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鱼鹰
黄湾多水,有水就有鱼,有鱼就少不了渔民。黄湾人的一生,一半在田里,一半在水里。
黄湾人捕鱼的方法五花八门,鱼网少说几十种,还有炸鱼、电鱼、钓鱼,但放鱼鹰的只剩下村东河湾里的一个鳏夫叫福根。
“福根大爷在家吗?”镇政府李主任再一次来到福根家土宅子下立着,并不敢上前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院子里顿时躁动起来,十几只鱼鹰仿佛豁出老命一般狂叫起来,扑腾扑腾朝大门飞过来,有一只正想把长长的喙插进门缝里,似乎想把大门别开。
福根从屋里冲着外面大喝一声:“上舷!不要闹喽!”
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便乖乖地飞回院子里一只枯裂的木船上,分立两侧船舷,左右各六只,左舷的六只已显老态龙钟。它们此刻都高高地仰起长长的喙,“嘎嘎”地叫着,嗉囊一鼓一瘪,像一窝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嘟囔着什么。
福根安顿好这些老伙计,蹒跚地走出去随手带上大门。李主任赶紧迎过去,立在宅子下,“福根大爷,实在不好意思啊!有件事来找您。”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福根比一年前老多了:干瘦的下颌与脖颈上,黝黑的皮肤已完全松弛下来,形成一道道褶皱,喉结显得特别突出,颧骨突出,眼窝里深陷,瞳仁依然如豆,但眼神中的光芒不再犀利。头顶又秃了许多,只有两鬓和脑后还围着半圈稀疏的白发。正如左舷那些老鱼鹰。
“又是你?我都快一年没放鹰了,还来做什么?”福根没有好气地走到了宅子下。
“福根大爷,我也是照章办事,全县非法捕捞都得停,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哪,没逮走你的鱼鹰就很照顾你了,这次有好事来了,我还不是第一个想到你。镇上新开发个度假村,想请你去上班,开你工资的!”李主任面带微笑。
“上班?我一个老头子能做什么?看大门吗?”
“不是不是,就干你的老本行,度假村要搞一个节目,放鹰捉鱼。”
“去不是说放鹰捕鱼犯法吗?怎么现在又合法啦?”
“这个——随便放鹰当然违法,但在度假村里可以,你考虑一下,我等你的信。”说完,李主任转身钻进了小车。
福根走回院子,背靠船帮坐在地上,点起一支烟。年纪最大的头鹰最懂福根的心思,它飞到福根的左臂上蹲着,仰喙发出一串沙哑的叫声,那音色竟然有点像福根的烟嗓音,剩下的十一只瞬间间耷拉下脑袋不再叫唤,福根就在这份安静中盘算起来。
自从那年父亲走后,三十多岁的福根撑起父亲丢下的竹篙,接过这门手艺,一干就是二十年。鱼鹰换了三茬,福根怎么也不会想到临老临老,这活计竟然不让干了,只因为李主任传句话,说鱼鹰是保护动物,放鹰捕鱼就是犯法。福根想不通,在黄湾,祖祖辈辈辈传下来的吃饭手艺怎么就犯法了呢?
十二只鱼鹰,一天至少要吃十几斤鱼。就算是饲料,一只鹰每天也得几十元的饲料。开始,福根还能勉强维持,手里攒了一点余钱,几亩水田收些稻米、莲藕,他也都拿去换了鱼。但这样只出不进谁也顶不住啊!福根的头发挠稀了,他不得不为这些老伙计们找一条出路。
快晌午时,一个大脑袋酒糟鼻的短粗男人把摩托车停在门口,冲大门高喊:“老根哪,我来看看你家鱼鹰!”
