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啊!南边里
短篇小说
啊!南边里
一
天还有些麻麻黑。一片模糊的叶赫岭村,连一点儿灯光都没有。西天悬着的下弦月,淡淡的、不太显眼的挂在半空,像少女的眼睛,注视着这幽静的村子。
村外是无边的雪野,向远处望,能望到前面的山。那山上,没了叶子的杂树树冠,光秃秃的没有了生气,唯有冰雪裹着的树干身躯,把这山上圣洁的雪野,点缀上了斑驳的灰色,让人在山和天空相接的边缘,模糊地分辨出那高低起伏的山体。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将东方天际映衬出些许微蓝。这个时候,空气更加嘎巴嘎巴的哑巴冷。天地间没有风,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是什么人起得这么早,惊动了村子里熟睡的狗狗,使它懒懒的不情愿的狂吠着。听那声音不是很激烈,估计这只狗狗连身子都没有起来,只是趴在窝里应付着狂叫几声就消停了。这时候,有一个人影,在远处的雪地里晃动。脚踏积雪的声音传来,“咯吱……咯吱”,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地在空气里震荡。
走过来的人叫那伊丹,四十几岁,身材魁梧高大,是个典型的关东壮汉。他戴着一顶黄毛狗皮帽子,穿着一件油渍麻哈的草绿色军大衣,脚蹬一双黄色高腰棉布靴,端着肩膀,两手抄袖,在这瓷实光滑的雪路上,小心翼翼地倒着两条长腿向南山傍的坟圈子走着。他的脚下,是一道宽阔并高出两侧庄稼地的土棱,这道土棱掩映在积雪下面,无限极的向远处延伸。他知道,这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柳条边壕,由于岁月的浸蚀,变得平坦、模糊。
这里是满族的故乡。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之上,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养育了满族的祖先女真人。相传,他们把这块土地称作“龙兴重地”,视为“祖宗肇迹兴亡之所”。为保护“龙兴重地”不受其他民族游牧损害,达到江山永固的目的,他们对整个长白山区采取了严厉的“封禁政策”,从1638年起,就着手修筑柳条边。
柳条边就是用土堆的大墙。墙高三尺,宽三尺,上边插柳条,长成的柳丛,编成柳树墙,墙外还挖了八尺宽,八尺深的大沟,使行人难以通过。柳条边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边门,边门之间又设有边台,各边门和边台都有护兵守护,不准行人随便超越。边门除了护边,同时也是当地管理经济事务的衙门。柳条边总长1320公里,用近200年的时间才完成。整个柳条边壕圈定的封禁范围内,是盛产人参、貂皮、鹿茸三宝和东珠、貂、獭、雕、鲟鳇鱼等名贵特产之地。在这一带,还设有盛京鲜围场和吉林围场。清代康熙、乾隆皇帝东巡边塞,都曾到过这里,并写下有关柳条边的诗赋。柳条边修完后,人们就以它为界,划分边里和边外,因边里在柳条边的南面,所以将边里称之为南边里。
跨过柳条边进入南边里,就让人感觉和边外是两个世界两重天。边外是一马平川,一望无际,辽阔肥沃的东北大平原,而边里则是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到处生长着松树、橡子树、榛子树和玻璃蕻子。每到夏季,漫山遍野,绿树葱茏,鲜花怒放,莺歌燕舞,鸟雀欢鸣,山间峡谷,小河碧水潺潺,欢腾流淌。因年代久远,这道柳条边壕早已面目全非,有的虽残留着遗迹,确也令人难以辨认,柳条边就只能是人们印象中的边壕了。
