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蓝
我比现在小十岁的时候,才刚刚成年。那时候我已经漂流到了一个个陌生的地方,常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在屋内的时候,脑袋常常是一片混沌模糊。走出屋外的时候,便隐隐觉得即将有事情要发生。尽管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这股念头使我往不同的方向浮想联翩。直到后来,我慢慢发现并总结了一个有意思的念头。当我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快要来到时,它通常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如我所愿的,还有一种是非我所愿的,甚至结果是很糟糕的来到。我试过很多次,在那段时间里,每一件对于我来说需要去作出判断思考的事情,我都要去想想它的结果,是好还是坏。当我希望它如我所愿,畅想着事情的过程一帆风顺的进行下去,从而达到我期望中想要的结果时,而事情的到来往往不是我想要但又不得不接受的不如人意。可每当我朝着期望的结果往相反的方向浮想联翩时,它往往在不经意间又出乎意料的达到了我的期望,到来的结果又如事情发展后的自然结果。
这一发现使我激动不已,好像偷学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意向神功,天底下仅仅只有我一人知晓这本秘籍。于是我小心翼翼带着这种自认为是独家秘籍的意念去应对那时候生命中种种发生的事情,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中,没有什么可以左右得了我的意向。它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它的神奇,只要我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一新发现。慢慢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验后,我对于这种意向的准确性变得深信不疑。我将它应用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和各种即将要来到的事情上,屡次不爽,大都如了我的愿。我决定作出改变,对于生活中种种不幸的事情,我要一一作出反击从而化解它们。
我的一天和大部分人都一样,是从早上开始的。在有一段时间里,我的一天是从下午开始的。
当我躺在那张垫着一张厚垫子从而变得较为柔软的一张床的时候,我便感到无所事事了。我的全身以及四肢统统发挥不了它们在平时的作用,只有我的背脊贴在那条有着沙沙质感的纤维床单上,那床单铺在那张厚厚的垫子上,我踏实的躺在了它们上面,躯体与它们建立了某种联系。这种短暂的舒适竟开始让我怀疑起自己的作用来。除了双手之外,其它的肢体器官在这时变得毫无作用。那懒散的手中有时候捧着一本不知何时拿来的书籍,我的脑袋正对着它,形成了一个特有的姿势。有时候举着一小块会发光的物体,里面的内容千奇百怪,使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深深的印在了那发光的物体上。如果我的脑袋这时候还算有用处的话,那么它的作用和平时是大相径庭的,它配合着手里拿着的物体,作出了不一样的反应。
我看向天花板,那里一片空白,我手里的内容却是丰富多彩的。慢慢地,它们都统统使我感到困顿。手慵懒的一摊,厚实的书籍和会发光的方块就滑落在我的身边。这时,我的大脑看似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它的里面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起着变化,有时我能觉察出,有时却毫无知觉。入睡后,有时我会做一个叫做梦的东西,里面通常是一片混沌的景象,在这里,我的意向神功丝毫不起作用了,因为我抓不住一个实在的具象物体做参照物,从而去进行遐想。在一次次的混沌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结束时还能觉出余味,是心有余悸,或浑然不觉,全然想不起刚才的景象。我通常很羡慕那些闭眼后大脑很快就能得到悄无声息的安宁,它不会遇到那个叫做梦的家伙,只有开头与结束而没有混沌的过程,睁开眼后已然不知入睡之后的事情。大脑在没有梦境运转的时候,充分得到了休止般的安宁。我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个酣睡时分,不管是晴朗的白日还是满天星斗的黑夜,梦境里大都充斥着各种各样令我不安的场景和画面,我无法一一记起它们。只是有几个令人惧怕,令人心碎无力的场景使我感到格外真实,似乎就在我的周身环绕,推开一道任意门就能马上与之相见,这些景象使我胆颤心惊。这里面还有种种漂浮欲仙的画面使我不经意间忆起,时常沉醉其中,以至于精神恍惚,神情疲惫。
