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的打工生涯
天亮不久,A工地上又传来了各种嘈杂喧闹的声音,所有机械的声音,与民工们敲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种城市噪音,伴随着城市不断的改造、扩张,让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
在这里,很难听得到人说话的声音,即使有人在谈话也会淹没在这些声音里。而这一切,也随着此起彼伏升腾的黄土尘埃飘散在了空气中。这里弥漫着的空气混合了许多机械油污的气味,民工们浓厚的汗酸味也夹杂在其中。最让人关注的当然不是这里忙碌的人影,而是那一天比一天增多的楼幢,和逐渐完整的路面园区。
在这里面干活的张忠旺张老汉,在往常是天刚撒亮就会起来的,今天却起得晚了半小时。他只简单的洗漱一下,便拿了工具要去干活了。
工地上的活都不一样,单分工种不说,现在什么都讲究一个快字,几天就会升高一层的楼房和要快速完工的小区,必须要有足够的建筑物资供给和可靠的施工队伍。那些天亮定时吃完早饭的人,各自已经上去干自己该干的活了。
做饭的那位王秀芳大妹子,每天天没亮时就得把早饭做好等着大家过来吃呢!
记得刚来那会儿,张老汉很是不习惯的,他是四川人,喜欢吃的是米饭,吃不惯馍馍之类的面食,时间长了,渐渐地也学着吃些馍吃点饼了。在工地上,最重要的就是吃饱饭,肚子吃饱了,才干得动繁重的体力活。
王秀芳见张老汉斜披着一件退了色的黑外套,恹恹的从民工们居住的板房那边走过来,她就像往常一样,喊他道:“唉,张大哥,你今天早上没过来打饭了哟!锅里还有稀饭呢!馒头也在蒸笼里头。你自己来拿噢!”张老汉头也不抬,只是用肩耸了一下披着的旧夹克衫,直跨过身边的那个泡沫砖块,回了句:“不太饿,昨天晚上吃太多了。”
孙为民正好走过来,看了看张老汉,对王秀芳说道:“王大妹子,那张老汉怎么啦!早饭也不吃,谁惹他了?”王秀芳正忙着准备中午的菜,没好气地说:“哪个先人板板闲得没有事干要去惹他哟!昨晚刮了点妖风,可能是感冒发烧了。”也快五十岁的王秀芳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说话都很和气,平时对人都很好。只要大家不乱倒东西,不胡说八道,她一向是这样,尤其对张老汉还特别的尊重。今天看老张这样子,便说了这几句埋汰的话。
赵飞这个憨皮也往工地上走过来了,他是这工地上包工头赵永柱的堂侄儿,在工地上开铲车,顺便收管材料。平时嘻嘻哈哈的,说话大大咧咧。他看了一眼张老汉,对大家说道:“莫去管他,只有我才晓得老头儿为啥子心情不好了。”这时,三十多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干着活了。好奇又离得近的人,总想听听赵飞赵二娃子的话,可这小子开始卖关子了。大家越想听他就越不说,只顾昂着个头,往他开的那个挖掘机跟前走去。
刘大个子说道:“你赵二娃子晓得个球,张老头儿肯定是昨天老板给他说了年龄的问题,他干不成了,他能不呕气吗?”赵二娃子歪过头来对刘大个子呛道:“就你龟儿子话多,我叔说了不要乱说,你娃儿就是耍小聪明,好像人家不知道一样。”
旁边有几个人一听是这个事,便也不再惊奇,只是笑了笑,议论着说:“这有啥子呕气的嘛!上头那样规定,我们打工的有球办法。”“是呀!有球办法!这年头,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多了去了。”另一个中年棒槌刘富荣大声说道:“去他妈的,是哪个龟儿子吃错了药胡想出来的,六十岁不让打工了,老子们这些农民工又没有退休工资,哪个给钱来养老嘛!”
