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最后的期限》
中篇小说
最后的期限
关东懦夫
天亮了，冬日里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得满屋子光辉灿烂。这个时候了，炉子还没生火，屋子冷得象冰房。可是，林秀芝躺在炕上还是不想起来。她感觉特别的疲劳，就象一滩烂泥，瘫软得拿不成个个儿。她知道，这是昨天出门，连冻带累，加上事情没办成，让她心里窝火，使她浑身不适，赖在炕上不愿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她心里一惊，无奈地咬紧牙关，忙乱地穿上衣服，趿拉着鞋，捣着碎步匆匆向食杂店店门扑去。
外面天空晴朗，阳光灿烂，街面两旁低矮的房屋屋顶，炊烟缭绕，缓缓蒸腾，慢慢的在天空中弥散。街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严霜，路面覆盖着冰雪，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的寒冷。春节临近，人们个个抱着膀儿，抄着袖，呼着白色的哈气，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林秀芝家的食杂店，就在街道交叉路口处。店门上的灯箱牌匾，蓝地白字，用琥珀体写着“好运来食杂店”字样。食杂店的门面，冲着这条街路，它的侧门挨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县级公路。
林秀芝来到店门口的时候，正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站在门外。此时，食杂店窗户的栅板还没卸下来，店门还没有打开。这两个人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向屋里望着。
“你们找谁？”林秀芝把店门打开一道缝儿，向着门口的两个人问。
“你叫林秀芝吗？”两个人之中，那个大个儿的男人冲站在门里的林秀芝问。
林秀芝将食杂店的门开得大一些，放两个人进到食杂店的屋里。
“我们是农村信用社的。你是在我们信用社以抵押形式贷款了吧？”那个大个儿男人进屋后问。
“是贷款九万元。”林秀芝接着那人的话说。
“我们都来过你家两次了，可总是碰不到你家的人。”那个大个儿说。
“你知道你还贷的最后期限吗？”另一个相对矮一点儿的男人向林秀芝说。
“知道。最后的期限是一月十六号。”
“你说的没错。一月十六号离今天还有几天啊？”大个儿男人考问似的问林秀芝。
“今天是一月十四号，还有三天呗。”林秀芝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是还有三天时间。”大个子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还贷的最后期限要是到了，你还还不上，那我们就要启动诉讼程序，向法院提出告诉，到那时，你就要走上被告席。最终，你不仅要还清贷款，我们向法院所交的诉讼费，也要由你来承担。除此之外，你延迟偿还贷款，我们还要加倍收取利息。法院受理案子后，会查封拍卖你的食杂店，这样，你的损失可就大了。到期时，你能不能及时还清贷款啊？”
“能，我会在还贷的最后期限内，还清贷款的。”林秀芝肯定地说。
“那就好。我们是来和你打一下招呼，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小个男人客气地说。
“行了，我们这就走了，你就抓紧时间掂兑钱还贷吧！”大个儿男人说完，转过身，先一步向门外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没有熄火，发动机悄悄地发出突突的响声，车尾飘浮着淡淡的白烟。
林秀芝送两个人走出房门，站在门口，看着两人进车，慢慢地将车启动后，向远处疾驰而去。
林秀芝望着小车在远处消失，回身向房门走去。这时，她突然感觉心里一阵难受，眼前顿时发黑，浑身一下子冒出了虚汗。她的两腿发软，眩晕着就要摔倒。她两眼紧闭，本能地摸索着抓住房门，头顶门框，大口地喘息着，任由大滴的汗水从脸上淌下来。
“秀芝！”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秀芝听得出这是邻居胖莲在叫她，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答应，甚至也没有力气回头看她一眼。
胖莲姓陈，叫陈凤莲。个子不高，长得有些胖，身体好，好动，是个热心肠的人，哪儿有事哪儿到，粗门儿大嗓的，有好几个绰号：除了叫胖莲儿，还叫陈大吵吵、陈快腿儿。
“秀芝！”胖莲又在叫她，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胖莲跑到林秀芝的身边，扶着她，焦急地问：“秀芝，你这是怎么了？”
“快扶我……进屋。”林秀芝脸色苍白，头顶门框，有气无力地说。
胖莲扶起林秀芝，开了房门，一步步将她扶进屋里。她们穿过食杂店，来到里屋，远远的，林秀芝就向炕上扑去。
胖莲将林秀芝放倒到炕上，给她枕了枕头盖了被，林秀芝感觉好了一些。
“把毛巾给我拿来。”林秀芝向胖莲说。胖莲取来毛巾递给秀芝，秀芝认真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她的脸色泛起了红晕。
“用不用把你送医院去？”胖莲看着秀芝问。
“不用，好多了。”秀芝松了一口气。
“你刚才是怎么了？”胖莲望着林秀芝，紧张的表情刚才舒缓过来。
“唉！我不是从信用社货了些款吗，还款的最后期限要到了，人家上门催款来了。”
“那你到底能不能还上啊？”
“哎！还差近三万没着落呢。”秀芝犯难地说。
“还差那么多？那你想咋办啊？有门路吗？”
“我还得出去借呀！”秀芝沮丧地说，“好在差得不多了，到还贷那天怎么也能还上的。”
“这些天，可把你折腾赖了。你现在病歪歪的，还要出去借钱？你咋就不让你家长富回来呢？”
“我不想让他回来。现在，家里拉了一堆饥荒，还指望他挣钱还饥荒呢。我宁可自己多吃点儿苦，也不能影响他在外面挣钱。我这人就是担不得饥荒压着，有一点儿饥荒，就睡不踏实。”
“可你都这样了，再不让他回来，再把你病倒了，贷款再不能及时还上，那可不好办了。”
“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我惹出的祸，我自己能处理，不劳驾他。”
“什么劳驾不劳驾的。你不好给他挂电话，我挂。”说着，胖莲就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许长富是早晨八点多接到秀芝电话的。那时，他还在县城的一户人家给人家铺地砖。人家打算把房子装修完了，新年之前搬进新装修的房子里，这样，人家在时间上就要求得很严格，许长富只能起早爬半夜地拼命干。今天早晨，他起来先在这屋子里干了一阵活儿，之后，出门到外面的小吃部对付着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回到楼里继续他的工作。许长富干了一阵活，感觉有些累了，撂下手里的瓦刀，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一块地砖包装箱上慢慢地吸着。就在这时，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许长富来到窗台前拿起手机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秀芝。许长富没想到秀芝打来电话会有什么事情，猜想顶多会说些亲昵至爱的情话。
“秀芝，有事吗？”许长富接通电话说。
“长富，我不是秀芝，我是你凤莲姐。”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快嘴快舌地说，“你快回来吧，家里有要紧的事，需要你马上回来。”
“啊！你是凤莲姐啊！我家有什么要紧的事，还非得我回去？”
“长富！你就不要问了，一句两句是说不清楚的。”胖莲不耐烦地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凤莲姐，我这儿实在是离不开，我给这户人家铺地板砖，需要马上铺完，人家还要在春节前搬进来过年呢，这活干半落就给人家撂下，那哪行啊？”
“凤莲姐，你把手机给我。”电话里传出林秀芝的声音，“长富，你就不要回家了，家里什么事也没有。”
许长富拿着手机愣住了。他心里有些发慌。随后，他又担心地大声问秀芝，“秀芝，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电话却一下子被关掉了。这让许长富心如刀绞。他郁闷地对着手机大声喊：“行了，我这就回去！”
许长富将手机揣进衣袋里，随后就开始收拾工具。他是打算先看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要是没啥大事再回来继续干这份活。可又担心自己回到家里再也出不来，所以，就把所有工具都装进了工具袋里，收拾完后，他站在地中间，又掏出手机拨号。他想和房东打一下招呼，然后再离开这里。