起床后,那种困顿疲乏依旧迟迟没有散去,整个人的状态甚至比入睡前还要差劲。我在屋子里,在我还没有走到那小方块贴在墙壁上的玻璃镜前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有过一副怎样非人的面孔。我的眼角有四处结了呷,它们使我的眼睛像是被缝合住了,面部似乎紧紧缩在了一起,无法舒展开来,头顶上的毛发若即若离,好像发出了嗡嗡的声音,随之有针刺般的感觉在我的头部一团团四散开来。
这时候,我拖沓着沉甸甸的拖鞋已经走到了镜子面前,看到了一个躯体的上半身。这个形象的面孔使我感到是一个不断发生着变化的熟人的面孔,这张面孔一直伴随着我。但有那么一瞬间,它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近人情。我不敢相信这张面庞印在我面前的这颗脑袋的一面,我动了动脑袋,随即镜子里的脑袋也动了动,我做了一个嘴角上扬微笑的表情,镜子里的人脸却是似笑非笑,我越发的怀疑那不是我。他的眼神呆滞,头发凌乱,面孔说是严肃不如说是让人看起来很压抑的沮丧。这个出现在镜子里的上半身,如果说还能有看得过去的地方,那只有短脖子下面的肩膀了。它看起来起码还像是一对有模有样的肩膀,挺展在那里。那是故意绷紧了身体做出的浑圆挺立的样子。在放松之后,一侧的肩膀慢慢倾斜下来,显得极不对称,好像一头轻的那边被重物狠狠压斜了。
他觉得那是个不堪重负的家伙,他再也无法面对镜子里这副糟糕的形象了。在这清晰的上半身里,他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点使他满意的地方。不及动物般油光洁净的毛发,似乎遭受了重锤般的沮丧面孔,像被过重的货物压斜了的秤杆一样的肩膀,这让他没有勇气走出门去面对外面的一切。包括门口的房东大娘,他要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往常都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肯定会使人心生疑虑的,可现在他却突然没有了这个念头。路边早餐店的大叔,他在每次接过那老三样付完钱之后,总要礼貌的说声客气的用语。他想象着,在走到早餐店前的时候,该怎么开口说话才最得当,能掩饰自己非人的形象。在他走向那辆停在路边的破旧小车时,他将钥匙插进车门旋转打开车门的时候,会不会像一个小偷一样,行为举止显得不那么正常。这些往常都不应有的想法和反应在这时统统都出现了,这使他打消了走出去的念头。他走进了那间小小的洗手间里。
他的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黄色抽水马桶,品牌已经看不清,因为商标已经脱落。地面上是一个污迹斑斑的蹲便器,在圆圆的黑孔那里积了一团安静的水。与蹲便器内侧白瓷上面长年累月附着的污垢相比,那黑孔里的一小团水却要显得清澈透明。他走上前去,硬硬的按了一下月牙形白色按钮,一阵堵塞不通的流水声呲呲响起,蹲便器内水流漩涡般的旋转起来集中被圆孔里面的一股神秘吸引力吸走了。白瓷表面长期附着的污垢纹丝不动的贴在上面,在原有的色泽上变得更加光亮洁净。这种洁净是已经默认了它是原本的颜色。
楼下响起了一阵阵嘈杂声,他怔了一下,头微微往左侧窗户边移动了一点。窗户外楼下的水泥地面上,有一排小学生正在往马路上走去。那些学生看上去和他小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戴着红领巾,摇头晃脑,轻松愉快地走动着,时而转头和后面的同伴嬉戏打闹。他发现,孩子们的衣着更加鲜艳,传来的有声音虽然稚嫩却又逻辑条理,像是一个头脑清晰的大人在说话。这不由得使他一惊,他有些自行惭愧了。在过去的日子里,种种发生的事情看来,他还不如那些孩子那般聪明,也没有孩子们无忧无虑。他感到自己的口腔里充满了一团团难以言说的混沌,下意识拿起了马桶上放着的牙杯,里面放着牙膏和牙刷,他取出它们,往牙杯里接了凉水。他拿起牙刷对着镜子刷起牙来,嘴边积满了白色泡沫,像是白花花的胡子。他看到了一张近乎扭曲的面孔,和一个正在做着的奇怪动作。他在嘴里含了一口水,在舌头和牙齿的配合下,在口腔里含混着搅拌了,两侧腮帮子不停地凸起又凹下,一努嘴一溜吐出了一口掺杂着泡沫的水。他拿起已经褪色的毛巾,抹圆了擦去嘴边的白色泡沫。没有了白色胡子的他变得稍微洁净一些了。