那伊丹的家就住在南边里。他出门蹬上边壕,向南走二里地,就进了南山。南山的山坡上有一处乱尸岗,矗立着无数座坟茔。其中的一个坟上,有一个黄皮子洞。那伊丹就是奔那个黄皮子洞去的。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把整个叶赫岭村及附近的山岭都罩上了厚厚一层雪被。望着这雪白的世界,那伊丹很是激动。又到时候了,入冬以来,自己就盼着这一天呢。哼!别人一到这个时候就猫冬了,可自己还能找点营生做——捕黄皮子。对此,他感到骄傲。当初,他能把哈宜呼取到家,就凭借自己有这门营生。自己以此向哈宜呼许诺,一定让哈宜呼过上幸福的日子。这些年,他为了这个承诺,一直在努力奋斗着。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那伊丹就发现了这个黄皮子洞,可是,夏天的黄皮子不能捕,它的毛皮不值钱,非得到了冬天,皮子厚实,绒毛多,毛管儿鲜亮,能卖出好价钱。
昨天中午雪一停,那伊丹就来到这里察看,他见到雪地上有黄皮子出入的脚印,知道这个黄皮子还在这里。那伊丹懂得,黄皮子在白天一般是不出洞的。他用树枝弄平了雪地上的黄皮子脚印,就回到了村子里。他从家里拿了一把铁锹、一把洋镐和一张捕网,拎了一只盛满清水的水桶,就到村外找鼠洞去了。
二
用木猫捕黄皮子,是那伊丹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一门狩猎方法。还在那伊丹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在这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谋生了。在叶赫岭村,人们一年四季都有营生可做。春天,人们就开始进山,采集山野菜。那山蕨菜是最不怕冷的植物,春风一吹,冰融雪化,鲜嫩的蕨菜芽就拱出地面,开始茁壮成长。这时,那伊丹就会跟着母亲,随着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进山了。她们一个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头上裹着花巾,臂上挎着笤条编成的腰筐,唱着歌三五成群的向南边里深处走去。等他们从山上回来,一个个挎着的腰筐里就装满了鲜嫩的蕨菜。他们把采回来的蕨菜洗干净,炒上一盘,吃着非常爽滑可口。去了吃的,就将剩余的腌到坛子里,或放在背阴处将其阴干贮藏,以备将来随吃随取。
夏秋之交,是村里人采集山菜野果最繁忙的时候。一场雨水过后,村子里不管男女老幼就会全员出动,男人走得要远一些,女人和孩子走得要近。赶上丰收年景,大量的山珍、山果、山菜和山药材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山里流淌下来。那时候,这里的交通不便,边里的那么多好山货,也不方便外运换钱,就只能贮存在家里。一到冬闲的时候,人们就会带着这些山货,很丈义地走出山里,到边外的亲戚家串门。这样不仅走动了亲戚,接续了亲戚之间的来往,也见了外面的世界。
严寒的冬天,大地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整个南边里白雪皑皑,成了天寒地冻,冰雪连天的白色世界。一到这个时候,那伊丹的父亲那拉金川就精心百日的将乌拉草用棒槌捶砸得柔软蓬松,然后认真细致地往他那双轻巧宽松的靰鞡里絮着。他边往鞋里絮着乌拉草,嘴里边哼着抒情的小调:
巴补哇 俄世啊,
悠悠小孩 巴补哇,
狼来啦 虎来啦,
老和尚背着鼓来啦,
小孩睡 盖花被,
小孩哭来想他姑。
巴补哇 俄世啊。
悠悠小孩 巴卜哇
悠悠(哇) 悠悠(哇),
马猴子跳墙过来了,
悠悠(哇) 悠悠(哇),
小孩醒来吃月饼。”
那拉金川把自己的鞋弄舒服了之后,也给那伊丹穿上一双小靰鞡,穿上长马褂。然后,他戴上狐狸皮帽子,穿上他的羊皮袄,两个人都套上狗皮套袖,一前一后就上路了。
山里的雪又厚又瓷实,外面是一层坚硬的壳,踩在上面,发出瓮声瓮气的声响。如果一脚踩漏了,就会陷进深深的柔软的雪壳里。他们空着手,沿着山沟,走得后背冒着热气。终于见到有一溜黄皮子脚印了,他们就履着它的行踪,一直跟到它落脚的洞穴。记准这洞穴的位置,两个人就回家了。回到家的那拉金川就会忙着摆弄他的木猫。