电话只嘟嘟地响两声，就听到了对方接电话的声音。
“是房东吗？我是在你家干活的许长富。”许长富谨慎地说，“我需要回家一趟。”
“回家？那你啥时候回来啊？”对方担心地问。
“要是没事的话，我今晚上就回来。最晚明天早晨咋地也回来了。”
“那你快去快回吧。”对方迟疑地说。“我可把话说明白了，你要是有事，就早点儿告诉我，可不能拖了我的工期，耽误我的事。”
“好的。”
许长富收起电话出了门，乘上公交车到汽车站，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许长富家住辽河镇的街里，离县城三十里地。其实，他的老家原本不在镇里，而是住在辽河岸边的河口村。只因他会一手瓦匠活，他就把土地承包给了专业户，并把房子卖了，在辽河镇买了一幢临街的房子，让媳妇秀芝开了一家“好运来”食杂店，而他自己就到县城里专门从事房屋装修工作。活计不多时，他骑着摩托车天天回家，要是赶上忙的时候，十天半月也难得回家一趟。临近春节，装修的活计自然忙起来，加之冬季寒冷，冰天雪地的骑摩托车也不方便，他就不再骑摩托车往家跑，而是住在装修的屋子里，起早贪黑地干活，一天三顿饭，都到小吃部去吃。
许长富坐在汽车里，一路上象着了魔似的，脑袋里就是摆脱不掉烦乱的思绪。他拼命想着秀芝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问她她又不肯说？是说不出口吗？听她那遮遮掩掩的口气，肯定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她是被谁欺负了，还是被谁羞辱了？许长富越想越乱，也越是想不出个头绪来。
虽然是冬天，天短，许长富回到家时，才下午两点左右钟。他来到食杂店的门口，见店门关着，商店的窗户，栅板也没摘下，那样子象根本就没有营业。这就让许长富心里更加慌乱了。
许长富开门进屋，屋子里冷冷清清，店内连一个人都没有。他走向食杂店的最里屋，透过隔断的玻璃窗，见秀芝躺在炕上，胖莲坐在炕边陪伴着她。两个人听到动静，都把头转了过来。
“长富回来了。”许长富进到屋里，胖莲儿忙站起身，向着许长富招呼，同时也是在告诉秀芝。
秀芝听到胖莲儿的话，只是向许长富看了一眼。看样子，她的情绪低到了极点。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的，红肿得很明显。她慢慢地坐起身，如木雕泥塑般哭丧着脸。
“你这是怎么了？”许长富一见秀芝的样子，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他感到秀芝一定是出了问题，两眼瞪得大大的，急切地向秀芝问道。
“唉！她这是病了。”胖莲儿心疼地说，“这些天可把她操劳赖了。我让她给你打电话，催你回家，可她说啥也不干。你看看，这不是熬出病了吗！要不是我给你打电话，她还不想让你回来呢！”
秀芝披头散发，一脸疲倦地望着许长富，轻描淡写说：“家里啥事也没有，你回来干啥？”
“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长富两眼盯着秀芝，急切地追问道。
“哎呀！你这人我可真服了。是咋回事就说是咋回事，长富都回来了，你还不说，满肚子的委屈就搁肚子里灿了？”胖莲怼了秀芝一下，气不忿地埋怨道，然后，把脸转向了许长富，心直口快地说，“告诉你，这些天，她是又憋气又窝火，又累又病，身子都要支撑不住了。”
秀芝听了，再也忍不住了。她两眼含泪，向许长富望着：“长富……我……我给你惹祸了……”说完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好了，这下长富也回来了，你们俩慢慢地唠吧。我这就回去了。”说完，胖莲儿站起身就要走。
“行啊！凤莲姐，你都陪我一天了，快回去吧！”秀芝把脸转向胖莲儿，心存感激地说。
“刚才你说你惹祸了？你就在家开食杂店，怎么还能惹祸！”许长富把胖莲儿送出了门外，回来凑到秀芝的身边，向秀芝郑重地问道，“你惹什么祸了，怎么惹祸了？”
“道东油厂的张老花，那天来到咱们食杂店…………”
秀芝的“好运来”食杂店，在辽河镇的边缘，穿过公路，对面就是辽河镇的金华植物油厂。油厂规模挺大，借助交通便捷，靠近县城的地理优势，生产形势一直很好。
半月前，油厂的工人张贵发来到了食杂店。张贵发外号叫张老花，50左右岁的年纪，平时有事没事常来好运来食杂店，除了买烟买酒，再就是唠闲嗑儿，和秀芝也混得个眼熟。他进了食杂店，见到秀芝就说：“我跟你商量点儿事儿。”
“什么事你说吧。”秀芝望着张贵发，微微地笑着说。
“我问你，你这个食杂店，一年能赚多少钱？”张贵发板着面孔认真地问。
“一年也就挣七八千块钱吧！多了也挣不了。”
“你看看，忙个一春带八夏，就挣七八千块钱？太不值了。”张贵发带着轻蔑的表情，十分惋惜地说，“要我看，你莫不如和我倒油票子，即赚钱，又省心。哪像你这样起早贪黑的吃苦遭罪，也挣不了几个钱。”
秀芝用蔑视的目光望了张贵发一眼，心想你个张老花还吹起来了，我开食杂店你还瞧不起，“哎！倒油票子那么挣钱，你怎么还起早贪黑的挣那几个死工钱儿，你咋不倒油票子呢？”
“这话让你说的，我不就差没有本钱吗？我要是有本钱，早就不上那破班儿了，整天在这厂子里挣那点儿死工资，还受限制。”
“冲你这话，好象我有多少钱似的。我真要是有钱，我也不开这破食杂店了。折折腾腾的能挣多少钱！”
“你这话说得不完全对。开食杂店，折折腾腾挣不了多少钱，这话我相信，可你没钱，你可以掂兑到钱。不象我，想掂兑钱却死路绝方，没有门路啊！”
“连你都没有门路，我不更没门路了吗？”
“你看你，这你就不懂了吧？”张贵发用嘲笑的口吻说，“你没钱，可你有这个门市啊！有了这个门市做抵押，银行、信用社，都愿意贷给你款。你要是贷出一笔款，就可以到油厂开油票子。你在豆油价格低的时候，把票子开出来，在价格高的时候再卖出去。要是看准了，一年倒几回票子，用不了几年，那就发透了。到那时，你就会感到这食杂店挣钱太少，都不想干了。”
秀芝笑了，“嘿！我连食杂店都不想干了？哼！我不开食杂店，我还能干啥？倒那油票子我也不懂。”
“你不要笑啊，我说的可是实情啊！”张贵发板着面孔，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懂不要紧，这个我懂。你要是愿意，咱俩合作。你出钱，我就给你开票子，开出票子，我还负责销售。对市场上的行情，我最灵了。啥时候价格低，啥时候高。低的时候我就把票子开出来，高的时候，我就把票子甩出去。只要你能出钱，油票子的事，不用你操心。做这样的买卖，保你只赚不赔。”
秀芝站在那里思忖着，她犹豫好半天，才向张贵发问：“拿我这门市做抵押？怎么抵押我也不懂啊！”
“那还有什么懂不懂的。只要你拿上房照，到银行申请，人家就会过来看你家门市房。人家要是感到没问题，就定下来给你贷款了。”
“那得贷多少啊？”
“咳呀！贷多少？那就能贷多少贷多少。就你这房子，你要多贷人家还不贷给你呢。人家要对你的房子先进行评估，假如你这房子值一千元钱，按百分比，只能贷给你六百块钱。我告诉你，现在是豆油价格最低的时候，过些天就过年了，年前的豆油价格肯定会涨起来。你要是同意和我合作，你就趁这节骨眼儿到银行贷款，然后，马上把油票子开出来，过不了几天，这价格就会涨起来。”
“那好，我得和许长富合计合计。”秀芝迟疑地说。
“这事还合计啥呀！”张贵发有些焦急地说，“这倒油票子可不同其他买卖，关键是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真的想做这买卖，那就不能迟疑。”
“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一个人做主啊！咋的也该和他通通光啊！”
“要我说，这事没必要和他通光。他在外面干活，也不懂倒油票子的事。他要是一听你要倒油票子，不分青红皂白，不同意怎么办？那不是耽误事儿吗？我看，你就不要和他说了。等你把钱挣了，你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那多好啊！”
秀芝被张贵发呛呛得有些拿不准主意，最终被张贵发说服了。她从小柜里取出房照，跟着张贵发出门向街里走去。
经过一些烦琐的手续，款是贷出来了，门市也抵押给了信用社。共贷出九万元，还款的期限是十五天。张贵发说这样贷款利息少，合算，十五天的时间，年前怎么也能把这批票子放出去。张贵发让秀芝拿着贷款，把秀芝领到了厂长办公室。几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厂长看在张贵发的面子，以低于批发价格，批给了他们十六吨豆油。张贵发拿着批条，又领着秀芝到了营业室，很快就把油票子开出来。张贵发边把油票子递给秀芝，边向秀芝交待，“你要把票子经管好，油的价格啥时候涨到份儿了，我会告诉你把油票子甩出去。这回你就在家里等着挣钱吧。”秀芝的心里一阵兴奋，将油票子揣好，离开了植物油厂。
这次，秀芝不再想把这事告诉许长富了，就象张贵发说的，她想给许长富一个惊喜。她想让许长富知道，她在家里也不比男人少挣钱。她甚至不希望许长富现在回家。怕他回家，自己的嘴板不住，老早把这事告诉了他。