有人呛道:“你龟儿子平时不是厉害吗!你有本事去当官那里说去噻!你说人家不打工,收入没了,你们政府给钱养他们啊!”“嘿,老子有时间听到他们说时,老子就得这样子怼他们,只要是说得在理,我怕个球啊!”棒槌刘富荣一边干着活一边在那里说道。李子明笑着说:“你娃儿管得宽,一个才满了五十岁的人,你担心个啥子嘛?这年头干好自己的事情,抓紧了多存些钱,少去理些屁烂事情有好处。”
……
张老汉隐隐约约地听到大家说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从自己出门打工,至今已有十七八年了,自己也记不清辗转了多少个城市,还是八年前才到这个塞外边城来的。那一年,是自己与这个工地的赵永柱老板认识后,他看自己是同乡,又实在,老家相隔就那么三十多里路,便把他从别的工地上“挖”了过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跟着他。有大活时,他便跟着大家干,不太紧张时,赵老板就安排他修修补补,或是干些一两个人能干得了的活。他虽然算不上是个优秀的大工,但做工仔细认真,也很得老板的赏识,工资当然比别的大工要高一点点。其实,这多年以来,赵老板也没亏待他。要是入冬了,这西北城市在外面干不了活,工地上都停工了,每年的冬天,看工地还是要人的。他要是不想回老家去,赵老板就安排他看工地,反正顾外面的人也得发工钱,不如就让他老张,这个信得过的熟人看了。
当然,张老头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做什么事都得做到满意,这也是赵永柱看重他,对他信任又放心的原因。
十几年前,他看自己的一双儿女逐渐长大了,家里家外都需要钱,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每年出去都能拿个一两万元钱回家来,远比自己守在家里,种着几亩地的庄稼要强得多。自己的家乡又是紧靠山区的半丘陵地段,一年下来,精耕细作也收入不了多少钱!虽然是不缺粮食吃,但钱确实紧凑得很。好些出门打工的人,家里有了钱,把旧房子也翻新盖成了砖瓦房了,有些挣上大钱的人家还盖起了小二楼,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这让张老汉好生羡慕。想起自家日子是过得紧巴巴的,孩子们也都大了,上学都要钱。他便与老伴儿商量,然后,去找在队上的一个本家兄弟,他长年在新疆这边打工,到了入冬的时候又回老家来干活,这样,钱也挣着了,家里土地也不落空,只是在农忙的时候找人帮帮忙就行了!
那个本家兄弟其实先前就让他跟着出去挣钱,他总是放不下家里,便一直没有成行。现在,他亲眼目睹了人家的变化,便也真正的动心了。人往往都是这样,事情不逼在节骨眼上,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生活已久的习惯的。
那天,到了本家兄弟家里,他那兄弟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听说张老汉要跟自己出去打工了,高兴的一拍大腿,说:“哎呦喂,我的哥呃,你终于想通了。你看看,我去年去干了几个月的活,每个月都会有几大千的进账,你在家累死累活的,一年下来,满打满算就那么一两千块收入,这是把什么都给你折算完,你自己说,现金呢!有多少?500块都没得哟!我的哥哥呃!现在想通了?告诉你,出去就是正确的想法,才会有出路的。”张老汉听完兄弟的一番数落,更加坚定了想法。便问道:“那好久走嘛!我好准备好。”“哥呃,准备啥子嘛!带些换洗衣服就行了噻!那边还没化冻,到时候我给你提前一天说嘛!”他兄弟大声地在对他说道。
张老汉当时又问了一句:“那不带铺盖啊!”“带啥子嘛!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产棉花,那个棉花比我们这里卖的便宜好多呢!比较起来又还要好到哪去了,过去了再买噻!”他兄弟又开导他说道。张宗旺一听,心里更踏实了,便确定了时间,他们准备把家里的小秧子播完就走,那时,他们要去的地方雪也化完了,工地上就开工了。
自那以后,张老汉就年年都跟着自己那堂兄弟出门打工了。刚开始,张老汉没有技术,只得干小工,后来自己慢慢学,加上本家兄弟又教他怎样砌墙垒砖,自己经过一年多的磨练也能上手了。
有了技术,工资也涨高了。加上他做活路仔细、认真,包工头都喜欢让他干。时间一长,张老汉也能应付一些场面活了。
这样他们俩兄弟在一起打工,开完春出门,入冬完全停工了又回去,两三年都是这样。后来自家那兄弟随着他认识的一个老板去了西藏,说那里工价高。那老板也是四川人,挺会钻营生计,他本家兄弟思想也活跃,便一起带了一帮子人过去了。张老汉当年也想去,但自己干活的这个工地不放人,要么走可以,不给你结账,张老汉就心虚了,不愿意去。自那以后,他们兄弟俩就各奔东西,只有回了老家时才得见上面。
后来,听说他那兄弟在那里也挣钱了,却另外找了个婆娘,回去把他那发妻给甩了。那发妻气不过,便投他们那里的一条河寻了短见,留下两个儿子在家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他兄弟呢,也算有点良心,每年都寄点钱回家来。这一来,几次回老家,张老汉也没见过他这本家兄弟了,他也有点埋怨他这个兄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有了钱就花心,瞧不起糟糠之妻了。前几年,偶尔还有些联系,后来,因为各在一方,他那兄弟也很少回老家,他俩也就没有通信来往了。反正现在农村除了老弱病残,能跳得起来又有些门路的人,都在外面打工了,回了家也难得见到几个同时代的人。
而张老汉凭着自己的实在精神,在新疆这边认识的工友也越来越多了。这边打工做活路的,五湖四海的都有,因为自己踏实,别的人都能跟自己交往,而且,有些人也很愿意跟他一起干活。哪里有什么好活,都会把他叫上,他也一样啊!好事落头上了,也不会忘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
他最要好的工友是一个叫吴天祥的人,这位甘肃籍的工友同他很谈得来,俩个人年龄也差不多大,他们在一起共事两三年,后来人家回老家不来了,俩个人还三天两头打个电话问问对方情况呢!
