有些顾虑地瞧了瞧椅子,又蛮不好意思地看了下我,然后才放心地坐下了。
那么,说说吧,这周过得怎样?
他不安地打了个寒颤。下午天气闷热得很,所以屋子里早早地就打开了空调。我看他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以为是温度有点低了,便拿来空调遥控器,调高了两度。他依旧撇着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我明白,我不首先开口,他是绝对不会首先开口的。
我拿起那本已经有些松垮的咨询记录本,翻到魏成的那一页,看了看前几次的咨询记录。
艺术——理想——现实——家庭——
对了,他就是那个追求理想的文艺青年——很抱歉,平日里患者实在是太多了,人非圣贤,忘记一个失意的年轻人也很正常。我还依稀记得,他说他是个从小热爱绘画的人,在前几次咨询中,他还说艺术就是他的生活,是他的一生。只可惜中途家庭失意,到处都要钱权势,他三者皆无,那自然理想又一次败在现实麾下。唉,又是一个苦命的追梦人。最近来咨询的年轻人越来愈多,那些因为鸡毛蒜皮感情纠葛的人毕竟是少数;现实与理想相差太大,生活产生了一道纵深的鸿沟,进退两难、难以弥补的那些,才是多数青年人的精神状况。
那么,我们扪心自问,抑郁症究竟为何独钟爱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是什么让那些精神近乎崩溃的人越来越多呢?是学业压力、感情压力、家庭压力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还是理想现实有落差、真相谎言有落差?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指出,我们总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疲惫,特别是他者剥削与自我剥削内外两层压力折磨着我们。魏成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他对于自己的梦想有明确的追求,然而学业的压力与理想现实的差距却使得他饱受打击。作为高中生,几乎每个亲人都劝告他继续去读书,毕竟他完全有这个能力。他爱他的亲人,不愿看到他们因他失望的神态,他进退两难。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只会浪费掉大把的时间,还可能直接会让他的梦想止步不前。再者,艺术追求也必然需要雄厚的家底,他的家境并不富裕,几乎没有功夫忙活基本生活以外的事情。撇去外界,他对于自己也是丝毫不放过。虽说他坚定了梦想,但它究竟有没有在桥的那面等待着它,桥又多长,这都是他内心的焦灼。他热爱艺术,可他也惧怕艺术,怕到时水尽船枯时人生没有退路。
那么,我们今天就先从“家庭”开始吧。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又打了个寒颤。我隐约知道他的问题根源一定就在这里,所以我不打算换其他话题。一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面对患者的冷淡,肯定是有很多种应对方式的。
嗯,我看你家里有个大哥和二姐。你先用三个词来描述一下你的大哥吧。
他——这——他是——
没有关系,有什么就说什么,三个词不好描述的话,那用三个句子也行。
他——他,唉,他是,他是个苦命人......
苦、命、人,嗯,你继续。
他,他这个人很现实很老实,随波逐流,没什么自己的独立思考。
他,他这个人——儿子,对,他——他有个儿子......
嗯?作为心理侦探,我一瞬间就察觉到这句话里指定有蹊跷。他大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会有什么事情吗?
你先给我介绍一下那个儿子吧。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他原本颤抖的身体起伏变得更加激烈,嗓子处呜咽着,似乎就要控制不住情绪的激动,就快哭出来了。我连忙抽了两张纸巾,悄悄地放到他的手边。
因为空调调高了两度,屋里似乎变得有些燥热。我看他的额头与鼻翼上,都已经凝结出了泪珠似的汗滴。我又拿出遥控器,适当地降低了些许温度。屋外传来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精神科心理科患者近几年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等他平复了情绪,稳定住了声音,他大哥与其儿子的故事这才慢慢清晰起来。
*
大哥魏强皮肤黝黑,个子不高,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结实,往那里一站,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可靠的人。他坚定党的领导,坚定国家的信仰,甚至是如若真的有一天,国家与他国发生战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去参军,为自己的祖国献一份力。自然,祖国与党的话他也深信不疑,他将它们作为了自己的信条,反复地在心里默诵。可就是这样一个信仰坚定的农民,在面对社会规训的生活时屡屡受挫,最终信仰崩塌,一蹶不振。
