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出培根铸魂的作品
◎廖令鹏
当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我们也正处于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的大潮当中。无论如何变,我们都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是自己的事情?对于个人而言,我以为至少有三:一是强身健体,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虚妄;二是培根铸魂,增强精神力量,增强正气、志气、骨气和底气,坦然应对波云诡谲的外部变化;三是做无愧于心、有益社会的事。这三件事情都很重要,其中,培根铸魂一事最为根本。培根铸魂,增强精气神,对于做好人,做好事,都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从传统哲学和医学来讲,生命的源头就是精气,庄子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精气足,生命气象自然氤氲。为人处事,也要讲究精神与气概,曾国藩说“一分精神一分事业,十分精神十分事业”“奄奄一息,决难成事”,可见内在的精气神,决定着事务之精进。
作家的工作,就属于培根铸魂的工作。作家的创作就像一棵树的生长,思想是根脉,深扎于泥土,吸取和输送养分;精神是枝干,格局开张,顶天立地;艺文是树叶和果实,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有此三者,堪称“嘉木”。一个作家写出培根铸魂的作品就是一棵树,一群作家写出一批培根铸魂的作品就是一片森林。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森林里,餐风饮露,春华秋实,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就会凝聚成流,汇聚成海。
作家王国猛的散文随笔创作,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培根铸魂的创作,堪称文学的“嘉木”。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明月清风我》《吹尽狂沙》,处处透露出“根”与“魂”的人生意识和强劲力量。我在他的书中,领悟到了一个作家如何写出并写好培根铸魂的作品。
其一,须襟怀正大气象。
艺术评论家陈传席先生认为,“正”就是正派、正规、正气,正即高尚,反映在文艺上即气韵正。反之即邪、怪、低下;“大”就是“大气派、大气势、大大方方”,反之即小巧、小气、纤弱、扭扭捏捏。王国猛的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正”、“大”和“气”。究其根基,是源自国学正典的深厚学问。王国猛是古代文学的硕士,受过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他的学问体系,深耕于经过千百年的淬炼和涤荡的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血脉相连,经史典籍、人文掌故、诸家述论,以及儒学、道学、理学、心学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俯首即拾,葳蕤生光。他尊崇传统、扎根传统,阐述政经,议论时风,臧否人物,对谈心境,都是以传统学问为要点和根基。
学问的意思,不仅在学,还在于问。古代圣贤的大学问、大气象,无不来自于学与问,特别是问,是一个学人的胆识与勇气的表现。相较于学,王国猛的文章更重于问,问得光明,问得大方,不仅“问它”,也“问已”,不仅“问物”,也“问心”。王国猛的问,是省觉思辨,思虑本末,论列是非,是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之后的“所以兴怀”,是司马迁报任安书时的“略陈固陋”(即自己本来的意见),这都是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体现。在《明月清风我》中,王国猛在谈论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时,就先对自己的现实处境进行坦诚地切问,适宜的人生该置于何处?每当走近这样的思维世界时,他绝不会藐视天地、小觑自然,而总是将自己的位置坐标与天地自然联系起来。我在他的文章中看到最多的,是他如何与“自然”相处,感受山川河流、花草鸟虫、清风明月、白云飞瀑;如何养浩然之气,亲近自然,享受自然,向往自然,追崇陶渊明、王维等古典诗人的无我境界;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任自然”,痛快淋漓,光芒万丈,“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便是自然、真实而朴素的大境界。
王国猛善于在充沛着天地正气的自然世界之中养自己的浩然之气,这是有渊源的。1988年始王国猛在江西省地质科学研究所从事地质矿产勘查工作,翻山越岭,穿林过涧,纵览风云,勘探大地,与天地和自然结下不解之缘,他说自己“河山满视野,天地入胸怀”。他在《胸怀人生》里写道:“人的胸襟从来就有云泥之别。胸襟大者在天地之间,其次在山河之间;胸襟小者在斗室之间,甚至在方寸之间。”这种兼具天地意识和自然情怀的气势和格局,对于一个人、一篇文章的正大气象,是不可或缺的根与魂。