秀芝在家里呆着的最初几天，心情还是稳定的。她想，豆油的价格不能这么快就涨到令人惊喜的地步。她情绪稳定地在家里经营着食杂店，隔长不短到对面油厂大门口尥尥高儿，打听一下豆油的价格。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张贵发突然来到了好运来食杂店。秀芝看张贵发的样子很是可笑。只见他在食杂店的屋子里，倒背着手来回走着，脸上带着喜不自胜的表情，“看看，怎么样？我老张就是料事如神。豆油价格开始回头了吧！今天每公斤就涨了二角。”
“是吗？”秀芝眼睛一亮，兴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我还能骗你吗？要是不信，你就到厂里打听一下。”张贵发横了秀芝一眼，那样子象是不满意，其实，完全是一种炫耀和显摆。说完，张贵发又开始在地中央倒背着手划磨磨，还边走边算着，“这一斤挣一角，十斤就挣一元，百斤挣十元，千斤挣百元，这一吨就挣二百元啊！十六吨能挣三千二百元。”
“就这么几天就挣三千二百元？差不多够我半年挣的了！”秀芝惊喜得容光焕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咱们就出手吧！”
“什么！现在就出手？”张贵发听了，眼珠子一横，不满地反问道，“哼！那不是笑话？告诉你，这离过年还早着呢，这批豆油，这价格还说不好要涨几回呢。不能出手，你要沉住气，不能一涨点儿价你就想出手。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等着挣大钱吧。这批货，不等到年根儿底下不出手！”
秀芝愣住了，“那可不行，拖到那时再出手，我家的门市房那不让银行给收去了吗？”
“不能啊！咱们就把这票子压到贷款到期那天，这边把票子出手，拿着钱就去那边还贷。这样，咱贷出的钱，不就得到充分利用了吗？到那时，贷款还上了，钱也挣上了，你还不得美出鼻涕泡来了！”
张贵发大摇大摆地走了，那神气劲儿，让秀芝看了，也感到好笑。
又过了三天，张贵发又过来了。他一进门就向食杂店里扫视着，见到秀芝，就倒背着手，快速来到秀芝面前。
“又涨价了，又涨价了！这回比上回涨的幅度还要大。这回，一斤涨了三角。”张贵发兴奋地嚷道，“加上次涨的一角，这一斤照开票价涨了四角了。一斤咱们挣四角，十六吨——哼，那就挣一万二千八百元啊！”
“是吗？”秀芝的两眼圆瞪着，闪着兴奋的光芒，“那可太好了！大哥，这回涨了这么多，咱们该出手了吧！”
“哎！出什么手！”张贵发横了一眼秀芝。“快给我拿一盒烟。”
“大哥，你看，我这光顾和你唠了。你抽啥烟啊？”
“当然是好的了。这挣上钱了，还不抽一盒好烟？”
秀芝伸手，从柜台里取出一盒芙蓉王递给了张贵发。张贵发接过烟打开，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后深吸一口，有滋有味地品味着，然后向秀芝说，“你要沉住气，不能一涨价就想出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张贵发翘着嘴角，胸有成竹地说，“这离咱们还贷的日子还有好几天呢，着什么忙吗？要是等到还贷的日期，肯定还要涨价。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大哥，咱可不能贪多呀！”秀芝用担心的目光望着张贵发。
“哎！这话让你说的，这事不用你惦记，到该出手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你出手的。”张贵发说着，边将那盒烟揣进自己的衣兜里边继续说，“行了，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让你也听听涨价的消息。我走了。”说完，一手挟着烟，一手背在后面，得意洋洋地离开了食杂店。
距离还贷的日子还有五天的时间，要还贷了，秀芝惦记着油厂豆油价格的变化。下午的时候，一个油厂的人过来买烟，秀芝顺便问，“现在豆油的价格变没变？”
“掉价了。这次一下子掉了五角。这下子存豆油的可倒霉了。”
“是吗？”秀芝瞪大眼睛问。
“可不是吗。”
“豆油为啥要……要……要掉价呀？”秀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之后又变得惨白，慌乱地追问道。
“听说从巴西和美国各进一船豆油，同时，从阿根廷还进了一船大豆。”那人神乎其神地说，“可这些豆油和大豆还在海上呢，这国内市场上的豆油就开始掉价了。不掉行吗？这要是不早点儿掉价，厂里油罐积存的豆油，那不更卖不出去了！”
“一下子进了这么多？”秀芝惊愕得瞪大眼睛，专注地望着那人问。稍后，她又镇静了下来，“就两船豆油，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两船？！你以为这船是咱们辽河上的小船啊！那可是两艘大船啊！一船能装上万吨豆油呢！”
“你……你说一船能装多少？”
“我说上万吨咋的？哼！我看网上说，从巴西装货开往中国的那艘油轮，船上装有三万五千吨的初榨脱胶毛豆油。从美国开过来的那艘船，也是装了三万多吨。”
“一船三万五千吨，两船那不是七万吨吗！”秀芝惊愕得目瞪口呆。“七万吨那是多少啊？”
“七万吨？那可就多了。”那人想了想继续说，“这么跟你说吧，咱们这个植物油厂，全负荷运转，年加工大豆是五十万吨，生产出的豆油那才五万多吨，那七万吨，可够咱们这个植物油厂生产一年啊！这次巴西和美国的豆油一进来，就把咱们国家的豆油市场给挤懵了。除此之外还有大豆呢！往后还会不会再进，进多少，谁能知道啊！”
秀芝慌了。她忙乱地给那人拿了烟，找了钱，就说，“你还有别的事吗？你要是没别的事，我要马上出去一趟。”
“没别的事。”
“那好，咱们出去吧！”
两个人说着，一前一后，走出了食杂店。
秀芝走出家门，直奔油厂。此时，油厂的各个车间全都停了产，整个油厂也没几个人。秀芝进到厂里，门卫问她干啥，她迟疑地说，“我要找张贵发。”
“你找张老花呀，全厂都放假了，那张老花能来吗？”门卫轻蔑地说。
秀芝一听，顿时懵了，她不知咋的是好。最后，她来到门卫跟前问，“师傅，你知道张贵发他家住在哪儿吗？”
“他家也不在这街里住啊！他家住在辽河村三社。离这儿倒不算远，骑车也就半个钟头。”
秀芝后悔自己的简单和草率。张贵发总到食杂店来买东西，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只知道他是在植物油厂上班，还不知道他家住何方，更不知道他的人品如何，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个外号叫张老花。这要是让他给唬了，上了他的当，还不让人家笑话吗！咳！自己真是傻透腔儿了。
秀芝不再想更多，转身离开油厂。她回到家里，把自行车推出来，骑上车就向辽河村三社奔去。
辽河村真的不怎么远，从家里出来，由镇里的中学大门口过去，再向南走三里多地，就到了辽河村的三社。在屯中间遇见一个人一打听，眼前的这三间房儿就是张贵发的家。秀芝一眼望去，只见三间光腚房，连个院套都没有。房前用玉米秸夹的障子，东倒西歪的也不直溜儿。中间留一个能过人的豁口，就算是院门了。从路上向院里望去，这房子就象是没人住的闲屋子。是砖房不假，可这砖墙，连墙缝都没勾。墙垒完了，怎么能不勾缝呢？房子是新盖的，可那窗户却是旧的。说不好是从旧物市场买来的拆迁旧货。哼，这也是一户穷困潦倒的人家。
秀芝不敢多想，她把自行车支在路边，走进院子，并小心翼翼地向房前走去。家里没有狗，这让秀芝胆子大了些。她一直走到窗前，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向屋里望着。这时，房门被打开的动静传来，秀芝赶忙向房门处望去，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趿拉着鞋，站在房门口向她望着。这个女人，头发有些散乱，焦焦的像总也没洗过。她那布满褶皱的脸，面肤粗糙，让人感觉她根本就不进行保养。望着女人的样子，秀芝断定，这就是张贵发家里的。不过，这人怎么造得这样肋脦？灰头土脸的就象刚从柴堆里钻出来似的？
“你找谁？”那女人两眼乜斜着秀芝，愣愣地问。
“这是张贵发家吗？”秀芝陪着笑脸，心里怯懦地问。
“是张贵发家。你找他有事？”那女人两眼放光，逼视着秀芝问。
“我找他有点儿事。”秀芝谨慎地答道。“他不在家吗？”
“出远门儿了。一半会儿回不来，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吧！”那女人向秀芝走过来。”