面对婚姻问题,他十分厌恶那些违反规矩与教条的年轻人,打着什么“自由恋爱”的旗号,处处违逆社会制度。他坚信,像婚恋问题这般人生大事,是绝对要听从上面的领导与建议的。因此,他便规规矩矩地向上请言,像分配住所般分配到值得他托付一生的爱情。他在县里并没有亲戚,县领导每日任务繁杂,他自然认为自己的请言会等好久才能被批阅。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县领导不到一周就联系到了魏强,说像他这样的人可真是太稀缺了,县里正好有合适的姑娘能托付给他。他很快就了解到那个姑娘正是县长的表妹,叫黄颜,今年二十六,留洋硕士生。听到这里,魏强暗自窃喜,心想那些年轻人再怎么自由,挤破头也比不上他规规矩矩的婚姻来得实在。他丝毫没有思考过她是看上了他哪里。
日子就这样令人激动地一天天过去了。直到天气转秋,云群渐渐显露出秋意。村西头百亩玉米高将起来了,赶人高的玉米秸秆齐刷刷地站在地里,红艳艳的穗子秀发般飘扬在湿热的空气中,整片世界充满了玉米香气。二人见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一见到人家姑娘,魏强就暗自窃喜,心想这样清秀漂亮的姑娘能嫁给他,他该多么感谢这个社会哦。魏强为人老实,很快就介绍起自己的种种优点,还连车啊家庭资本啊一一告诉了她。二人都喜笑颜开,似乎都很中意他们面前的爱情。
大哥家境原本还算富裕,只可惜人善遭人欺,富裕的家庭条件短短半天就被那个女人搞了去了。那天中午,魏强很高兴,请了近乎所有认识的人去吃宴席。那天中午他喝得很多,黝黑的脸隐约显现出了紫色。黄颜搀扶着魏强回家了,将他扶到床上安置好他,等他死死地睡下后,她就卷着魏强的钱跑路了。
整个村子似乎都被灌醉了,街道上空无一人,酒精的刺鼻气味混杂着玉米的香气,传遍大街小巷。唯一的目击者是在村口常年独居的聋老五,那天下午,他亲眼见到那个姑娘提着硕大的手提包,钻进玉米地不知所踪了。近百亩的玉米林立,在里面找人堪比海底捞针。再者说,已经过去了将近有两个钟头,要是她上了车,扭头就走更是天涯难觅。
从那以后,村里再没有黄颜的消息。那之后的每天,魏强都会不远百里赶去县政府,在门前守着县长讨要说法。等了好久,魏强才知道之前那根本不是真的县长,那原原本本就是一场骗局。村人也都劝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事都让你碰见了,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才二十六的年纪,只要肯干,肯定能把家底再挣回来的啊。魏强没有听进去多少,他不明白,这个完美又规矩的时代,怎么还会有骗子这种人出现。他心底的信仰稍稍有了些裂痕。
魏强最终还是让人介绍了个对象。那女人叫刘爱夏,今年二十八,去年刚刚经历了丧子的悲痛,儿子夭折后,丈夫也跑路了,只留下满心的后悔与悲痛留下来陪她。二人最终选择了在一起,他们生活平淡,刘爱夏给他生了个儿子。
儿子生性调皮,经常跟着父母下地玩耍,有时在麦地里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折几枝麦秆做床,经常舒服地一觉睡到傍晚。麦子虽然不高,但直挺的麦穗冲天直刺,掩盖住一个小孩是绰绰有余了。魏强二人经常找不到儿子,急的心急如焚,呼喊的声音在田野里无限延伸。
临近收麦子的时候,村里相应国家机械化农业的号召,不知在哪拉来了三辆联合收割机。那深绿深绿的铁疙瘩搁那一杵,一种霸气与威严油然而生,让人望而却步。听到国家专门颁布政策,帮助农民们收割粮食,魏强自然很是激动,非得拉着妻儿前去刘宝的地,见识一下这壮观的景象。
魏强很自豪地在一旁介绍着,说着这是国家专门为农民提供的福利,我们一定要感谢这个国家,感谢他们体贴农民。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儿子很快便深感无聊,一个没瞅见,便溜进麦地里睡觉去了。
联合收割机一直在作业,魏强也一直在给爱夏讲,谁也没有注意到麦地里正躺着一个小孩。收割机直挺挺地收过去了,一趟一趟地作业,很快就把这几亩麦子收完了。收完麦子后,再用尿素袋接住已经去好皮的麦粒,这几亩地就算完成了。直到该放麦粒的时候,刘爱夏才发现儿子早已没了踪影。二人心急如焚,赶忙通知所有人一起寻找他们的儿子。
在场的人从中午找到傍晚,愣是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二人心一咯噔,哭瘫在了现场。小孩找到与否,这可跟刘宝没有任何关系,他叫来收麦粒的那几个帮手,趁着灯光先将麦子装好。
没想到,收割机一打开,眼前的状况顿时让所有人傻了眼——血水肉渣与骨头粒掺和着小麦,一齐从出口喷出,瀑布般倾泻进尿素袋里。鲜血与牙齿搅拌着小麦,浓稠的血粥似的液体喷涌而出。破布片烂衣鞋堵住了出口,湿淋淋的衣物一股脑地掉落到地上。最后,一颗葡萄大的粘有鲜血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滚将出来,踉跄地滚到麦秸的凹槽里,在噼里啪啦的轰鸣声中,沾着血肉与灵魂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众人,像是在控诉冤生。
刘宝“嗷唠”一声,立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夫妻二人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查看情况。看到眼前这幅景象,爱夏一个踉跄,晕倒在了收割机旁。天边的火烧云赤条条地焚烧着,叫嚣着烧毁了天边的树林。空气中血腥味弥漫,铁锈味顿时盖过了麦子的香甜气味。魏强的脑袋嗡隆隆地响着,分辨不出收割机的轰鸣与脑中的轰鸣。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灼烧着,整张脸变得又硬又涩,涨得黑紫。