福根出来一看,原来是附近饭店的黄老板,从前也常来买鱼,算是老主顾了。
“老黄,别人不清楚,你土生土长黄湾人还不知道?人老几辈子,你见过谁吃鱼鹰了?再说了,鱼鹰生来抓鱼吃鱼,连肉都是腥的,真不好吃!”福根一句话没问,就猜到了老黄的心思。
“这么说你还是吃过喽?要不你咋知道鱼鹰的肉都是腥的?价钱好说嘛!听李主任说现在不给放鹰,你留着不也是白养活嘛!我一个开饭店的,客人想吃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这帮人胃口越来越挑,从前不吃的东西现在都满世界找着吃,我这厨师都换过十几个了。”老黄做出无奈的腔调和表情。
“混账话,我哪里吃过!这些鹰是我养家糊口的恩人,黄湾那么多野鸭子还不够你们吃吗?我放鹰违法,杀鹰吃鹰的违法不?”福根涨红着脸转身进了家门。
“真不识好歹,哪天渔业站来给你没收了,一个钱不值!福根福根,我看就是傻根!”老黄踩响摩托,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一股子青烟弥散开去。
养不起,卖不得,现在又害怕老黄惦记,福根一夜愁白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福根扛起竹篙又下河了。只听他一声吆喝,鱼鹰们条件反射一般,乖乖地分立在两侧船舷,抬头挺胸,像是等待下命令的突击队员去执行一次重要的任务一般。福根拔出竹篙往石板只上一磕,小渔船便轻快地驶出河湾,向着河道深处游去。久违的黄湾河道上,薄雾弥漫,晨风阵阵,风里带来水草的腥气和苇叶的清香。这独特的气味像是兴奋剂,强烈地刺激着福根和他的鹰们。福根浑浊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十二只鱼鹰更是特别的精神,都兴奋地叫着,在船舷上躁动不安。最让鱼鹰们倍感爽快的是,今天,主人福根并没有往他们脖子上系草绳,他们叫起来,声音响快了许多,喉咙里也是未曾有过的痛快。
福根一口气划出了十几里远,挑个水草肥美的三岔河段停下,拔出篙,有节奏地敲击船舷,口中念念有词。鱼鹰们扑通扑通跳下船,直接扎起了猛子,水面上漾出一圈圈涟漪。不到半分钟,它们就陆续钻出水面,个个嘴里叼着一条肥鱼。福根伸出竹篙挑他们上船,不过并没有夺下他们口中的美味,而是看着它们吞下战利品。这些快一年没下水的鱼鹰,今天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饱口福了。就在鱼鹰们第二次下潜的时候,福根迅速启动,弓起腰,只深深几篙,把小船划出了三岔河口。等到鱼鹰们再次叼着大鱼钻出水面的时候,福根已经拐到了另一道河湾里,他摸索着,要从芦苇荡的间隙里偷偷离开。十二只鱼鹰尽兴地捉鱼吃鱼,直到嗉囊完全鼓胀,它们好像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在河面上团团乱游,再也寻找不到主人和船。
再说福根,已经快到家了。他把小船系在岸边的歪脖柳下,在这四望无人的时刻,福根终于憋不住了,他倒在船舱里,老泪纵横,嚎啕起来。他再也养不起他的鹰了,他像一个遗弃亲生骨肉的父亲一样,因走投无路而造下罪孽失魂落魄。良久,他踉跄地上了岸,步履蹒跚地挪进老宅院,挪到东屋床边,倒头就睡。
直到第二天快晌午,福根还没起,一口茶水都不想喝,只觉得额头滚烫,手脚冰凉,浑身发冷,看来是发烧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福根勉强支撑着去拉开门栓。来者不善,正是镇政府的李主任,身边还跟着好几个穿制服的人。
“老根,你怎么又私自放鹰了?”
福根一脸茫然,“我——我是放了,可我是把鹰放生了,不信你进家来看!”
“进家看?你还是出来看吧!”
福根随着镇上工作人员走到河湾边,十二只鱼鹰整齐地分立在船舷上。
“我——我——我原本是把这些鹰放生了的,一定是自己又跑回来的!”
“别废话了!来来来,把这些鹰全带回站里,把老根也带上!”李主任一声令下,渔业站几个人一哄而上,抓的抓,掐的掐,老根和他的十二只鱼鹰被装上了皮卡车货箱。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没收十只鹰,留下两只,责令福根每周去度假村义务表演五场。
福根别无选择,他挑了头鹰和“二嘎子”要求回家修整,准备周末的表演。头鹰跟他已经二十年了,是他放鹰第一年亲自孵化训练的,后来的一茬茬鹰都是跟着它长大的,可谓劳苦功高。“二嘎子”十岁,年轻力壮,正是黄金年龄。福根到家后先把小船清理干净,刷了两遍桐油,最后又新砍一根竹竿。周末一大早,福根一路撑船到了度假村门前的桥边,泊在那里。进了度假村,老板让他吃了早饭,又让人找来一身花里胡哨的演出服给他换上。福根咋看都不是个滋味。“我们放鹰的人,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晴天一身水,雨天一身泥,常年一身腥,穿这个没法放鹰!”
“老根哪,咱这不是表演嘛!这就是你的演出服,得有文化品味,再说了,颜色鲜艳,客人拍照才好看。我们还要把你印到宣传册里呢!原来那身脏兮兮的,客人想跟你合影也不方便哪!”
“鱼鹰抓鱼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只有我是为了吃饱撑的!”
“哎呦,老根,说什么撑不撑的,你可是远近闻名的非遗传承人!客人都到了,马上开始吧!”