“他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走时他也没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秀芝一下子懵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象呆了一样。“完了！这下可真完了。我是上了张老花的当了。那张老花是想拿我的钱和我合伙存油票子，豆油要是涨价了，挣钱了，他就从中渔利。现在，他肯定是听说豆油掉价，感觉没法向我交待，脚底抹油——溜了。这可咋办啊！”秀芝在心里暗暗叫苦。此时，她感觉自己就象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浑身上下都冷透腔儿了。她忘了与那女人告辞，跌跌撞撞地向大门外走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林秀芝的心里憋屈得连一点儿缝都没有。她蹬着自行车冲到村外，感情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边使劲蹬着自行车，边失声地痛哭起来。她想到了自己和许长富过日子这么多年，真是吃尽了苦，遭透了罪。送走了双方老人，又把自己的女儿将养大了，送她上了大学。孩子上大学后，两个人还要努力，为孩子就业和成家做准备。现在，又赶上土地流转的新形势，两个人一合计，就把老家的旧房子卖了，倾注家中所有积畜，到辽河镇买了这个门市，自己在家专门从事食杂店的经营，而许长富则一年四季，不顾酷暑严寒，在城里搞房屋装修挣钱。应该说，孩子也要毕业了，其他负担也没有了，两个人只是一心挣钱，为孩子将来就业和成家忙活。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这样让人揪心的事情。这都是自己轻信了张老花，自作主张贷款倒油票子。钱不但没挣上，贷款的最后期限马上就到了，要是不能及时还上贷款，自己的门市房连同食杂店，都要让法院给收去了。自己捅了这么个大篓子，能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对得起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许长富，对得起自己的家吗？秀芝想到了这些，不免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想起自己的同学鲁冰洁：她可是个有钱的主，可是，她为了得到更多的回报，把家里的钱，全都投给了一家融资公司。结果，那家公司的老板却卷款出逃了。现在，她的处境很艰难，两口子正因为这事吵架闹离婚呢。现在，鲁冰洁的遭遇又出现在自己的身上了，自己能落得个鲁冰洁的下场吗？许长富能和自己闹离婚吗？哎！闹就闹吧，那是自己罪有应得，许长富对自己怎样也是应该的，这是自己自作自受。由此，秀芝想到了自己这个家破碎的局面，越想越伤心，越想哭得越是痛心。哭着哭着，她又感觉哭得没有滋味。光哭有什么用？她想，不管咋说，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呀！再说，许长富也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是爱的。他会和自己共同想办法，一起解决当前面临的困难。秀芝想到这里，就不再流泪了。她停下了车子，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站在那里拨号。拨着拨着，她又停了下来。她觉得，眼前的事情并没那么棘手，自己并没像鲁冰洁那样，家里的钱都让人家给骗去了，而自己的手中，那十六吨油票子一斤没少，只不过没有以前值钱了。再就是自己贷出的款，需要给信用社一些利息。自己要是把那些油票子都处理出去，不就能堵上一部分贷款吗？至于那些钱不够偿还贷款和支付利息，那就找人求借一些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把贷款还上，事情不就解决了吗？要说赔钱，也赔不了太多。做买卖哪能只赚不赔，这次赔，以后再挣呗？眼下，没有必要把这事告诉许长富。告诉了他还影响他在外面挣钱。自己就先处理吧！实在有过不去的坎儿再说。
秀芝这样想，心情就好多了。她迅速将手机揣进兜里，重新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似的向辽河镇方向驶去。
秀芝回到家里，也有些忧心。自己处理这么大的事儿，哪能那么容易？眼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不景气，已经是贫困交加，离还贷的日期又是这么近，时间上也不容空儿。咳，要紧的是该把那些油票子先处理了。
秀芝连晚饭都没心思吃，进了家里，收拾收拾就躺到炕上了。屋子里很冷，看来懒也不行，怎么也得烧烧炕，暖暖屋子呀！她起身下了地，重新来到厨房，将炉子引着，填上煤，将屋子烧暖和了，她才重新上炕躺下了。
秀芝躺到炕上却睡不着，脑海里翻江倒海地想着油票子的事。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到镇里那几家粮油商店，和他们谈豆油销售的事。想好之后，她才安然地睡着了。
外面的天气挺晴朗，太阳刚刚出来，就照得满世界一片光明。毕竟是数九隆冬，人走在大街上，呼出的气都是白雾状。尽管天气寒冷，大街上还是有不少赶集的人。一些庄稼人，干了一大年，今年的收成也算不错，就盼着春节能消消停停的老少团聚，热热闹闹地过个喜庆的节日。他们在家呆着没事，一个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两手抄着袖，走出家门到街里看风景。
林秀芝吃完了早饭，估计街里的商店也该开门了，就穿戴整齐，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街面上，商户们也都打开了店门，把那些鞭炮、对联，冻梨、冻柿子，还有锅碗瓢盆、猪肉粉条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年货，都摆在了大街两侧。
林秀芝没心思观看这些，按照昨天夜里盘算的路子，直奔街面拐角处的兴旺粮油商店。粮油商店的店主叫刘兆兴，50左右岁的年纪，原来在老屯的时候，和自己是屯邻，都是辽河村的社员。那年，县委书记到村上视察工作，在座谈会上，要求镇里抚持刘兆兴养鹿，镇信用社就按照县委书记的指示，贷给他二十万元的扶持资金。经过十年的创业拼搏，有的人说他挣了不少钱，有的说他赔了不少钱，反正他从信用社贷的款没有还上，把自家那幢破旧的三间土平房，连同那一趟破旧的鹿舍，都交给了信用社。对于刘兆兴的赔挣，林秀芝也不清楚，一些知情人都说刘兆兴是人中尖子，谁也诡不过他。他是抓住县委书记为他说话的把柄，信用社一找他还贷，他就放赖，说当初他不想养鹿，想养猪，是县委书记非让他养鹿，结果赔了。信用社拿他没办法，就收回了他家的土平房和破烂不堪的鹿舍。信用社收了他家的房舍后有半年的时间，刘兆兴和他的儿子就没了影儿，给别人看就象是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到了入冬，刘兆兴却在镇里买了一处门市，开起了粮油商店。听说他的儿子在县城也开了一家粮油商店。而刘兆兴的粮油商店，在辽河镇里，那是最大的一家。
林秀芝来到兴旺粮油商店的门口时，刘兆兴正在往外面搬着货。门口的马路边上，已经摆好了他家的各样品种的大米、小米和各样品种的食用油。刘兆兴将搬来的白面放在了地上，直起身子，一眼见到了林秀芝。
“啊！秀芝啊！你这也是出来逛街呀？”刘兆兴热情地向林秀芝打着招呼。
“我就到你这儿来。”林秀芝表情冷峻，爽快利索地说。
“嘿！到我这儿来？欢迎啊！”刘兆兴满脸堆笑，望着林秀芝问，“到我这儿有事吗？”
“当然有事，我是求你来了。”林秀芝不卑不亢地说。
“看样子你还真有事。那就到屋说吧。”
刘兆兴在前面领路，两个人开门进到了商店的屋里，先后走到一张桌子前。刘兆兴又拿过来一个小方凳，边递给林秀芝边问，“你家的食杂店不忙吗？”
“咳！有更要紧的事情，顾不了食杂店了。”
“食杂店都顾不了了，那肯定是有要紧的事了！”刘兆兴面带微笑地说，“你来找我也肯定是为了这事吧。说吧，什么事？”
“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实在，外面的事懂得少，别人说啥我都信。这不，我家对面油厂有个张老花，他总上我的食杂店买烟，买火的。时间长了，我和他也混个面熟。前些天，他窜掇我囤油票子，我负责出钱，他负责开票和放票子。我听信了他的话，把我家的食杂店全都抵押给了镇里的信用社，贷出了九万元，开出了十六吨豆油。开的时候，是六千一百元一吨。张老花说临近春节了，豆油肯定会涨价，结果，开始还真的涨了价，可张老花不让出手，等到贷款要到期了，油价却掉了。再找张老花，他却影信无踪，我这才感到事情不好办了。现在，我必须把手里的那些油票子推销出去，就是赔钱也得卖出去呀！不然那贷款怎么还？贷款还不上，我家那食杂店不就让法院给收去了吗？可要出手，那可不是小数字啊！大哥，我找你，就是想让你留点儿油票子。”
“留点儿油票子倒是可以。我这儿是经营粮油的，进货是正常的事情。不过……”刘兆兴沉思半晌后，抬起头谨慎地说。“现在的豆油价格可掉得苦啊！你先说说，你是想多少钱出手吧？”
“我现在是认赔了。主要是想抓紧回款还贷。信用社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林秀芝显露出低声下气的表情，“大哥你看看，我那票子是六千一百元一吨开出来的，现在的市场价格是五千九百二十七元一吨，我给你就五千八百元一吨行不行？”