魏成顿了顿,似乎是停止了他的讲述。这件恐怖的事情一直占据在他们的心里,永远挥之不去。在这个心理咨询职业生涯中,我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二人都缄口不言,低着头,似乎在噩梦中挣扎。
在那之后,刘爱夏彻底地疯掉了。村里人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出过门。一天,魏强外出买菜回来时,发现家里到处都没有爱夏的身影。魏强着急了,赶忙打电话打给二姐魏芳和村长,让人帮忙找找。最后是在曾经堆放粮食的粮仓里找到她的,不过她直勾勾地吊在房梁上,手腕里还呼呼地流着血,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下,死死地咬住了土地。
*
魏成默默地摇了摇头,作为讲完的标志。他亲人的悲剧故事,的确让人深感同情,可这对于魏成对现实的不满又有什么影响呢?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因为亲人悲剧性的经历使得自己也一蹶不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现实的事情应该不那么在意才对啊。对了,他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而他的大哥魏强则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难道这其中又有什么联系吗?
唉,世界啊,你哥哥的事情我很遗憾,可是你自己不能太消极啊。
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开始沉默了,似乎是在整理思绪。
原来,在爱夏上吊后,魏强也试图去做过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一次,他独自在家时拧开了煤气罐,刺鼻的煤气一束束地往外喷射。他搬来了个板凳,呼吸着恶心的气体,静静地端坐在厨房。他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他的弟弟妹妹的了,他一心求死,求得在这个世界上解脱。万幸的是,那一天刘宝出门溜达,察觉到了空气中丝丝奇怪的味道,他立马感觉不对劲,赶忙冲进魏强的家,救下了他。
他自杀未遂的举动让人又惊又怕,面对亲哥哥的落魄与憔悴,魏成想的就是退学,以自己辍学为借口逼迫魏强,如果他再想做傻事,那他就把学业荒废掉。刚开始,魏强的确老实了一段时间,每天照顾弟弟的学习,送他接他上下学。可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稍稍稳住魏成,他实在想不到活着的理由了。
在一个下午,太阳毒辣辣地释放着它的愤怒。魏强送走弟弟去上学后,又一次只身踏上了觅死的路。这次,他选择了村西面浇地的河。之前,黄颜正是在这一块逃走的,至今没有任何消息。魏强也要在这里了结此生,即使做鬼也要找到黄颜,向她述说冤屈。河水波光粼粼,微风,太阳炙烤的河水温度恰到好处。他没有留下情绪,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面无表情地就跳进了河水里。底层河水凉荫荫的,待在水里,甚至还有些舒服。
那天,河长刘校辉正好带人来实地调查,几人很快便发现了水里的魏强,赶忙将其捞了上来。这一次,魏强又没死成。面对大哥的欺骗,魏成是无论如何也不去上学了。他的成绩并不差,全校排名稳居前十,魏成一不上学,魏强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但是又怕弟弟也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便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魏成对现实的不满,仅仅是为了给哥哥赌气吗?我暗自思索,想着该怎么劝导这颗破碎的心。对了,他还有个二姐,或许,说一下二姐的状况,更能直观地察觉他的病因。
你还有个二姐是吧?你这样,咱们先放下大哥的话题,你先用几句话描述下二姐吧。
他再次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考。我看了下时间,距离咨询结束还有二十三分钟。
二姐魏芳是个大学生,她从小热爱学习,固执地认为只有学习才是人生唯一出路。小学时,她便异于常人地努力,在旁人都在结伴玩乐的时候,她便一心做到学习桌前学习。她深知正是因为没有学历,她的家里才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人,而她正想成为那第一个。完成学校的功课后,她一次次地问家长要钱,去书店买题或者资料书。她孜孜不倦的学习也理所当然地使她一直保持年纪第一。上了中学后,随着学习花销越来越大,她也便像书中写的那样,去打些暑假工之类的,赚一些资料费或者试卷费。
她深信努力有意义,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想过意义的问题,她只知道这正是多数人走的出路,她无需思考意义类的废话,拿到年纪第一,得到老师们的嘉奖,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因为久坐,她的身材变得肥胖,大腿粗壮。为了方便省时,她一直留着女式短发,平时用沾水的梳子顺一下便梳理完成了。她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度数偏高,镜片像盘子一样厚。唉,世界上有多少年轻人,为了学习而损害了自己的生命啊,这行为真的得不偿失!