他猜想着接下来应该走到床边去穿衣服了,那几件衣服散乱地堆在床上。那特异的意向在这时发生了作用,促使他走到了书桌前坐下。他的面前是一台早已退市的笔记本电脑,机盖和机身九十度立着,黑色屏幕透明光净,上面印出了他的五官。他望着黑色屏幕里面的面孔发呆了片刻,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太那么真实,从而变得朦胧使人产生臆想。
黄色木桌上堆着一摞摞颜色不同,厚度不同的书籍。它们使人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对于这种矛盾的感觉时常很难以分辨,亲切在于它们能使人得到暂时的安宁,陌生在于它们中所描绘的精彩画面和呈现的丰富内容却又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有时候觉得未曾加入过它们,置身其外。有时候深深沉浸在里面,又好像身在其中,在不久后又很快脱离。
我就在它们的后面,它们不知道我的面孔,不知道我的情绪。我就这样,时而急促,时而安静的在后面琢磨着它们。有时候,它们能使我的面孔发生一些莫名的表情,使我的情绪有了紊乱的波动,有时孤僻,有时热情。慢慢地,作为人的一种性格,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只是隐隐觉得,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都不知道。此时,我已经深深地被它们吸引了,它们无关好坏。我作为一个有着幽暗成分的生物,在这虚构的丰富的世界里慢慢认识眼前的存在,意识到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偶在。这时常使我与现实分离,和虚构幻想的另一个空间相互交融。
屋子里的墙壁是白色的,白的有些不太真实,我常常在这白色中看到一些其它的画面和颜色。尽管我知道它表现出来的白是由一种或者好几种材料造成的。在这间屋子里,这一片片白色里,常常渗透着好多种颜色,有时候竟也无法形容那颜色,它们像是一种虚幻色彩的存在。我先来说说我看到了什么颜色吧。首先我看到了黑色,那是我即将要睡着的时候,眼睛即将要闭合上的时候。那时候,或许电灯已经关掉了。我在那黑色中看到了许多的画面,那里面有我过去的身影,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情,我无法看到自己的面孔,眼前隐约现出朦胧绰约的身躯。
当我跨出门槛的时候,外面传来种种混杂的声音,随即席卷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这时候的大脑似乎比在屋内的时候要显得清晰一些。屋外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不容许片刻的回避。水泥铺成的地面,砖瓦盖成的楼房,街道上驶过一辆又一辆的车辆,街道两旁缓慢走动的行人,以及街道两旁缓缓随风摇晃的树木,都统统真切的出现在这样一个躯体面前。我上了一辆车,从住所的路边走进车里坐下,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中间的过程却看不清楚,它夹杂着许多其它的画面,这些画面与发生的过程好似没有关系,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在这黑色的墙壁上看到了我在车上稳稳的坐着。我坐的是一辆装满乘客的公交车。我的前面和后面分别坐着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很安静,紧紧的抓住放在腿上的挎包。在我们的旁边,错乱的站了一排人,抬起胳膊拉着车顶上方悬着的圆形吊环,身子摇摇晃晃,脑袋时而移动,透过众多脑袋间的缝隙看向车窗外。这个时候,我随着这些目光看向了车窗外面。在我们乘坐的这辆大车的旁边,接连不断地驶来一些颜色各异的车辆。它们有一些走得很快,迅速的就穿到大车的前方去了,有一些落在了后面,缓慢的移动着。路边的人行道上,一些行人前前后后正在走动,和马路上的车辆一样,有些快,有些慢,有些显得急促,有些原地不动。行人在一字排开的树木后面缓缓走着,穿过一棵棵树,一拐角,就无踪迹。