美学的最高境界“气韵生动”在王国猛的散文中得到很好的体现。他主张“以气驭文”,认为以气驭文方能行稳致远,这是散文创作的心法,何尝不是人生的心法。王国猛说:“现代人的文章,看不出道义主张,表达的大都是前人咀嚼了无数次的剩情残思,只在文字上翻着花样把玩,但因严重缺气,所以文章便如那脱离了松柏的藤条,软软地趴了一地,读来松散无力。气盛则言宜,磅礴壮丽,大有可观;气沮,读来如观无心之树,如赏无果之花。”又说:“韩愈文章为何总给人气势如虹之感?因他一直高擎仁义大旗,大胆为儒家思想张目,始终代表着主流正道。”在王国猛的《明月清风我》《吹尽狂沙》以及《今日方知我是我》《微言大义》《别有根芽》《经略天下——另眼看三国》《吹尽狂沙》等著作中,都能领略到那种气势如虹的气魄,我认为最根本的,就是那些文章都有来自于道义、志向、理想、情怀的正气。
其二,须坚持守正创新。
正如笔墨当随时代,学问也应当随时代,学问只有与时代相互激荡,回答时代的问题,回答现实中人的问题,方能历久弥新。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守正创新,在王国猛的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擅长创新性的转化运用。并非一味地旁征博引、老调重弹,停留在古人的文藻中不能自拔,他是先打开现实世界的窗户,走进世俗的生活当中,把古代圣贤和传统典籍中的观点或论述,抽丝剥茧,鞭辟入里,阐述我们当前所面临的问题和人生境遇,用传统的学问来解剖和探寻现代世界的复杂性。与此同时,他又将现代的经验去验证古代的学问与伦理。我很喜欢这种通过以古鉴今、以今证古的形式与古代圣贤和传统文化对接起来,也只有穿越时空与历史对话,切近当下现实世界的省觉和思辨,才能对传统文化做出更为深刻的理解。
王国猛的文章还有一股新的风气。继余秋雨之后,文化散文一改此前阴柔、低回、轻浅、纤巧之风,更加宏阔、浓郁和沉重。后来又提倡“大散文”,许多作家在史料与文辞的撷取上,无尽地徜徉在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化当中,却在对人生的扣问、行走的深度,以及生活的质感和痛感上,像一叶舟辑浮于水面,未能像冰川一样深沉于水底,其流弊渐露,那就是穷究典籍,怪僻野轶,贩卖知识,空洞抒情,风格只有扁平的“大”,没有锐利而且深邃的多维向度。王国猛的文章短小精悍,不仅节约写作与阅读的时间,还非常直接有力地拉长另一种时间——思辨的时间、内观的时间。阅读其文章,常常被新颖独到的识见和论述所击中,就像禅宗里的棒喝一样,紧接着就会带着他的问答,走进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什么能够产生如此的牵引力量?那就是真诚,这是王国猛文章的特别之处。《明月清风我》《吹尽狂沙》不仅真诚地说出自己的处境,而且爽利地发出天地之问、古今之问、是非之问、时势之问、人生之问、生命之问,这些问题是从我们当下的真实处境开始的,他对自己的观点见解、好恶长短,不会遮遮掩掩,闪烁其辞,环顾而言它,而是以率真为第一,以讲真话为先声,少有旁枝斜径,装腔作势,也没有太多纤柔委婉和细枝末节,往往能够一语中的,直指根本,酣畅淋漓,仿佛一股真气冲出。这种风格在当今散文随笔的创作中,是一种久违的古典文论之风,也是一种重启的时代文艺新风。
其三,须致力澄明通透。
既是培根铸魂的工作,作家就应该力图使文章澄明通透,光明俊伟,只有这样才能够使浩然之气贯通心手,联通读者,打通世界。澄明通透的要害在于文史哲的融会贯通,既有隽秀的辞章,渊博的史识,通达的哲学,又有独到的见识,温雅的情理。唐代思想家、文学家李翱在《答朱载言书》中提出“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论语·雍也》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王国猛以《明月清风我》《吹尽狂沙》《别有根芽》为代表的散文,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就在于澄明通透之余的文质彬彬,在于其君子之风,从四处吹来。比如《明月清风我》包含历史典故、哲理、人生感悟,文化生活,文学艺术诸篇,文理情俱备,充满简约隽永的辞章,很多文章也都是条理分明、叙述通畅,具有诗的意蕴和魅力,是可以朗声诵读的美文。我们都知道,《史记》是一部雄深雅健的人文巨著,文以载道,旨归立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亦是一部文辞生动、笔力洗炼、感情充沛、酣畅淋漓的文学作品。王国猛的文章就比较接近《史记》的风格,但为了在较短的篇幅当中,把事情讲透,把观点摆明,立意高远,见微知著,他另辟蹊径。比如对于史与哲的融合,他并不追求丰富全面的史料,不追求多么深奥的哲学思想,而是采取收敛的方法,综其一事,聚于一议,横向例举,最后以“我”的介入,万物随转,收于一心。我所说王国猛的哲学——如果可以归入哲学范畴的话,并不是学术意义上的哲学,主要是那种实用主义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是从个人身心体悟出来的点滴所得,也就是叶嘉莹先生所说的“兴发感动”,即以超过外物的局限,透过心与物之间的交感或结合,产生一种激励感发的力量。这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因为当今我们谈论哲学,既是奢侈的事情,也容易把人与物,把自己和他人,把现实与未来置于危险的境地,主要也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太多可以回答历史之问、时代之问的哲学。经文史哲的融通化用,王国猛的文章也显现出通识的底色和澄明的气质,一如他评价鲁迅的文章那样,“个性飞扬,锋锐无比,暗藏着深厚的底蕴,闪烁着思想的火花。”评价木心的文章那样,“文章留白中的澎湃的热情,理智的思考,还有经久不息的孤独,以及无法言说的快乐。”
作家如何写出并写好培根铸魂的作品?王国猛的文艺创作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襟怀正大气象,坚持守正创新,致力澄明通透,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铸魂,方能涵养大家气象、民族力量和中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