因为中学学校的教育质量不佳,魏芳就算年年拿校第一,也只能考上一个普通的一本。对于家里人来说,祖祖辈辈都没有大学生,因此出了魏芳这一个大学生,就算是不可思议了。他们也都不在乎大学究竟是一本二本还是211,只要考上了大学,那就是给家族长光、光宗耀祖了。只不过,她一步步走到这里,已经花费了家里太多的钱了,以至于当她的父母听到大学学费如此昂贵时,他们一度产生了别再让她上学的想法。魏芳自然不肯,那几天,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与家长争吵,争夺她正常上学的权利。磨到最后,她的父母终于妥协了,答应了继续让她上学,不过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家里只拿学费,资料费与生活费都需要让她自己出。
好在,在魏芳上大二的时候,大哥魏强发迹了。从此,一直以来都是魏强接济妹妹的生活费,让她减轻了好大一块负担。在最后,她也成功地拿到了毕业证,走出了大学校门,走进了县城。
县城城市路口的花圃里,淅淅沥沥地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在平整如毡的青草的映衬下,美得像一首情歌。
按理说,魏芳的成功事例应该给魏成带个好头才对,毕竟有姐姐的先例在前,魏成的成绩也不比她差。可是,在她毕业工作之后,让他明白了至关重要的一个事实。
二姐正常毕业,遵循学校的安排,抽调到了县里做纺纱厂组长。虽说口头上叫个“组长”,可月工资与普通的员工基本无异,也就是说她费时四年得到的地位,跟那些职业学校的毕业生基本无异。魏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一个地方出现了问题。按照道理来说,有了本科学历成了大学生就应该对生活衣食无忧了呀。她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社会就像是一个无底洞等着她来填。她去找领导申诉,可是申述无果,直到进入这个局才发现,这一切原原本本就是一场骗局,一个诱人的陷阱。很快,魏芳便辞退了纺纱厂的工作,回到了老家。
原以为,靠着大学生学历,在老家找一个好的工作会比较容易,没想到,在市场资源早已饱和的今天,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是何其之难。没有工作,也不想闲在家里,魏芳只能先去干点苦活,稍微挣点零花。
蒜薹地里,有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妇,腰间系着或红或绿的宽大塑料袋,正弯腰低头在平旷炎热的地里摘蒜薹。煞人的太阳毒蛇猛兽般啃食着人们的白发与皮肤,在那些满是皱纹的脸上,凝结着大半生情绪的汗水顺着纹路汇聚到下巴尖上,成颗成滴地向下摔落。明明考上了大学,可二姐却还是逃不过干农活的命运,这不禁让魏成开始怀疑,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他似乎对于这个现实很失望,整日陷入到焦灼的思考中。
也就是说,既有对魏强的赌气,又有对现实、对教育的失望,才让他心理一步步瓦解的吗?我这样思考着,不禁开始同情起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来。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理想主义者啊,他有自己的理想,却饱受现实的挫折。他有自己的思想,却与现实处处相悖。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
这个社会明明教导我们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有值得托付一生的梦想,可这就像是谎言一样,在视野逐渐清晰时不攻自破。梦想,在一些人看来,不是激励生活前进的动力,反而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星星,成了最折磨人的东西。大哥他曾经无比相信这个社会,对世界充满了自豪感与自信心,可现实却一步步地将他击垮,折磨得他憔悴可怜。二姐她相信学习,相信教育能引领穷人做出改变,为此她孜孜不倦,耗费了家里的钱、她的生命,却依然改变不了她务农的命运。我不知道再继续坚持上学,坚持生活还有什么出路。
我不敢相信,这番富有哲理且充满了对现实失望的话,竟然是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说出的。他的生命里有落差,他还小,无法承受这些沉重的落差,所以他崩溃了,被压力搞得狼狈不堪。我不禁想起那句常说的话:“任何苦难,在成长之后都会发现它不值一提。”或许这句话是对的,可对于这些有着独立思考的年轻人呢,他们被迫过早地承受这一切苦难与落差,又怎么会一笑而过呢?我又想起了我们的虚伪,我们一直在顺应这个谎言,顺应这场骗局。为了生活的舒适与顺畅,我们不得不与谎言为伍,还在那一本正经地痛斥说谎的孩子。
心理咨询不知不觉已经结束了,对于魏成的治疗却才刚刚开始。精神科陈医生又给他开了点药,我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人群里,与众人融为一体。这个小艺术家热爱绘画,或许也是因为在面对现实时,能逃遁到他的艺术里休息吧。有理想对于他究竟是好是坏,我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