“五千八一吨……”刘兆兴双眉紧锁，小声地默念着，最后才爽快地说，“不敢进。现在的价格不稳定啊！我进完了，折折腾腾的，再赔进去，那不是反美不美了吗！”
“大哥，我再给你降一百元，你看行不行？”林秀芝有点忍痛割爱地说。
“你这个价格，我可以少进点儿，进一吨吧。”刘兆兴勉强地说，“进一吨，年前就能卖出去。这么几天，怎么也不能让我赔进去。”
“不不不，大哥，你这么大的买卖，进一回怎么也不能就进一吨啊！我这可是十六吨呢！”
“那可不行。我要是进多了，一旦再掉价，那我不是赔了吗？”刘兆兴犹豫着，“要不，你要是算我五千六百元一吨，我就多留几吨。”
听刘兆兴说这话，林秀芝感到很失望。她心里骂着，你个刘兆兴，你都狡猾到家了。你不就是趁着县委书记支持你搞副业，放赖，不还信用社的贷款吗？你想趁人之危，打我的主意，没门儿，一个屯子的老乡，不该这样。她这样想着，就起身告辞说：“那就算了，我不能勉强大哥。”林秀芝望一眼刘兆兴，也没再理会他，起身走了。刘兆兴将她送到商店的外面 ，也没再招呼一声，转身回到了屋里。
林秀芝离开刘兆兴的兴旺粮油商店，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想再回头和刘兆兴打招呼。她望着满街的人和街道两旁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感觉有些茫然无助。这么多的商铺，这么多的人，有谁能理解你的苦衷？有谁能帮助你解决眼前的难处？手里的几张油票子，还没兑出去一张呢？信用社已经向她提醒，到时候如果不能如数还款，他们就要向法院提起诉讼。到那时，法院就会封你的商铺，拍卖你的房产……林秀芝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向街面扫了一眼，就向着街道中段的另外一家粮油商店走去。
因为她家搬到街里时间短，对这家粮油商店的店主并不十分熟悉，只是一个街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碰面的时候。林秀芝知道这个店主姓唐，开的粮油商店时间也不算长。
林秀芝开门进屋时，店主老唐迎了出来。他也不知道林秀芝姓氏名谁，只知道是一个街里住着的同乡，便热情地招呼，并边说边引着林秀芝走向里面：“天气好冷啊！快进屋暖和暖和。”
屋子里头生着炉子，炉火正旺。林秀芝跟着店主走近炉子，在炉子跟前的一个圆凳上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近些天，豆油销售得怎么样？卖得多吗？”林秀芝故意把话往正题上拉。
“近些天还行，年前怎么也能卖一些。”
“你们进油不都得到咱们的植物油厂进吗？”
“可不都得从那儿进，到别场进，又是运输又是操劳，费用自然增加，到顾客手里得增加不少钱呢。”
“你在那儿开票给你多少钱一吨？”
“多少钱一吨？”店主犹豫着不想告诉林秀芝实情。“哎呀！多少钱都无关，反正是高来高走，低来低走，挣点儿就中呗。”
“我这儿有油票子，你想要吗？”
“多少钱一吨？”
“你也不用跟我讲价，咱就实打实的，你就给我五千八百元，你能要几吨？”
“我还能要几吨？”店主自嘲地笑了一下，“多了我也卖不了，压在手里，那不是浪费资金吗？我如果要，也只能要一吨。”
“行，那就给你一吨。”林秀芝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打油票子，从中找出一张一吨的递向店主。
店主接过了票子看了看，有些担心地说，“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这票子的后面。”说着将那张票子重新递给了林秀芝。
林秀芝接过票子，将手机号码写在了票子的后面，这时，店主也将货款数了两遍递向林秀芝。林秀芝接过货款，又将油票子递给了店主，两个人又唠了点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林秀芝就离开了这家粮油商店。
林秀芝来到大街上，又走进另外一家粮油商店，费了不少口舌，人家才勉强留了一张一吨的油票子。走出这家粮油商店，林秀芝就再也没处去了。她心里产生一种走投无路感觉。在这屁股大的小镇，就这么几家粮油店，能有多大的销量？那个刘兆兴家是有一点销量，可这人做买卖太奸诈，根本不讲什么情面。除了他家，再也没有谁家了。手里的十六吨油票子，去了两吨，还有十四吨啊！这十四吨，在这小小的辽河镇算是没有什么门路了。林秀芝站在街面的中央，不知所措地四处望着。这时，她突然想到了辽河对岸的表弟。他是在河西的大城子镇做粮油生意的。在那里，十里八村的村民都要到大城子买东西，他的粮油商店，生意也很不错。但是，他们那里没有植物油厂，进货也需要到河东的辽河镇进。林秀芝决定往河西跑一趟，让表弟帮帮忙，想办法把这些油票子销售出去。林秀芝没有想到要骑自行车，天气太冷了，冰天雪地的，骑着它又冷又滑的，还不如走呢！她没有畏惧路途遥远，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心急火燎地朝着河西的方向走去。
要去大城子，需要过辽河。林秀芝的老家是辽河边上的河口村，那里的情况她很清楚。早年，辽河两岸的人们要过辽河，冬天就跑冰，夏天必须在渡口坐船，现在，渡口没了，船匠温百和在渡口上修了大桥，过河不费操事。就是冬天，也不跑冰了，简直的大道，过了河再走几里的路就到了大城子。
林秀芝来到大桥的时候，正好看到温百和站在大桥的桥头。温百和有五十几岁的年纪。自从修了大桥，他就整天蹲在桥头的小屋子里，有过桥的车辆，他就出来收费。
“哎呀！这不是秀芝吗？好久不见，今天什么风把你刮这儿来了？”温百和满脸堆笑，热情地向林秀芝打着招呼，“快进屋吧！屋里暖和着呢。”
林秀芝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后来感觉自己冻得手脚麻木，就想进到屋里暖和暖和。
屋子里确实很暖和，地中间还放着一个站炉子，炉火正旺，发出嗡嗡地响声。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温百和随便地问。
“哎！可别说了，前些天，我惹出不小的麻烦。”林秀芝不好意思地说。
“你不是在家开食杂店吗，能惹什么麻烦？”温百和好奇地问。
“我也不怕你笑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是让人家给忽悠了。”林秀芝自嘲地说，她把和张老花合伙囤油票子的过程，以及信用社贷款就要到期的事都当温百和说了，最后，她又当温百和说出了此次出门的目的。“我这实在没辄，想到河西大城子我的表弟，他在大城子开了一家粮油商店，我想让他帮我安排安排这事。”
“哎！你个女人家，这冰天雪地的，出门儿多不容易。长富呢？”温百和两眼圆瞪，很是同情地追问道。
“他在城里给人家忙装修，好多天不在家了。不瞒你说，我这事他也不知道。他就在外面忙他的事儿吧，我惹的事，我自己能处理明白。”林秀芝很自信地说。
“哼！你可真够有主意的了。”温百和嘲笑地冲林秀芝说。说完，他突然象想起了什么，很严肃地问道，“哎！你那个闺女大学毕业了吧？”
“现在正读大三呢，明年就毕业工作了。”林秀芝简单地回答。
“是吗？”温百和眼睛亮了一下，顿时现出惊喜，“我记得，你这孩子长得俊，又上了大学，这可是出息了！”
林秀芝轻蔑地说，“这算什么出息呀！毕业之后找工作还说不好要搭多少人情费呢。再说了，刚刚毕业，就是有了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啊！”
“嘿！一个女孩子家，要挣那么多钱干啥？关键是找一个好婆家。男怕站错行，女怕嫁错郎，真要是找一个象我们这样的人家，那钱还不让她管够花！”
林秀芝听出温百和的话里有话，就有些不自在。她坐在炉子跟前，身上也暖和了，冻得麻木的两脚也缓过来了，于是就站起身向温百和说：“我暖和过来了，得走了。”说完，就开门向外走去。
这个镇叫大城子，其实是个并不大的小镇，整个小镇，没有超过三层的楼房，街道也只有个十字街，街面不宽，也不长。不过，这个街市够得远，二三十里的乡民，都要到这里赶集。这里一个月设三个集日，分别是七日、十七日还有二十七日。赶上集日，这里就摩肩接踵、人欢马叫。现在，正是临近春节，就不分集日不集日，终日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一派喧嚣。
林秀芝来到镇里，也无心逛街，直奔表弟的粮油商店。
林秀芝和表弟平时走得挺近，谁有个为难遭灾的，都不看笑话。表弟见到林秀芝，觉得意外和突然，现出一脸的惊喜。“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咳！遇到难处了，来求你帮忙。”
“还求啥呀？有事你就说。”
“哎！我把家里的食杂店抵押给了信用社，贷出九万元贷款，和别人合伙开出了十六吨豆油。说临近春节了，豆油肯定会涨价，结果豆油价却掉了，那个合伙人也找不着了。现在，我就是赔钱也得卖出去呀！不然那贷款怎么还？贷款还不上，我家那食杂店就得让法院给收去。我来，就是让你留点儿油票子。”
“十六吨啊？那么多，你可往哪儿处理呀！”表弟替林秀芝畏难地说，“哎！我给你留两吨吧。多了我也没那么多现金给你。”
“行啊！只要你尽力就行啊！你能留点儿就给我解决问题了呀！”林秀芝叹了口气，欣慰地说，“要不你再留两吨票子，啥时卖出去再把钱给我？”