这辆大车继续往一个方向移动着。它在不同的道路上行驶,在那些车辆的旁边显得格外庞大,绿色的车身引人眼目,它走走停停。在遇到一个站台的时候,它缓缓往路边靠去,慢慢停下。 前后的车门同时打开,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人从前门急匆匆地跑了上来,背对着乘客坐下了。后面的车门内走出去一些乘客,前面的车门有乘客正往里面走,随即车门双双关上,庞大的车身缓缓往路面驶去。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呼喊的声音,我朝车后望去,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年轻人在车后疯狂的跑动起来。
我稳稳地躺在那张舒适的床上,将头移过去,看向洁白无暇的墙壁,随即涌现出了一种透明的蓝色。
我看到自己驾驶着一辆老款轿车在一排商铺门前停下。车内有些闷热,便缓缓摇下车窗,要找的门头就显现出来,热气慢慢散出去。在车内坐了会儿,马路边骑车的行人挨着车旁慢慢滑过,有车辆忽一下在道路上闪过。商铺门前的路上,行人在慢慢的走动着,时而驻足停下,往商铺里缓缓走进去。马路上断断续续传来喇叭声,商铺门前的路上传来模糊的人声。路两边的小树立立的不动,树枝上叶子轻轻的抖动着。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将要推开车门,后面有一对情侣并排着走到车旁,等人走过去,慢慢推开车门,硬硬的踩在水泥地面上,站在车旁,往马路对面的商铺远远望去。店铺里面隐约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似乎在交谈些什么。看到里面有人,我在车流里穿了马路往商铺走去。来到商铺门前,探着身向里面走,屋内亮亮的。我走到办公桌前,桌后面坐一位衣着卡通短袖的年轻人。他站起了身,身材高大,客气招呼我坐下。我在桌前挪了椅子侧身坐住,他时不时打量起我来。
这中间,我们有过简单的对话。我只看到嘴巴在轻轻地闭合,却没见发出一丝声音。
我点点头,向他表示先走,改日再来。随即起身,挪开椅子,斜着身子离开位置,把椅子移正。出了店外,他大步跟到路边,随即挥手。我快速穿过马路,很快的走到车旁,用钥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我慢慢往临时租下的住所开去,回去的路上不像来的时候那般着急了,就找了条车流量少的马路,慢慢驶着。一路上有速度较快的车辆,先是在后面打着喇叭提示,后又迅速地超越车身。我显得并不着急,依旧慢慢地在路上驶着。直到来到了主干道上,车辆增多,左侧右侧车道上频频驶过一辆又一辆的车子,争前恐后地往同一个方向快速驶去。车后骤然响起喇叭声,使我不得不警惕起来,在车流里面加速行驶。
来到住所附近的路边,慢慢停下了车。在车内呆坐了会儿,想起一位老熟人,忽然下了车,走到街道上,往它的住处走去。走到半路,又觉得不妥,就又折回去,往住所走去。
第二天起了一大早,慢慢洗脸,刷牙。出了门,太阳在高楼之间白晃晃的升起,车辆在马路上移动着。我艰难的穿过车流,来到马路对面,发动了车子。
高大的年轻人带着我去了一个场地,那里有些车子在地面上缓缓前行,后退,斜着移动,旁边有人抬着胳膊指挥。我走上前去,在场地边呆呆的看着,又走上前去在车旁瞧着。车内的人看了一眼,露出紧张的笑容,慢慢地打着圆形盘。太阳在头顶上高高的炙着,温度渐渐升高,场地内的人都纷纷往墙角移去,随后伸着脖子往场内如蜗牛般移动的车子望去。车内的人在里面稳稳的坐着,将车子慢慢移来移去。我在这近乎透明的蓝色里看到了不久之前的画面。
此时,我又回到了看向黑色时刻的那天夜晚。
一个冬日的傍晚,我在人流涌动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动着。街道对面突然出现了两个衣着奇怪的陌生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中一人急匆匆地跑上了刚刚到站的绿皮车,另外一个人却很快的消失在车流里。透过移动的车窗,我看到了车上远远隔开坐着黑色和蓝色两个人。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重新唤起那个非人的念头,它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潜水艇,而我将在海底,永久的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