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敬鸡头关
人的双脚注定是要奔波一生,跋涉不停,为生计、为家庭、为功名、为奔命,得一步一步丈量脚下这一寸寸土地,一辈接着一辈,无休无止,顽强延续。在这丈量跋涉的行程中需遇山开道,见水搭桥,从此便踏出了一条条古道。而最具人文又累遭损毁,最具创造又悬峻难行的便是褒斜道;起于汉中北古褒城,止于宝鸡眉县。
是日,阴,我决定绕开塑像杂乱且毫无人文积淀的人工栈道景区,重走一段原汁原味的褒斜古道,去看望一下鸡头关。
出褒城县旧址一路朝北,入褒谷口抵鸡头关,山道曲延,山高水远,边走边慢慢琢磨山的脾气和山的云雾;霜依然飘洒,风依然吹佛,露依然浸润;节节曲深,步步延伸。
在山道上孤寂地徘徊,漫长的时间压缩在石块与石块的方寸之间,是多么的陌生与荒凉,无数石碑静伫两侧,鸡头关不闻鸡鸣,云空山高,历尽岁月剥蚀。但我仍然能触摸到它曾经贯穿着文明的热量,曾经负载过义无反顾的豪情。
如何保障一支支商队顺利穿越,得有丰饶的物产,可交易的物资,还要有政通人和的营商环境;物质得有保证,精神得有依托;汉中作为一个富足的根据地和出发地,承载了褒斜道的起点和终点,穿过长江流域,越过莽莽秦岭,问道黄河流域,最终融入丝绸之路,这个穿越让行者领悟了山的壮阔,顺应了山的脾气,更领悟了中华文化的大融合与大交流,它串起了历史的凝练与传承、文化的贮存与展开、行脚的包容与互助,从此褒斜道便凝集了中华文化的自信和自尊。
再检查一下茶包是否绑牢、麻袋是否扎严、丝帛是否掖紧、蓑衣是否宽展。清晨鸡叫头遍,褒城北门缓缓打开,邮传的差役,赶考的书生,荷包的脚力,进香的居士陆续结伴一路北上直奔鸡头关。站在城门上北望,只见弓着的脊背和呵出的一团团雾气,他们用自己嶙峋的傲肩,铁茧的双脚去寻找流通与生活的坐标,古道便精神了起来,活泛了起来。
鸡头关关口母亲再给远行者揣几张温软的锅盔,妻子再拽拽丈夫不含的衣襟……不行,还得走,得忘掉家乡的泥土,昨晚的温柔,清澈的堰塘,热烈的炭火,无可奈何一个转身扎进葱茏,渐行渐远,远处只有高低不平的石阶泛着清光,亮着答应,一支如诉的陕南民歌便飞上了另一个山头,荡气回肠。
而由秦入蜀者,一出鸡头关则豁然开朗,眼睛突然发亮,山下平原稻谷青绿,阡陌交错,蔷薇正红,姑娘娇柔,这不是仙景福地天府之国吗!赶紧赶紧,拍一拍尘土,紧一紧裹腿;扑下山去,熬一锅烟熏腊肉,烫一壶苞谷烧酒,便开始乐不思秦了。
夜晚鸡头关下四周一片黝黑,山寂鸟歇,人困马乏,黑的连梦都没有,只有驿站或幺店子窗户的灯光亮着,灯下没有书生攻读诗文,灶间哔剥星火熏烤着腊肉的暗香,老两口商议准备着明天的迎来送往。这灯火其实是一种传承,传承着往来的平安和远走高飞,静候着满载的疲倦来轻轻敲门。
然而世界很不太平尤其是两汉三国,割据争雄,战火狼烟,褒斜道处处斑斑疮痍,焦黑残垣,桥梁断绝,虫蛇出没。古道不再从容热闹,鸡头关表情漠然,满脸憔悴,炊烟袅袅的茅舍再无人回望。
清秀博雅的杨涣来了,他本为朝廷监察员,夲职是监察地方官员是否履职认真,有无惰政贪腐,可他偏偏深执忠伉,数次奏请朝廷开凿褒斜石门,修整交通,拯民生于通达,复旧道以开拓,火焚水激,坚韧初心,热心公益,造福百姓。复通褒斜道,功饬尔要,敞而晏平。
建和二年初冬,杨涣的同乡一一汉中太守王升视察褒斜道,推本溯源,感念杨涣的明智与仁贤,抒怀为文撰《故司隶校尉犍为杨君颂》,后简称《石门颂》,摩崖勒石为杨涣歌功颂德,盛赞他的坚韧追求与栈道的便捷。其书法线条沉着劲道,结字舒展放纵。两个四川眉山人不经意间为中国书法史创造了一座丰碑,历经马蹄烽火至今没有那位书家能承受得起这沉甸甸的分量。
褒斜道就是这样命运多舛,它连接着远行者对家乡的殷切思念,培育着商贾公平的市场意识,坦露着建筑者坚韧的豪迈激情,彰显着中国书法的一脉相承和源远流长。
这条古道不仅是数千年来的交通标夲,我们更不能忘记活跃奔跑在这古道上无数个鲜活的生命,风华岁月,出川入秦,一代一代发起连续性的传承与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