“票子放我这，你搁啥还贷款啊？”表弟望着秀芝问。
“咳！这么多油票子，我哪儿能都卖出去？放你这儿我还更踏实一些。还贷款的钱不够，我再另外掂兑吧！”
表弟同意了秀芝的意见，又接过了两吨的油票子。两个人办完事情，已经到了农村吃晚饭的饭时，表弟要请秀芝到饭店吃晚饭，秀芝担心吃完饭，天黑走夜路，就拒绝了表弟，起身离开了商店。
林秀芝回家，没再过辽河大桥，她不愿意听温百和说话。她是从河信村跑冰过的河。
回到家里，林秀芝刚刚打开食杂店的房门，就听到家住老屯的许长有粗门大嗓地吵吵，“听说你到河西去了？”
许长有是许长富的本家弟弟。他来这里，不知道猫到哪儿等着林秀芝回来。见到秀芝，就出来凑到秀芝跟前。
“我是去了河西一趟。你怎么知道？”秀芝边开门边问。
“我是听温百和说的。他说你贷款买豆油，油票子压到手里了。弄不好，食杂店的房子还要让法院给收去？”两个人进到屋里，许长有关心地说。
“买了十六吨的油票子，才让我推出去六吨，还有十吨呢！”林秀芝有些畏难地说，“这十吨可让我到哪儿卖去呀！愁死我了。”
“嫂子，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是温百和打发我来的。”许长有望着林秀芝，很谨慎地说，“我问你，你那十吨的豆油票子，到底好不好出手吧？你要是感觉能出手，这事我就不再提了，真要是不好出手，让嫂子你感到为难，那我就把温百和的话当你说说。”
“他打发你来干啥，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林秀芝两眼盯着许长有，表情严肃地说。
“咳！前些年，温百和在辽河渡口摆船挣俩钱儿，这不，他用这笔钱，又建了一座辽河大桥。他这桥，每天光收费就能收上千块呀！他是自以为有俩钱儿，想乘人之危，惦记在大学念书的侄女。他说，只要你和我哥同意和他噶亲家，你那些油票子，还有信用社的贷款，他就都包下了，票子上是多少钱，他就给你多少钱。孩子结婚的彩礼要啥给啥。”
“你个温阎王，你也太小瞧我林秀芝了。”林秀芝顿时面红耳赤，两眼放光，“你不就有俩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你想惦记我家闺女，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家是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可我那闺女也不能嫁给你那个……你那儿子，算个什么玩意儿？整天也没个正溜儿，开个破车遥哪儿闲逛，谁家闺女嫁给你，那可倒八辈子血霉了。长有，你回去就给他捎个话儿，你就说，我宁可把房子、地都让法院给收去，也不用我闺女还贷款，让他死了这份儿心！”
林秀芝说起话来横眉立目，就象要和许长有干仗似的。许长有瞪着两只恐怖的眼睛，不错眼珠地向林秀芝望着。
许长有原本是想替温百和说话来的，他也是一片好心，可一看林秀芝那样子，根本就没看上那温百和，更没看上温百和那个儿子，感觉自己来了，给嫂子心里添堵，自觉有些愧疚，赶忙调转口气，也攻击起了温百和。“是啊！温百和有俩臭钱就觉得了不起了，以为有钱就能办一切事，也没看看你那小子给没给你长脸。嫂子，你也不用生他的气，他说啥那是他的事，咱们还不得有咱们自己的章程？”
林秀芝听着许长有的话，沉思了好一阵儿。她也想好了，这油票子不处理，就会有人尥高看热闹，就会有人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不就是赔点儿钱吗？赔就赔了，就当许长富吃喝嫖赌败坏了。大大方方地把这些油票子折腾了，把那些贷款还了，就不会再有人惦记在自己身上占香油儿了。“不行，我必须抓紧把这些油票子处理了，不然这些人不是看我的笑话，再就是来打我的鬼主意。长有，你先在这儿呆着，我还得出去一趟。”
“那我也走了。“许长有也赶忙起身，要跟林秀芝出门。
林秀芝没心思挽留许长有，两个人就一起出了门。
林秀芝再次来到刘兆兴的粮油商店时，刘兆兴正坐在炉前的一把椅子上，把着钱盒子数钱，见了林秀芝，他并不起来打招呼。林秀芝想，你刘兆兴定是猜到我来的目的，你是想拿我的把。哼！何必呢？她这样想着，走近刘兆兴，张口就说：“刘大哥，我又来找你来了。”
“找我？找我干啥？”刘兆兴将手中的钱放回钱盒子里，转过脸来明知故问。
“我这人办事就是响快，不象你，做买卖那么能算计。”林秀芝一本正经地说，“你就说吧，我那油票子，一吨就算你五千六百元，你能留多少？”
刘兆兴眨巴眨巴眼睛，象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怀疑地向林秀芝问：“五千六一吨？”
“对，就是五千六一吨。”
“你那儿还有多少？”
“还有十吨。”
“还有十吨！那你跑了一大天也没卖出几吨啊！”刘兆兴带着贬抑的口气说，“那我也要不了那么多，我留四吨吧！”
“就留四吨？使好大的劲就留四吨！”林秀芝现出惊讶的表情轻蔑地说，“你不是说你儿子在县城的粮油买卖比你这儿大多了吗？就留四吨能够卖吗？我可是给你最低的价钱了。油价再波动，这样的价格也不会赔呀！得了，我特意到你这来的，就奔着你能多留点儿呢，你就多留点儿吧！”
“多留能留多少？”
“这十吨你就都留下吧！”
“那可不行，我留那么多，一半会卖不出去，那不是压本钱吗？行了，我再多留一吨。”
“行啊！那就留五吨。”林秀芝无奈地说，“你把货款给我，我把票子给你。”
“你得跟我到信用社取钱。谁能在家里放那么多的现金啊！”
“好！去信用社就去信用社。”
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就奔镇里的农村信用社去了。
两个人来到农村信用社，林秀芝建了一个存折，刘兆兴将他存折里的款拨到林秀芝存折里二万八千元，林秀芝把手里的油票子交给刘兆兴五吨，两个人就算完成了交易。
走出信用社，林秀芝不知道还要往哪儿走，不知道自己手里剩下的五吨油票子还往哪儿消耗。
最后的期限马上就到了，后天就是还款的最后日期，明天要是凑不够信用社的贷款，自己家的食杂店就会让人家给封了，那样，自己不仅拉了一屁股饥荒，还连个窝都没了。眼前，这个小镇的三家粮油商店，自己也都走到了，连河西的亲戚也都走到了，自己是尽力了，再往下，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她感到心里堵得慌。
正在林秀芝走投无路的时候，一抬头，一个“辽河镇人民政府”的牌子，让她眼前一亮。机关不是还有一个机关食堂吗？食堂的管理员李大林，那可是许长富的老同学呀！他们俩的关系处得很好，现在有了难处，何不找他帮帮忙？
李大林个子不高，有点儿短粗胖，可是为人精明。他在辽河镇政府机关食堂做管理员多年，却没有当朝人那种高傲和骄横。林秀芝见到他时，他正在筹备食堂的晚饭。
“嘿！嫂子，你找我有事？”李大林边走边说，“到我屋里说。”
林秀芝跟在李大林的后面，来到他的办公室。
“说吧，找我什么事？”李大林望着林秀芝，直截了当地问。
林秀芝将自己到信用社贷款，到目前还款日期已到，面临还不上贷款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李大林说了一遍。说完了，望着李大林，很谨慎地说，“我这还有五吨豆油的票子没有安排出去，我来找你，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这事怎么你来呢？我大哥怎么不来呢？”
“他还在县城干他的老本行，这件事，就是我捅的篓子，我压根就没让他知道。”林秀芝自嘲地说，“你要是能帮上我的忙，等他回来我再请你喝酒。”
“五吨！”李大林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过一会，他抬起头对林秀芝说，“这五吨油我还真能给你安排了。这不，春节马上就到了吗？节前，镇里肯定要给全机关的职工分点儿豆油，还要安排给一些关系户和上级领导送些礼。除了这些，咱们机关食堂也还可以留一些。就你这五吨，不多不少，我看正好够用。不过，我这里没有现金给你啊！”李大林有些畏难地说。
“没有现金，那就不好办了。”林秀芝泄气地说，“我现在缺的就是现金，你没现金，想帮忙也帮不上啊！还信用社的贷款，没有现金，那就白扯呀！”
“不对，我这儿没现金，那是暂时的。除了机关食堂用的豆油，不能及时给你钱款，送礼的部分，机关会及时拨款的。去了这部分，剩下的，就缺不了多少了。那你就暂时到别场借借，借钱时，你可以跟人家说就借几天。借到钱，你就把贷款先还一步。之后，你再用你的食杂店做抵押，再少贷一部分款，去还你借的款。这样不就倒开了吗。你这样再折腾一次，我就能把你那些豆油钱返还给你了。”
林秀芝一听，李大林说的有道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那好，我的豆油票子就交给你了。我再到别处去临时借点款，抓紧把信用社的贷款先还上。”林秀芝说着，从兜儿里掏出那些油票子，当着李大林的面，认真地数了数，然后，塞给了李大林。就在林秀芝转身要走的时候，李大林说，“嫂子，你先别走，我手头还有一万元，咱们到银行取出来，你先拿去还信用社的贷款。”
林秀芝激动得不知说啥好，泪水涌出眼眶，也不说啥，边抹着眼泪，边跟在李大林的后面，两人走出机关大院。