木猫就是用四块木板制做的专门用来捕获黄皮子的工具。它的一头隔出一个小笼子,里面放进一两只活老鼠或烧出香味的家雀做诱耳。黄皮子闻到或看到诱饵,就会寻找捕获诱饵的通道,一旦钻进木猫里,踩到里面的机关,就会被关在里面出不来。那伊丹陪着父亲一直捱到晚上,那拉金川就捧着木猫,领着那伊丹再次回到山里。他们将木猫放置在黄皮子的洞穴旁,一切都安排好后,两个人就回家了。为了防止有人抢在他们前面把木猫以及木猫捕获的黄皮子取走,第二天,他们要在天放亮之前去起那只木猫。小那伊丹为了看黄皮子被装进木猫里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往往要跟着老那拉金川上山。他们向那黄皮子洞走着,远远的就能听到黄皮子被关在木猫里出不来那焦躁的撞击声。这时候,老那拉金川就会乐得合不拢嘴,几个大步跑上前,捧起木猫透过诱耳笼子的缝隙向里望着,两只小眼睛兴奋得充了血,最后,抱起木猫乐颠颠的往家赶。回到家里,他找出一条麻袋,将木猫出口的一头放进麻袋口,再将木猫的闸门拔出,等黄皮子进到麻袋里,赶紧再把麻袋口扎紧,取出木猫。这时,那黄皮子就会在麻袋里拼命地乱蹿,可是它再也别想跑出来了。
那拉金川拎起麻袋,来到房山处,抡起麻袋,拼命地将其摔到墙上。仅几下,那只黄皮子就不再动弹了。那拉金川找来锥子、线绳和一把锋利的小猎刀,取出断了气的黄皮子,将其上颚锥一个小眼儿,穿进细绳系个套,挂在树叉上就开始剥皮。
黄皮子肉特臊腥,剥黄皮子皮不是为了吃它的肉,而是为了要它的皮毛。黄皮子的毛皮昂贵,加工后可制成裘皮大衣,是中国传统的野生动物毛皮出口商品。黄皮子尾毛还是制做毛笔最佳材料。早年,农村供销社就收黄皮子的皮毛,一张皮子给不少钱呢。那拉金川等不急把这些皮毛攒多了再到供销社去卖,而是打了两只就迫不及待的跑好远的路去把它卖掉。那拉金川一个冬天能捕到二十多只黄皮子,一年下来,仅仅卖这东西就能拿回一百多块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叶赫岭村的村民,依靠南边里这得天独厚的环境,一年四季,过着十分充实的日子。可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开山造田运动,把这里的环境破坏了。改革开放后,人们也不能依靠这样的环境致富,纷纷到外面打工,或者做买卖,这里的人们也不再进山采集山珍、山菜、山果和山药材了。可就是那伊丹还舍不得这口食。为这事,妻子哈宜呼经常和他发脾气。
三
就在那伊丹拿起铁锹、洋镐和捕网的时候,妻子哈宜呼使劲儿剜了他一眼。那伊丹的眼睛也不瞎,哈宜呼的表情,他早就看出来不高兴了。三年了,自己搞这东西确实也没啥大收获,还能怪人家跟你耍脸子吗?现在可不象过去了,过去打黄皮子,既挣了钱,又解了闷儿,那是一举两得。可现在,一家过日子十家尥高,一眼一顾的,全村人都在拼命抓钱,有的出去到外面挣钱,不想出去的,也都在家搞实实在在的副业,就是自己,还舍不得丢下这口食儿。搞这东西能挣钱也行,可就是挣不到钱啊!现在的山上,林子也小了,树也少了,什么山珍啊,野菜呀,也都少得可怜呀!一到出蘑菇的季节,城里人就会蜂拥而至,特别是城里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他们退休了,在家呆着没事,闷着呢,能到山里采点儿山货,他们都乐不得的。既开心,又锻炼了身体,同时还能有所收获,他们为能有这样一个出路而高兴。所以,一到这个季节,采榛子、采蘑菇、挖野菜的人漫山遍野,他们都把这些东西采绝根儿了,哪还容你在这上赚钱。那伊丹捕黄皮子没挣到钱,也感到理亏,心里琢磨,再要是捕不到,自己也该罢手了。可他却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不干,这样也太没面子了,要是这样拉倒,在哈宜呼的面前也没点尊严了。他想怎么也得捕获一只再罢手啊!
