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命
鹅命
高韵声
小时候,妈用八个鸡蛋换了两个鹅蛋,是踩蛋儿。就装在一个笸箩里,放在炕头正中,再盖上帘被,模仿大鹅孵蛋的环境,试图孵化出小鹅来。
在这之前,妈用同样的方法孵过几只鸭子。不多不少,正好八只。妈那时候自己管这叫“摸鸭子”。但是有成功的时候,也有不成功的时候。没成功那次,妈解释:炕凉。——那时是我家最困顿的时候。
为什么叫“摸鸭子”,妈没给我解释过,但是我看见妈每天都要翻开那个帘被,用手摸着鸭蛋给转一转,再盖上。似乎也就理解了妈所谓的“摸鸭子”的含义。
这次,妈要“摸鹅”。我有些怀疑,因为我家还是困顿的日子。就问妈妈:“真的能孵出小鹅来?”妈说:“你等着看,也不一定。”
我说:“那谁是鹅妈呢?炕吗?”妈说:“怎么会是炕呢?下湾子老李家的鹅呀!”
我说:“从小没妈,它不哭吗?”妈说:“它也不是人呀,本来就不会哭啊!再说,哭有什么用?人到啥时候说啥话。没妈的孩儿苦是苦,苦也得活下去的啊!”
我就有些不太懂了。没有妈,为什么还要活下去,那还怎么活呀!
彼时我刚刚学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首诗。正是对鹅有着无限亲爱和向往的时候。一想到那一身洁白的羽毛,要在我家的院子里游走,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一幅幅大师级的图画。仿佛那鹅都已经长大了,近在眼前——日子就在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然而事实是,只见妈一天天早晨翻一次蛋,晚上翻一次蛋,总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翻盖那帘被,每一次,我见到的都还是那两只毫无二致的蛋。
我就想,孵个小鹅要这样费劲呀!这要多长时间是个头啊。就去问妈妈。妈说:“快!一个月吧,它们就出壳了。”
一个月?我“啊”了一下,感觉时间太长了!然而,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功事件的诞生,都如同生命的诞生,没有一蹴而就的,都是要经过千难万险的磨练和煎熬的。一蹴而就的事情,多半会胎死腹中。
还是回到出壳。我想象着,肯定是像小鸡刚出壳的样子的两个小家伙,乳黄色,毛茸茸的,只是要大一些,就心中升起掩盖不住的喜悦,多可爱的小生命啊!生命诞生的喜悦,是人和动物最原始和最本能的喜悦。
我有一天中午放学,看见妈又来翻蛋,这一次不同。妈拿起了一枚蛋,对着正南的太阳照了照,笑了。然后就让我也照着太阳看看,问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那蛋壳里面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妈笑了,又拿起另一枚蛋照,也是一样。对我说:“再有十天,它们就出来了。”
一想到“它们就出来了”,我突然有点替它们担忧起来。十天之后,出来这两个小东西可是没有妈啊,而且是永远见不到妈的。并且见不到妈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是不可改变的,而且,它们自己是毫不知情的。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百姓说这就是“命”。文词又加了一个“运”,叫做命运。与命运的抗争,是人和动物一辈子都在做的事——
在我风华正茂的时候。有一首粤语的流行歌曲,红遍大江南北,叫做《爱拼才会赢》,我也喜欢唱几句。歌词里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很是让一代人热血沸腾了一阵子……现在的孩子们,可惜没有那样的歌曲。整天挂个耳机听的都是些“嘶嘶哈哈”倒牙的酸曲——
果然,有一天,我听见了两声“啾啾”的声音,就忙不迭跑去告诉妈妈。妈赶过来,掀开帘被,一个蛋破了一个小洞,里面的东西似乎在动。妈脸上露了笑容,说:“出壳了!要是完全出来,还要一两天。”我说:“那么厚的壳,它们哪能弄得破?我替它们扒开吧,一下子就都出来了!”妈赶紧推了我一把,说:“一边去,你不能动!它们必须靠自己出壳才能活的!”