当然,人太实在了也不好,有些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也会利用他,张老汉没有别的,趁着他有把子力气,没有过多的心眼儿,便利用他多干活呀!干脏活,干累活儿。多年以来,他也吃过不少的亏,上过不少的当,但他会往好处想,人出门在外,哪有不遇到些事情啊!除非自己也是那种奸滑的人,只要是没有歪心眼儿的人,都不免会吃些亏,上点儿当,或是让人骗什么的。经历过这样那样的糟心事后,自己才会慢慢的成熟老练起来。
张老汉有个个性,那就是他但凡是遇到这里有人骗过他,占过他便宜的人,他选择的都是离开,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啊!好在他认识一块儿干过活的人多,一旦选择离开了,便也多托几个人帮他找活干了。所以,他没活干也只是一天两天的事,不会拖个十天半月才找得到活干。
赵老板赵永柱就是他在换工地时认识的,而且还是个近老乡。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打个游击了。每年都跟着赵永柱走南闯北的干工地,也没少为赵老板操心。七八年了,他见证了赵老板的起起落落,也见证了他从当初的一个骑着嘉陵牌的旧摩托车换成了如今宽敞的路虎车的蜕变过程。而自己呢!也是有大变化的。
他这么多年挣的钱除了供家里俩个孩子上完学,前年又给儿子在城里按揭房子,自己付完了首付款,让自己已经有了工作的儿子有了个房子,现在,由他儿子自己承担着月供,就已经把他这十几年打工积累的钱财挤空了。女儿也成家了,倒是不需要他操心。唯独自己已经年迈的老伴儿才是他挂牵的人。那几年呢,自己在外打工,省吃俭用总算是把家里的土墙房子改成了现在的砖瓦房了。让老伴儿有了个体面的房子住上,他的心里才宽慰了许多。那几年他为了多存些钱,冬天里头也不回老家。在这里,冬天赵老板每月给他两三千元的工资看工地。这样,他比回家就要强到哪去了。
有的人天生就有能力当个领导者,而有些人,只能冲锋陷阵的做个排头兵。张老汉就是后一种。他本有很多次机会去成为一位小包工头,但他老是担心自己没能力,怕带不好人,便依旧只拿些死工资,觉得帮别人干活稳妥,反正干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钱。赵永柱也鼓励过他,他就是拿不出勇气,没胆量干。时间长了,赵老板也不再提了,只是安排他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做为老乡,又是自己从别的工地上请过来的,有机会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要想包工地,不仅仅是要有门路,有关系,还要有魄力;最主要的还得自己要有一帮子人,而且是技术力量很强的团队,否则,就是拿个工程给你,你不一定做得下来。就像你很想吃肉,看到别人在大口吃肉的时候,把你馋得直流口水,真要把一大盘子肉放你面前时,你还得需要有个好的胃口,要么,你就是吃了也消化不了,还会弄得不是胃胀就是呕吐,会适得其反。因而,自己身边没有几个贴心的人哪能行呢!无论是做工程的哪方面,都要有人挺自己,张老汉只是挺他赵老板的人当中其中的一个而已。
熟人固然是好,至少工钱有保障,有多少人年年干了拿不上工钱,为此而焦头烂额的哟!张老汉遇到了好的近老乡,总算是比别的打工人幸运罢了。尽管自己尽心尽力的干着,算做是知遇之恩的回报。但做为长年在外的打工人,做自己该做,得自己所得,也是应该的事。情谊只是那故乡的水分流出来的甘露,尝着是甜的,要享用,那还得用力气去争取。最重要的一点应该还是有点割不断,理就乱的乡情。