那伊丹没有迟疑,全当没看到哈宜呼射过来的不满目光,拎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桶,向院外走去。
野地里的积雪看上去是一码平,踩上去都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踩漏了表面的硬壳才知道,雪下的地面有高有低,赶上洼地,那就是一个大雪瓮,让你陷进深深的雪壳子里难以自拔。那伊丹走几步歇一会儿,走一阵喘喘气,呼出的哈气就象一团团烟雾,在眼前的空中飘散。那伊丹拎着这些家伙和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空旷的雪地里艰难地走着,雪地上留下一溜儿深深浅浅的脚印儿。终于来到一处山傍,他把这些东西放到了地上。这里是朝阳的山坡,地上薄薄的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冰雪,露地儿的地方能看到低矮的枯草。站在这里抬头远望,空旷的山谷,静悄悄的,山坳里星散的人家,房顶上飘浮着炊烟,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秋板柴的烟味儿。他望着这沉闷的村子,心里无声地笑笑,有些感慨,有些空落。
那伊丹向周围的雪地上踅摸着,他看到了一溜老鼠的脚印。他顺着这趟脚印跟过去,就发现这脚印越来越多地聚在了这里。终于,他发现了鼠洞。那伊丹心里一阵激动,迅速跑过去拎起水桶,拿起那些家伙,回到了那个鼠洞口。
那伊丹拎来的那桶水就是为了灌鼠洞的。灌鼠洞不能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灌水,要尽量将桶里的水一下子灌进鼠洞。灌得慢了,老鼠会有喘息的机会,迅速用洞里的土堵住洞,不让水灌进去,或者从别的洞口逃走。
那伊丹先拿起洋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个洞口刨去。冻土很硬,一镐下去,只能弹出一个小坑。那伊丹并没气馁,继续一下一下地刨着,那个小坑也在逐渐地扩大。突然,一块冻土块掉了下来。那伊丹停下来,站在那里歇息了一会儿,又开始刨起来。那个小坑越来越大了,他也感觉到身上出了汗。他索性脱掉外衣,甩开膀子,用力刨起来。他一边刨,一边将刨下的土块敛到坑外,最后,一个小盆大小的土坑形成了。那伊丹将坑里的土敛干净,并将掉进鼠洞口的土块用手仔细地拣出来,然后,拎过来那桶水,对准鼠洞,将桶里的水倾其所有,倒进了土坑里。水坑里的水,顿时嘟嘟嘟地冒出气泡。待土坑里的水全部灌进鼠洞,那伊丹便取来捕网,两手死攥着网把,像端着枪一样等着老鼠出洞。那伊丹不敢冲着洞口的正面站着,那样,老鼠从里面爬出来,见到洞口有人,就会缩回洞里再也不出来了,除非自己回家再拎来一桶水重新灌到鼠洞,不然就会前功尽弃。那伊丹站在洞口的相反方向,两眼死盯着洞口,静等着老鼠出洞。端着捕网等待老鼠出洞的当口,那伊丹的心在狂跳,两只手也在颤抖。
洞里的老鼠终于出来了。它先是出现在洞口,在那里向外看了一会儿,观察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突然蹿出鼠洞,紧接着,从里面又跑出来一只。那伊丹一见,腾地一下蹿上去。为了防止老鼠再反回洞里,他首先敏捷地用脚将刨出的冻土块蹚回鼠洞口,与此同时,拼力向奔逃的老鼠追去。
四
那伊丹拎着水桶扛着家伙回村的时候,正赶上图显良和一帮人在村中间的路上围观一辆奔腾B70轿车。那伊丹知道,这是图显良新买回来的轿车。
图显良是本村一名普通社员。在那伊丹看来,他也就是一个二八月的庄稼人,不务正业,经常在外面混。后来在县里的商城买了一个摊位做起了买卖,这下还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的挣上钱了。
人们都围着那辆轿车评头品足,同时也在互相取乐:“乌理群,你虽然没有图显良在外面挣得多,你在家养貂也没少挣啊!你就不敢操霍一辆轿子来?”
乌理群笑笑说:“我?我还要扩大养殖规模,别的什么都不能想。”
那伊丹听着这些人的谈话,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他有心绕过这些人回家,可已走到了跟前,绕着走会让人产生不好的想法,就硬着头皮,向这些人走过去。
“老那干啥去了?”有人问,
“没……没干啥。”那伊丹含糊地回答。他也感到自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了,说起话来,不好意思面对乡亲。
“没干啥?一看你就是挖老鼠去了。”一个村民说。
“老那,挖老鼠还要打黄皮子啊?”图显良走到那伊丹的跟前,笑笑说,“抓紧打,挣钱也买一辆轿子。”
“不买,买那玩意儿咱也不会开,放在家里也就是个摆设。”那伊丹不好意思地说。
“哼!老那,你可拉倒吧!你买不起就是买不起,还拿不会开当借口。”乌理群笑着走到那伊丹的面前,撇着嘴说,“哪个人下生就会开车,不都是现学吗?你要是能买车,我出两千五送你到驾校,保证你回来就会开车。”
在场的人一起起哄:
“老那,你就买一辆,看他能不能送你去驾校!”