我缩回了手。但是不甘心。趁妈妈不在,到底扒开了一枚。可是那扒出来的小鹅太弱了,湿湿的,好像也没几根毛,连脖子都抬不起,更别说站了。我拿起来,它似乎不禁手,像一滩肉泥。我知道惹祸了,赶紧盖好,就跑了。藏在家门外的玉米地里,不敢回去。傍晚,直到邻居和我好的一个孩子受我妈之托满大街一遍遍叫我“星儿,你妈让你回家吃饭!”我才略略放了心。敢往家门口凑了凑。弟弟那时还小,但是知道忠于妈妈。他站在玉米地的边下,一下子看见了我。飞快就跑回去告诉妈妈我在哪里。妈妈出来了,喊着:“星儿,你回来,妈不打你!星儿,你回来,妈不打你!”我就乖乖出来了。妈见了我,只说了一句:“快回去吃饭!”并没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下午,我扒的那只小鹅死了。另一只却彻底破壳而出,毛茸茸的,一点不湿,在那里站着“啾啾”地叫。妈扔了那只死小鹅,把帘被彻底拿走,让那只活小鹅在那个笸箩里自由自在。
我还记着弟弟告密的恨。趁妈妈下地干活去了,拿起一根转筋莲杆子,照着弟弟的脑袋就打了几下,我发现弟弟的鼻子里顿时流出了血。又知道大事不好,马上就又往玉米地里跑。我想我必须躲起来。
这次天都快黑了,也没人叫我。我害怕起来。玉米地里似乎到处都是听不见的声音,到处都是看不见的鬼影。奶奶讲的“老皮狐精”的故事里面的老皮狐精仿佛就在我周围,四面八方都是。我怕极了!我特别希望还是和上回一样,妈,或者妈委托一个人来叫我。打我,我也认。然而没有。我只好在天黑了的时候,自己走出了玉米地。忐忑不安地往家门口挨过去。一步八转头。
然而,妈没在家里。弟弟躺在炕上睡着了。鼻子下面两道血痕,已经凝固。我赶紧找了一块湿布,要去给弟弟擦。然而又想不妥,家里困难,破布头妈都是有数的,怎么行?于是就用手指,沾了水,去轻轻地给弟弟擦,把弟弟弄醒了,我示意他别动。他就闭上了眼睛,说:“哥,你给我擦干净,别让妈知道!”
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却彻底清醒过来了,挣脱我的手,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地下,趴在脸盆里,稀里哗啦洗了一气。然后问我:“哥,你看还有吗?”
接着听见了妈回来开大门的声音,弟弟闪电般把那盆水泼到了猪圈里。回来装作和我说笑。妈进了屋,狐疑地看看我们,又看看那只小鹅。问:“干什么呢?”
弟弟说:“和我哥玩!”
妈就到西屋叹气。后来我才知道,队里傍晚开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我家“成分”不好,妈怕是我家又受牵连。那时叫“过筛”。
此后,我对小鹅没了兴趣,只是百般呵护弟弟。只记得那只鹅渐渐长大了,看门望户,总有十年以上。那只鹅出生的时候,我读小学,弟弟上“育红班”。及至我读初中离开了家,那只鹅还在。妈后来又“摸鸭子”,“摸小鸡”,家里养了一大帮活物,全靠这只鹅护卫。
那时我家是东门外最东的一家,再东,就是一片林子,林子再东,就是蚌河。黄鼠狼,野狸子,还有狐狸是非常多的。爷爷奶奶时代就养不起来鸡鸭,说不定哪天就被它们“嚯嚯”了。然而,家里自从有了这只鹅,鸡鸭就再也没有被“嚯嚯”过。经常在夜里听见它“嘎嘎”的叫声和“霹雳扑棱”搏斗的声音。有一次,我见它一面的翅膀少了半边,挂满了红红的血迹。
我十四岁离家,终不知道这只给我家看门望户十几年的大鹅是怎么样的结局。只记得我考上学的那年暑假,背着我的行李回家,它还认识我,没有警惕地“嘎嘎”叫。见了我,它让到大门的一边站着。妈说:“你看,它认得你,对你亲呢!外人来,它是站在门中间的,嘎嘎地扑闪着翅膀,根本进不来!比狗还厉害!”
多年以后——三十多年以后吧,弟弟在城里置了一处小院子。不但栽了果树,还辟了菜园。然而,草盛豆苗稀啊!弟弟又不能天天亲去照顾,就很垂气。我突发奇想,说:“你养几只鹅,一准会把那草吃得干干净净,鹅是大牲口,皮实!”