站在高处,眼望着城市里一幢幢拨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那些远处自由飘散的云朵,张老汉手里放慢了干活的速度,不禁在那里黯自神伤。这里有他生活的轨迹,有他洒下的汗滴,更有他准备积累老年生活开支的希望!如今,伴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这一切美好的希望,就将画上句号了,他感到心快碎了。昨天中午,赵老板心情沉重的给他说这事时,他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看得出,赵老板也很为难,也无可奈何。说是这个月的工资都有可能不能打在张老汉的卡上,只有把工天算给赵老板,由他来先垫付了。这就是社会又在给这些步入了老年,而又为了生计还在外面打工拼搏的人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想来也的确另人气愤,农民工哟!你们本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是一个新时代发展力量的生力军,哪一个大小城市的发展没有你们的身影?你们衣衫不整,顶日晒,冒酷暑,吸尘埃,忍饥挨饿,甚至受歧视,遭贬义,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让世人瞩目的伟大成就,而今年迈了,却要遭淘汰了。哪个不心寒、心酸呢?有了积蓄尚好,没存有积蓄的人,剥夺了你们劳动的权利,你们今后的生活依靠在哪里?
张老汉不敢想像!也无心干活了,再有一个多月,他就要告别这个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城市,这个他付出过汗水建设的西北城市,要回他的老家去了,从起点来又回到了起点去。他扬起双手,看着布满老茧而又粗糙的手掌,还有自己黝黑的皮肤,满脸的岁月沧桑,那无法抹去的皱纹,微微有些驼了的腰,真的是回了老家,自己还能干得动农活吗?倘若不干农活了,自己和老伴儿今后怎么生活呢?想到这些,他怎的不失落、不伤感?
他收了工具,慢慢的下楼梯,便朝着住的板房走去。旁边的人有的默默地在看他,有的在摇头叹气。刘大个子喊道:“老张,你今天不干了?”张老汉也不抬头,边走边说:“不舒服,回房子睡一觉。”正在支模板的李先银,看看张老汉失魂落魄走下楼梯的背影,说道:“按这样子算,老子今年也五十八岁了,那再有一年多也没人要了哟!”吴天宝答腔取笑道:“嘿,你龟儿子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吧?没人要了,你就回老家等到老死算球啰!哈哈!”他俩平时干活是搭档,开玩笑也开习惯了。李先银说:“你娃子比老子只小一岁多,我看你的兔子尾巴又能长到哪去了?你莫要在那里高兴?”刘大个子说:“想起来,我们这些当农民工的人也真他妈的不值得,出了多少力啊!把城市建好了,房子建太多了要烂市了,就想办法要踢开我们了。什么鸡巴年龄限制?都是找的借口……
转眼就一个多月过去了,张老汉已经想开了,到底岁月不饶人,谁叫自己老了呢?老了,受人歧视也是避免不了的,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是相比之下来得早了些。
临走那天,天空中依然是晴朗的天空,艳阳无比骄傲的挂在东面的山上,一只鹞鹰似乎在那追逐着一群不知是鸟儿、还是野鸽子。看它一会儿俯冲,一会儿腾跃,那鸟儿或是鸽子们好像也是在戏耍着那只鹞鹰,反正是离它总有那么一段距离,那鹞鹰怕是追不上了。因为那团黑色的云隔断了它的视线,将鸟儿们挡在了耀眼的阳光里。
张老汉他只背了一个小包,把自己实在舍不得丢弃的几样东西收在了包里,气息奄奄地背着包,仰望着头,看了一眼这个居住奋斗过几个春秋的塞外城市,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那天,是赵永柱赵老板开着他的路虎车送他到的火车站。那时的他,虽然没有祥林嫂离开鲁四爷家那样悲凉!但心境是差不多的,到底自己不是心甘情愿的要回老家去了,而是世代的变迁,自己要被社会过早的淘汰了。做为一个平凡的人,也是无能为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