“老那,你也花两千五,买一辆旧轿子开,就当花两千五买个驾照了。咋说也过过开车的瘾。”
“哼!我不是撇他,我就敢说,他就是连个旧轿子也买不起。”乌里群盛气凌人的向在场的所有人撇着嘴说。
“你可别瞧不起老那,人家捕黄皮子是用不上轿子,要是能用上轿子,人家咋买不起。”
“哎!我说老那,我跟你说啊,那黄皮子是害鼠的天敌,有黄皮子我们还能少受老鼠的气,你再不要打黄皮子了。”
那伊丹心里不是滋味,像吃东西卡了喉咙,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他横了一眼那些人,从人堆里穿过,晃晃悠悠地向家里走去。
哈宜呼正在做晚饭,见那伊丹回来,也不再看他第二眼,只管忙自己的事。
那伊丹将肩上的家伙丢在院子里,皮儿片儿地扔在地上,也不规矩一下,径自走到厦屋取出他的木猫,又从水桶里的捕网中抓住老鼠,将其装进木猫的笼子里。他往那笼子里扬了一把包米粒子,就不再管它了。他重新拣起扔在院子里的家伙,将它们送到厦屋里放好,这才回了屋里。
“都啥年代了,你也不看看人家都在干啥。”吃饭的时候,哈宜呼不紧不慢地开始数落那伊丹,“人家在外做买卖的做买卖,在家搞副业的搞副业,都挣上大钱了,你可倒好,整天不务正业,还在打鱼摸虾,捕那黄皮子。这哪是过日子啊,不就像小孩儿住家看狗儿吗?这年头,再不正经的从事点儿正业,光指着那点儿土地,靠不住了。”
那伊丹听着哈宜呼的话,也不接话茬,只是默默地吃他的饭。
“我也不跟你说了,我说什么,你也不往心里去,说了也等于白说。”哈宜呼泄气了,真就不再说了,赌气大口大口地吃饭,筷子抡得像旋儿风。
吃完晚饭,那伊丹嘴巴子一摩挲,身子往后撤了一下,就掏出烟点着了。一颗烟抽完,天就有些麻麻黑。他下了地,穿好衣服,到外面捧了木猫,心神恍惚着向山里走去。一路上,那伊丹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是被人家瞧不起了心里堵得慌,还是让人家给抛弃了有那种失落感,反正感觉心里很委屈,也很憋屈。他失魂落魄地也不知是怎么走到山上,又是怎么回的家。
五
那伊丹回到家里,见哈宜呼已经躺下了。哈宜呼那样子,对那伊丹进屋也不屑一顾,着实让那伊丹心里有些冷。为什么要给自己脸子看?还不是看到别人家日子过得比自己好,眼馋了,眼红了,看着自己这个样子感到没有奔头了。哼!自己也不是没长眼睛,自己的脑袋也不是死木头疙瘩,别人过好日子,自己也会向往。哼!你不理我是啥意思?
“哎!怎么不理我啊?”那伊丹上炕碰了一下哈宜呼,脸上现出一种滑稽的笑容,脱掉衣服钻进了哈宜呼的被窝里。
“别碰我!”哈宜呼用胳膊肘向后杵了一下那伊丹,并严厉地吼道。吼完扭了一下身子,将脸掉过去,给了那伊丹一个后背。
“媳妇,你怎么这样的烦我啊?”
“烦你咋的?你整天摆弄你的木猫,过日子一点儿也不上心。跟你这样人过日子,有啥奔头?你这哪是和我过日子?你就是跟我混日子。”
“哈宜呼,我也不是想和你混日子。前些年,我捕这黄皮子,不也挣俩钱儿吗?那些年,一到冬天,别人没事干的时候,我还有这个营生,还比别人能过日子呢。到了现在,我是跟不上形势了,想到外面打工,可谁能用我啊?想在家干点事,也没找到干什么的出路。”
“出路肯定是有,只要你往上用心。捕黄皮子,别人没你这两下子,你要是把精神头都用到发家致富上,也一定能找到出路的。”
“行,我就听你的。”说着,那伊丹就躺了下来,从后面将哈宜呼搂住了。
哈宜呼像个木头人,也不理睬那伊丹,那伊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被窝里,不再和哈宜呼闲逗磕子。可那伊丹躺在炕上却睡不着,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不知怎么就犯了夜。
天快亮的时候,那伊丹从炕上小心地爬起来,悄手蹑脚地下了地,穿好衣服,穿好鞋。正要准备出门的时候,哈宜呼突然抬脸望向他:“你还惦记你的那点儿破事,你说你听我的,你这哪是听我的,你不还惦记你的那点儿事吗?”
“我就是不再搞那个东西了,不也得把那木猫取回来吗?”
“你是为了取木猫吗?你不还是觉得能捕到黄皮子吗?你还要起这么早,有什么用!你还以为谁会去偷你的木猫啊?谁还稀罕你那破玩意儿?别说就是你的那个破木猫,就是那木猫捕着了黄皮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还有谁稀罕。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似的不务正业吗?”