现如今，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的建设，社会发展了，城乡面貌变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背后，是人们的钱袋子鼓了。这节骨眼儿要说借点儿钱，应该不是困难的事。可是，这社会，越变越让人难以琢磨了。林秀芝回到家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进屋，感觉食杂店是冷冷清清的，自己住的屋子是冷冷清清的，整个屋子都没有一点儿温暖。
林秀芝引着炉子，热了点儿现成的饭菜，边吃边琢磨着应该到哪儿去借这三万块钱，可愣是想不出到谁家能把这三万块钱借到手。
吃完晚饭，秀芝躺下了。她身子躺到炕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明天该到哪儿借钱的事，怎么也离不开她的脑海。在想不出借钱门路的情况下，她却想到了家住南边里的赵显山。赵显山是自己的一个堂姐夫。还在自己小的时候，她姐姐就领着姐夫到过她娘家。姐姐和姐夫来串门，总是在冬天，也总是带着南边里的特产——蘑菇、木耳、干野菜和榛子。大包小裹的，让人感觉南边里是个非常富裕的山窝窝。姐夫赵显山在家里的兄弟中排行老四，外号赵四懒，今年五十多岁了。其实，赵四懒并不懒。年轻时，他就好到山里打狐狸，打野鸡、捕黄皮子、采山货。他获得的东西，一是卖钱，再就是到冬闲的时候串门给亲戚。如今，他年岁大了，不愿意动弹了，别人就把他当做好吃懒做的病秧子。近些年，姐姐和姐夫回老家虽然少了，可两家的关系也没断了来往。赵显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翠英，长大后嫁给了一个教书的，二女儿翠莲，嫁给了城里的无业游民。大女儿顾家，经常趁丈夫不在家，往娘家倒动米面菜油，还经常拿家里的钱给堂姐买衣物，供姐夫酒喝。教书匠心眼儿小，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一来二去发觉了妻子的勾当，就想办法避开赵显山老两口子。他应聘到了远离家乡的南方教书。他们到那里没有房子，一次，翠英坐着开发商的购房参观车去看房，半路上出了车祸，当时就没抢救过来，尸骨埋在了异乡的陵园。
翠英死后，开发商给了一笔不少的补偿费，其中也包括赵显山老两口子的。
这一下，赵显山应该是有钱了。可是，他的二女儿翠莲却非要借这笔钱，他们要用这笔钱创业，做买卖。结果，这笔钱是借去了，买卖也做上了，后来却听说他们是让人家给骗了。
林秀芝觉得赵显山不会把他的钱全都借给他二闺女，咋的也得留点儿押腰过河钱啊！这怎么还不得有个三万五万的？明天到他家去，从他们那里借*千，还贷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林秀芝想好了，精神也就轻松了，来了困意，也不知道啥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林秀芝老早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到厨房收拾点儿饭，狼吞虎咽地扒拉一口，就把身子捂得严严的，毫不犹豫地开门走了出去。
南边里离辽河镇，能有四十多里的路程。林秀芝首先乘坐公共汽车到县城，之后，又乘坐长途汽车，奔向位于县城南边的边里乡。在边里乡下车后，她就进入了山的怀抱。这里是大黑山的深处，周围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山上到处生长着松树、橡子树、榛子树和玻璃蕻子。没了叶子的杂树树冠，光秃秃的没有了生气，唯有冰雪裹着的树干身躯，把这山上圣洁的雪野，点缀上了斑驳的灰色。
今天的天气不错，天空一点儿云彩也没有，太阳挂在天上，阳光照在无边的雪野，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空气清新而透明，却是嘎巴嘎巴的哑巴冷。林秀芝趔趔趄趄地行走在布满积雪的山路上，脚踏积雪声震荡着空气，传到很远的地方。她身上的羽绒服，冻得有些僵硬，走起路来发出唦唦的响声。她被这该死的天气冻得鼻涕直淌，嘴唇和腮帮子都不灵活，手脚也象麻木了。她嘴里喷吐着白色的哈气，雾状的哈气在空中飘到很远才逐渐消散。
林秀芝从没在这样的天气走这样的路，遭这样的罪。在农村的时候，一到冬天，她总是躲在家里，哄孩子、做饭，喂猪打狗的，干完这些活就守着热炕头，暖暖烘烘的屋子里，让她享受着家的温暖。这次，为了借钱，在这天寒地冻的大山里，走这冰雪连天的山路，真的让她有些吃不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几天的事情，简直要把她折磨疯了。
拐过这道山弯，远远的山坳里，蒸腾飘散着白色的炊烟，炊烟的下面，是无数掩映着积雪的房屋。再往前走，一股浓烈的燃烧秋板柴的气味，冲进了林秀芝的鼻子里。她知道，在山区，所说的炊烟，并不是做饭产生的烟，到了冬天，山里人做饭不做饭，都要整天烧火取暖。
林秀芝走进村里，在村子的中间，找到了赵显山的家。她打开院门边走进院子边向屋里望着，见姐姐正向自己望着，之后，一闪身冲出房门，向自己迎了过来。“哎呀！这不是秀芝吗？这大冷天，你咋过来了呢？”
林秀芝没有回答姐姐的问话，而是反问道，“我姐夫在家吗？”
“在家，他不在家还能干啥？”姐姐笑盈盈地回答，“快进屋。”
林秀芝径直向屋里走去，这时，赵显山也从屋里迎了出来。“哎哟！这天气还干过来了！”
“干过来咋的？谁能比得了你呀！整天蹲在暖呼呼的家里享清福。”林秀芝说着，进到了屋里。“这天冷的，真不让人出门了。”
“正是腊月里，最冷的时候，能不冷吗？”姐姐说着，上前去摘林秀芝的围巾，“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其实，就过了腊八之后才冷呢。你看这几天，真的把人冻透腔儿了。快把外衣脱了。这屋子可暖和了。”
林秀芝把外衣脱了，上炕坐到了炕头儿上，感觉浑身真的暖和了。
“秀芝，你在这大冷天儿跑这儿来，一定是有要紧事儿吧？”姐姐担心地问。
“哎！姐，我能没事儿吗？这节骨眼儿正是城里装修的最忙季节，也是食杂店挣钱的好时候。长富在城里给人家装修房子，家里的食杂店都没人看。要是没事，我哪能出门子呢。”林秀芝说着，就把自己与张老花合伙囤油的事情说了，之后说，“我到你们这儿来，就是想求借俩钱，就用十多天，过完年，我就再贷一笔款还你们。我不是还有七吨豆油票子没返回现金吗，等他们把那七吨豆油的钱给我返回来，我就把新贷的款还上，一切事情就一了百了了。”
姐姐两眼盯着姐夫，而姐夫却低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姐夫抬起头，用埋怨的口气说：“你看看，你这也太不象话了，长富不在家，你竟敢做主办这么大的事，连和他打个招呼都不打。这下，捅了窟窿了吧！”
“你就别说那没用的，秀芝也是好心。她是那种胡来的人吗？别的你就不要说了，你就说给不给秀芝拿钱吧！”姐姐看着赵显山，不耐烦地说。
“怎么还我给不给拿钱呢！咱家有钱吗？”赵显山没好脸子乜斜着姐姐问。之后，他又冲着林秀芝生气地说，“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钱也不能救你的驾，非让你从中得到教训不可。”
“教训不教训，你别往旁边扯，说那个有用吗？秀芝是来借钱，你就说借还是不借。”姐姐又急头白脸地说。
“这话让你说的，就好象我有钱不借似的。我要是有钱我能不借吗？谁跟谁呀！这又不是别人。”赵显山不高兴地说。
“你要知道是啥关系就行。秀芝可从来不到咱们家求借。”姐姐说着，眉头舒展开来，她以为姐夫知道亲戚的远近，会妥善处理秀芝的事情。
赵显山还是没有听从姐夫的话，他转过脸冲秀芝解释说，“秀芝，不瞒你说，你大外甥女出了车祸，我和你姐是得俩钱儿，你看，不是让你二外甥女婿给借去了吗？她借也行，可她做买卖还给我赔进去了，这钱，说不好什么时候给我，也说不好能不能给上。咳！活坑人啊！”
“没钱你可以到你的哥兄弟那儿串换串换啊！”姐姐又拉下了脸。
“到他们那儿串换？”赵显山横了姐姐一眼，“前阶段，他们看我有俩钱都红眼了，向我借，我借给他们了吗？”
姐姐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指着姐夫，咬牙切齿地说：“你算是不开面儿了，你可让我咋说你呢？”
林秀芝看明白了，不是姐姐家没有钱，也不是姐姐不想借给她钱，是姐姐当不了姐夫的家。她想逼迫姐夫把钱借给自己，可姐夫不干。姐姐想给他一个台阶下，让他以去哥兄弟那里串换的名誉把钱拿出来，姐夫还是不干，姐姐是没辄了。自己要是再不出来说话，他们就会出现家庭矛盾。从他们的谈话，林秀芝也看清楚了，姐夫是害怕了，他们两个人牺牲了大女儿得到的那俩养老钱，一些人看了都惦记，并且拿去了还不上，可能手里还有点儿过河钱，姐夫是不敢动了。这样一想，林秀芝也就想开了。她现在是不能再耽误时间，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好回老家再想别的办法。