弟弟听了话。弄来了五只大鹅,自称“五鹅先生”。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现在还能去哪里弄?养鹅场呗!”
我说:“扔在院子里,不用管,那草够它们吃的!”
弟弟说:“不行,必须喂。我问了,差不多赶上猪能吃,这点草,几天就没。还有,给它们做个窝吧,刮风下雨的,有个地儿!”
果然,开始几天,它们并不吃草。只是成群结伙在一边站着,向大门口这边张望。一会儿一起到东边去站一会儿,一会儿一起到西边去站一会儿。但是五只大鹅总是形影不离。
从第二天开始,还下了一个蛋。第三天,第四天就不下蛋了。一阵阵地叫,但是总是由于害怕而警觉的样子。没有一点攻击的趋势。弟弟开始几天也没喂。后来,他们就开始吃草了。又开始隔三差五下一个蛋。
我不忍,对弟弟说:“这是从米堆掉到糠堆里来了!”就从弟弟的菜园里擗那些菜帮给它们吃。开始给它们送菜帮的时候,它们也是躲避,以为我会伤害它们。叽叽嘎嘎扑闪着翅膀会跑到你的对面去。我扔下去就走,尽量不惊吓它们。
它们似乎能够闻到味道,知道这是好吃的东西。就警惕地一步三挪地一起组建起队伍,慢慢过来吃菜帮。最初,领头的鹅像做贼一样,叨起一块就跑很远再吃,其他的几只在一边看着,看看并没有什么后果,才都过来叼起一块就跑到一边吃。就这样,一边吃草,一边吃我喂的菜,过了有些日子。
侄子知道了,就问是雌的还是雄的?弟弟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在鹅场抓的。侄子就说,你们知道动物福利吗?不给它们它们雌雄搭配,那是对动物虐待呢!也就是咱们国家好,在外国,那是个大事呢!弟弟问:“犯法吗?”
答:“没准儿!”
我问:“侄子说的是。这鹅是蛋鹅场的还是肉鹅场的?”
弟弟说:“肉鹅场。”
我说:“那就有雌有雄吧!”
后来,我仔细观察,发现是一雄四雌。因为经常听见“嘎嘎”的长调,不是好叫的声音。有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出去看,总是那只最大的鹅踩在其它四只小一些的哪一只身上,似乎用嘴叼着它的脖子。
我去送菜帮子,它们就散开了。现在,时间长了,它们见到我,就都低低地抻着脖子,张着翅膀,向我跑来——一点不怕我了!还有点亲近的意思。
这样养了一个月的时候,一天,我发现五只鹅剩了四只,那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才在墙角的一个浅坑里发现了一堆毛。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血!问邻居,邻居说,这地方有野狸子。没准是黑夜给吃了!但是,邻居又说,不能啊,鹅是大牲口,黄鼠狼都怕的!
弟弟就安了监控,专门照着鹅活动的区域。果然,晚上不到十点,一只大尾巴的比猫略大的东西从东边墙头一跃而进,四只鹅这东西还没来的时候,就一会儿到东边躲避,一会儿到西边躲避。现在来了,却一点不叫,乱跑起来。那东西追上跑得最慢一个,一口咬住脖子,一动不动有一分钟。其余的三只疲于奔命到一个墙角,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瑟瑟发抖,不但不叫,而且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更谈不上主动出击,拯救自己或者拯救同伴的能力。
当然,这些都是从监控录像看来的。我说弟弟,“五鹅先生”没成“五柳先生”,倒是变成“三鹅先生”了。弟弟说:“现在的鹅在养殖场里,风吹不着,雨浇不着,更没有天敌,都退化了,没有一点斗争精神!别说和原来一样看家护院了,连自身都保不了!”
弟弟说得意味深长,喉结动了一下,想接着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鹅是没法养了,他就毅然就送了人。以后鹅的命运,不得而知。 前前后后,养鹅四十天。五只鹅下了四十二枚鹅蛋。弟弟都给了我吃。
一天吃鹅蛋的时候,恰好看到电视上在播一个叫危勇的老农仿《咏鹅》在《咏鸡》:
鸡,鸡,鸡,
尖嘴对天啼。
三更呼皓月,
五鼓唤晨曦。
观众一片叫好。我想,鹅命都那样了,鸡还能是啥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