那伊丹听了哈宜呼的话,心里就像塞满了乱麻秧子,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也不说啥,站在屋地中央犹豫好一阵,才毅然走出了屋子。
那伊丹踏着积雪,从柳条边的土棱上下来,沿着昨天走过的脚印,向着南山那片乱尸岗子走去。
天已经放亮,东方的天际泛起灿烂的朝霞。冬日的早晨真的很好,空气是透明的,山里是寂静的。向着那片乱尸岗走着,那伊丹心里就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鼓动着。远远的,他望见了那个有黄皮子洞的坟了,坟的一侧,那只木猫还是四平八稳地放在那里。来到那只木猫跟前,一阵杂乱的声音传来,那伊丹心一紧,周身汗毛竖立,胸口窝儿沁出冷汗来。昨天夜里,那伊丹睡不好觉,满脑子就是这样的声音,此时,他知道有黄皮子被捕住了。那伊丹虽有些激动,可也不是那般的难以自制。他上前哈腰,冲着木猫一头的诱耳笼子向里望,他看到了里面有一只黄皮子,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望着他。他捧起木猫,夹在右侧的胳肢窝里,离开了这片坟场。
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的,他望着村子上空缭绕的炊烟,想到了村子里的那些人,也想起了昨天那些人的话。
“老那,挖老鼠还要打黄皮子啊?”这是图显良带着嘲笑的口吻说的话。 “抓紧打,挣钱也买一辆轿子。”
“哼!老那,你可拉倒吧!你买不起就是买不起,还拿不会开当借口……哪个人下生儿就会开车,不都是现学吗?你要是能买车,我出两千五送你到驾校,保证你回来就会开车。”这是乌理群有意逗他的话。
“哼!我可不是贬低他,我就敢说,他就是连个旧轿子也买不起。”
“你可别瞧不起老那,人家捕黄皮子是用不上轿子,要是能用上轿子,人家咋买不起。”
“黄皮子是害鼠的天敌,有黄皮子我们还能少受老鼠的气,你不要再打黄皮子了。”
紧接着,那伊丹的耳边就响起了一些人起哄的声音。在这刺耳的声音里,也响起了哈宜呼埋怨的话语:“都啥年代了,你也不看看人家都在干啥。人家在外做买卖的做买卖,在家搞副业的搞副业,你可倒好,整天不务正业……这哪是过日子啊,不就像小孩儿住家看狗儿吗?……跟你这样人过日子,有啥奔头?”
是啊!当初,自己就向哈宜呼许诺,一定让哈宜呼过上幸福的日子。那时,向哈宜呼许诺凭借的是捕黄皮子的营生。可现在,黄皮子不好捕了,社会发展到今天,挣钱的门路也多的是,别人家都坐小车,住高楼,而自己给哈宜呼的幸福生活还停留在吃饱穿好的标准上,那也对不起人家呀!
想到这些,那伊丹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果断地将那只木猫放到地上,伸手拔起木猫前面的闸门,木猫里的那只黄皮子“嗖”的一下,从里面蹿了出来,毛茸茸的身子在雪地上一拥一拥地向前跑着,不一会儿就在一片枯蒿里消失了。
那伊丹又从地上捧起木猫,夹在怀里向着村子里走去。
来到家里,他见家里房门洞开,腾腾的热气从屋里涌出,哈宜呼正在外屋烧火做饭。那伊丹将那只木猫放在院子里,进到厦屋,从一堆家什里找出斧子,重新来到那只木猫跟前。他将木猫的闸门板取出扔到一边,把木猫顺长立了起来。待木猫立稳了,他向后撤了一步,然后高高地举起斧子,照着木猫的顶部,使劲地劈了下去。只劈了几下,那木猫就被劈得七裂八半。这个跟了他二十几年的木猫,就这样让他给劈了,他的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与此同时,他也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就像一下子从沉重的负担中解脱了出来。
那伊丹从地上拣起劈碎了的木头,捧进屋里,将这些木头添进灶坑里。木头很快就被点燃了,旺盛的火焰,发出炽热明亮的光芒,照在那伊丹的脸上。那伊丹站起身,他见到哈宜呼就站在自己的身边。那伊丹望着哈宜呼,见哈宜呼也望着自己。他见哈宜呼的两眼流出了泪水,同时,也见到哈宜呼的脸上泛着灿烂的微笑。望着哈宜呼激动的样子,那伊丹的脸上也现出了舒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