“姐姐，你不要再逼我姐夫了，他有他的难处。”林秀芝很理解人的说，“那样，我就不能在这耽误时间了，我得抓紧回老家，再想别的办法。我这就走了。”
“别走啊！大冷天儿的，又走这么老远的路，怎么也得吃完饭再走啊！”姐姐着急地说，说完不满意地冲着赵显山喊，“还站在这儿干啥，到小卖店买菜去！”
赵显山慌忙转身要出门，让林秀芝一把拉住了，“姐夫，你不要去了，我这就得走，走晚了，可能就要赶不上这趟车，走不了了，给银行还贷的最后期限可是不能变的啊！”
姐姐和姐夫再次真诚挽留，林秀芝执意要走，无奈，就只好让林秀芝走了，他们一直把她送到了村子外面，看着她在村外的山角处消失了。
林秀芝重新进入了大山的怀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走着，思想上还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还有谁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这些人谁有钱能帮上自己的忙？她想了一圈人，却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便也不愿意再费那脑细胞。
林秀芝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街里的路灯也都亮了起来。林秀芝有心不回家，打算直接到街里的什么亲朋好友农耕去借钱，可她又担心去了会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并且也担心，这么晚了，人家就是有钱，也不可能放在家里呀！谁家都会把闲钱放到银行或者信用社的。农村乡镇的银行或者信用社，不比城里的金融单位有ATM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取钱。在这里，要取钱，也得是人家上班的时间，其余别的时间，就不会为你办业务了。林秀芝这样想着，也就死心塌地的回了家。
哪曾想，一夜之间，秀芝倒下了。
“其实，我根本不想让你知道，因为这事我自己能够处理。”林秀芝看着许长富说，“怪就怪我昨天到南边里冻得有些身体不适，加之今天，信用社的人来提醒我还贷的最后期限，让我上火来了病。我不让胖莲姐给你挂电话，可我没挡住，这就把你给惊动回来了。”
“哎！你啥事都想瞒着我。你看你，跑那么老远，一分钱也没借来。这趟路，你挨的累，遭的罪冤屈不冤屈？”许长富听完林秀芝讲这些过程，带着批评的口气说，“你要事先告诉我，我能让你说去就去呀！我咋的也会让你打电话问问，人家有钱，肯借给你你再去。”
“这种事，哪能用电话说呢！我亲自去，那就显得重视，他们要是有钱，就会痛快地借给我。”
“你也去了，腿也跑了，罪也遭了，人家借给你了吗？”许长富开始埋怨秀芝，“这种事，不在你亲自不亲自跑腿儿，在于人家有没有钱，在于人家有钱想不想借给你。人家要是没钱，你再重视人家也是没钱借给你。人家有钱，要是想借给你，你就是挂个电话也会答应你。这事你没跟我说，你要是跟我说，我就不会让你白跑这趟腿儿。”
“我愿意白跑腿儿！”秀芝撒娇地顶撞许长富。
“你都累病了，还愿意白跑腿儿，哪能愿意白跑腿呢？”许长富嘲笑秀芝说，“你就是嘴硬。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是瞧不起我。你要是没有这个毛病，要是到信用社贷款之前就和我打一下招呼，这种事就不会出现。这回上当受骗了吧！”
“我愿意上当受骗。”秀芝生起气来。“你回来干啥？你回来就是为了气我呀！你走吧！你赶快回去干你的活去！”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不能回去了，应该跟人家说一声啊！”许长富说着就去掏手机，他要给人家打电话。
“长富，你不要打电话了，”林秀芝制止许长富说，“说真的，你还是回去吧！”
“你还真的让我回去啊？”许长富用不理解的目光望着林秀芝，“这钱你要是借不够，咱就还不上那贷款，法院还不得把咱家的食杂店收去了。到那时，咱家可就连个窝都没有了。”
“不能啊！这次的事是怪我轻信了张老花。可是，你媳妇也不是那种窝囊废。”林秀芝很自信地看着许长富说，“我不愿意让你在家埋怨我，也不愿意让你舍弃你干的那份儿活。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你就在外给我挣钱去吧！需要借的钱也不多，这钱我能借到，你只管进城干你的活吧！你要是不去，那份活丢了不算，以往干完的活，也不能向人家要工钱了，那就算是白白忙活好几天。”
许长富听着林秀芝的话，感觉谋不着头脑。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外面的天空已经擦黑，自己的屋子也暗了下来。他拉亮了电灯，随后，到外面把食杂店的门关上了，又默默地走进厨房，他自己已无心吃饭，可又不能不做。此时，做饭不单单是为了吃，它的意义还包含着安抚秀芝的成分。他淘了一点儿米，往电饭锅里一倒，添上一些水，通上电。之后，又简单地做了点儿菜，就收拾到了饭桌上。
两个人互相鼓励着，都吃了点儿饭。吃完饭，秀芝的情绪好了许多。她主动下地收拾了桌子，又收拾了厨房。之后，两个人就回屋躺下了。
躺在炕上，许长富心里感觉不够踏实，认真地向林秀芝问：“你是真的让我回城里呀？”
“我说话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儿的。”林秀芝很严肃地说，“你还是抓紧回城里挣钱去吧！说实话，这几天虽然把我搞得挺闹心，又累又冻窝火，让我有些支撑不住，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我能挺得住。事情也不用你操心。”
“你要是真让我回城里，那我可真的回去了。我还真的舍不得这几天起早贪黑干的活，真要是不回去了，那钱就真的瞎了，我也就白干了。”
“那是你吃苦遭罪该得的钱，绝对不能让它白瞎了。咱们正需要钱呢！哪能让这到手的钱，白白的丢了呢？”
“那我明天就起早回去。”许长富痛快地说。“家里有啥事，这回你可得及时和我联系。告诉你，现在要借钱可不太好借呀！”此时，许长富想到了自己的三舅。三舅人称三爷。那可是个有钱人。早年在生产队时，他就学会了木匠活。当初他学木匠，只是不想和其它社员一样下地出力，象别人那样顶风冒雪，不管酷暑严寒地在外面遭罪。他的这个技术，在那个年代，也只是干点儿轻巧活，比别人多挣点儿工分。可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他的手艺却派上了用场。他先是组织几个人进城干木匠活，后来就承包工程，一点儿点儿的搞大了，现在成了一个大包工头子。别人也都知道三爷有钱。可是，谁来向他借钱，他都不借，总说钱是有，都压在工程上了。不过，如遇摆脱不掉的特别困难主儿，他不会让人家空手而归。只是不会如数借给他，少借一些，借出去也没指望收回来，就当捐款了。许长富也知道，三舅不往出借钱，不完全是他的过，而是因为他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亏。一些借钱的人，把钱借去了，就不愿意还，或者不想给，或者拿人家的钱自己创业做买卖，买卖赔了就远走高飞。长此以往，三舅就不犯操那份儿心，遇到来借钱的，就一概不借。可自己是他的外甥，自己不是借钱不还，而是临时倒倒手，自己还有豆油票子没回本钱。这样想着，许长富心里就有些坦然。他对林秀芝说：“要不你明天到三舅那儿去一趟吧，估计他能借给咱。”
“你不是说，三舅这人轻易不往出借钱吗？”
“是轻易不往出借钱，可你要是去了，把事情说清楚，他不会拒绝的。咱们是讲借讲还。把咱们的钱倒回来，咱们及时还给他不就得了？”
林秀芝听了许长富的话，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她想，囤油票子的买卖不是不可干，是因为自己不懂，又碰上了一个张老花。这人就是想借自己的条件赚钱，是他的贪得无厌，才把事情搞糟了。如果不是这样想一锹挖个井，一口吃个胖子，就不会陷入这种债务危机，事情肯定会成功，怎么也会挣一些钱。假如是自己搞，一年之中搞这么几次，那不也把自己成全了吗？她决定，等这次的事情过去之后，自己就独立作战，不受别人支配，不打无把握之仗。慢慢地摸索，积累经验，将来就多了这项生意，肯定会把自己带上富裕的道路。
林秀芝这样想着，慢慢的感觉疲倦了，逐渐的进入了梦乡。熟睡中，林秀芝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清晨，天特别的冷，早晨起来，她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姐夫赵显山站在门口。
姐夫手里拿着一包钱，笑嘻嘻地冲着自己说：“秀芝，你姐让我给你送钱来。我这次带来了十万块钱，你就先用着吧！”
林秀芝感觉喜从天降，忙开门让姐夫进到屋里。
在梦里她笑出了声。那甜美的笑声，惊醒了许长富，也差点儿惊醒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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