广播里响起了喜庆的民歌乐曲,福根打扮一新,撑着小船划向湖心。湖边挤满了客人。
“太远了,靠近点!”湖边有人大声呼叫。福根只好再把小船划到近处,于是开始朝着鱼鹰吆喝起来,两只鱼鹰乖乖地向他靠拢,仰着头,福根麻利地给他们的脖子上系草绳圈,然后把出竹篙敲起船舷。两只鱼鹰应声入水。
也不知度假村这湖里养了多少鱼,只短短十几秒,两只鱼鹰就各自衔着一条大钻出水面,岸上顿时掌声雷动,口哨呼啸。福根抓起它们的脖子,取出鱼扔向湖岸,游客们更是狂叫起来,一齐朝着抛物线落点方向挤去。福根左边扔一只,右边扔一只,人群也就跟着左边涌一拨,右边涌一拨,度假村的气氛竟被福根调动得高潮迭起。两只鱼鹰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鱼。度假村老板站在客人后面望着这一切,露出满意的微笑。毫无疑问,这一策划绝对是成功的!
演出结束后,福根给鱼鹰解下脖子上的绳圈,从舱里抓起剩下的几条鱼奖赏它们。老板让后厨端来几大碗奖赏福根。第二天的演出,客人更多了,福根和鱼鹰的表演也更加精彩。第三天,客人简直爆满,湖岸上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福根和鱼鹰拼劲了全力,每一位客人都兴高采烈,大呼过瘾。度假村老板满面红光,点起一支雪茄,半躺在沙滩椅上,吐出一个个烟圈,静静地憧憬着未来。
第四天一早,福根感觉老鱼鹰有点累了,于是就向老板请假。
老板立马板起面孔:“什么?刚来三天,鱼鹰就累了?我看是你瞅着生意火爆,想加工资是吧!咱们先前不是说好的吗?”福根无语,只好带着老鱼鹰硬上。
湖岸上又是密密匝匝的一片,许多部手机被高高举起,对着湖面上一抹晃动的色块。那抹色块渐渐飘近,分出了人和船,头和躯干,舷上两只鱼鹰...广播响起,福根重复起他的口令动作,两只鱼鹰也重复着自己的看家本领。那一刻,食物链底端的捕食行为被演绎成一场文化盛宴。
湖岸上,疯狂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福根却突然紧张起来,他迅速打量着附近的水面,凭感觉,老鱼鹰这第三次下水已经超过1分钟了。通常,1分钟过后,不管抓没抓到鱼,它总该游出水面换口气的。福根急忙朝着“二嘎子”呵斥一声,意思是赶紧下水救“老大”去。“二嘎子”
“噗通”一声钻下水,漾起一圈圈水花。约莫又过了一分钟,水面开花,“二嘎子”上来了,叼着金红色的鱼尾巴 ,奋力游向福根。福根把竹篙伸过去,无奈“二嘎子”干扑腾翅膀就是爬不上来。福根连忙换长杆抄网,伸过去一抄,好家伙,杆头一沉,端不动。福根顺势往回拽,到了船舷边,他用尽全力才拎起来。
湖岸上的客人正要尖叫,突然又感觉有点不对劲,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待抄网全部出水,大家伙才看清,这次抓住一条大大的红鲤鱼,“二嘎子”叼着鱼尾巴,头鹰叼着鱼头。这条红鲤鱼看个头差不多得有三四斤重,俗话说“斤鱼斗力”。红鲤鱼出了水还在拼命挣扎,老鱼鹰半身松弛下垂,随着挣扎的鱼头摆动,但大嘴巴依旧死死衔住不放,多亏了“二嘎子”及时赶到衔住尾巴。福根见状,一把握住“二嘎子”的脖子,再一把握住老鱼鹰的脖子,把那鲤鱼的尾和头挤出来,任它落在湖里游走了。福根放了半辈子鹰,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一幕,他轻轻解开两只鱼鹰脖子上的草绳扔在水里,脱下演出服,扔下竹篙和抄网,然后一只手抱着受伤的头鹰蹲坐在船舱里,另一只手拨水,慢慢划向湖天相接的尽头。
看来头鹰真的老了,现在又伤得奄奄一息,福根不得不送走这位跟了他二十年的老伙计。他想起父亲生前交代过的话:放鹰人是靠着鱼鹰养活的,鱼鹰是咱们的恩人,鱼鹰老了杀不得,吃不得。要喂一顿肉,灌几口酒,深埋河边,最好能再立个碑。想到这些,他随即从橱柜最底层找出一瓶老白干,抱起老鱼鹰蹒跚着走向河湾。老柳树下,福根盘腿坐下,拧开瓶盖,仰起脖子,竖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半瓶。福根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子。借着酒劲,他颤抖地抓起剩下半瓶酒,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瘫软的老鱼鹰。良久,他左手轻轻掰开老鱼鹰长长的喙,右手把酒瓶口塞了进去,可怜老鱼鹰临走没能吃上一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