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雕像
紫川
250万年前的一场风,一刮就是几十万年。
风啊,这死去的风,这活来的风,这死去活来的风!
风在呼啸,在怒吼,像一个顶天立地狂暴的巨人,用他如喜马拉雅一样的巨手,撕碎了时间,撕碎了哲学,撕碎了生命……,一切都在它的巨手之下成为断简残编,历史碎片。
风啊!这无情的风,无尽的风,无畏的风!
风在飞奔,在狂走,每一天都是奔跑的黑夜。像一个精神病人,衣袂凌乱,瘦骨嶙峋,灰头土脸,嘴里呐喊着人们听不懂的口号,双臂挥动,赤足跣脚,昼夜不停地从世界的西头奔向世界的东头。
时间成为风俯首帖耳的奴隶,任由风驱使鞭笞,或延长或缩短,或运动或停止。时间的身上有多少鞭痕?时间在风中流过多少泪?时间被风消解了多少它自身本该有的意义?
时间是风中一块石头落在地上的响声(石头掠过石头、掠过不愿低头的石头山、掠过一头吃草的三趾马、掠过一头生蛋的恐龙、掠过它们惊憟的眼睛,掠过生命的禁区和禁区里的生命)——一块一块横冲直撞的石头,叠加的厚度变成了戈壁;时间是风中一粒砂子落在地上的鸣叫(砂子像一群群蝗虫,饥饿的神经高度紧张,在食物的导航下,翕动着翅膀,攻陷绿色城池,血洗葱茏草木)——一粒一粒前仆后继的砂子,死亡的骸骨变成了沙漠;时间是风中一粒尘土落在地上的呻吟(尘土将成为被遗忘的时间,尘土将成为被埋进坟墓的文字,尘土将成为被风干的记忆,唉!)——一粒一粒尘土,像一片一片饼干压缩成了黄土高原。
250万年之后的我,站在黄土高原之上,站在时间之上,打量着我自己,打量着我脚下的黄土,打量着时间之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有些花白,亦如黄土有些沧桑;我的脸上有些皱纹,亦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黄土固定在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我固定在了黄土之上,时间固定在永恒之中……
这时候,大风已经停息许久了。大风收起了它的巨纛,收起了它出使的檄节,收起了它远征的脚印,收起了它流在大地上的血迹,收起了那些死亡的消息。它的呼吸中规中矩,狂暴的脾气沐浴在一片绿色中,一片绿色的大地,一片生命的家园,一片蓝天之下。它开始想念它的人类朋友,在元谋留下青春壮士的振臂一呼,在蓝田留下美丽女人的回眸一笑,在山顶洞留下文明的火把……。大风温和的像个慈祥的老人,关爱着世界上的生命。
这时候,这片黄土地上出现了举着火把到处点燃人类圣火的燧人氏(由山顶洞的一堆火,燎原成了一片火,人类举着火把,走在黄土地上,向文明进发,向未来进发);教人结绳记事创立八卦的伏羲氏(初人的智力发达,心智健全,开始站在“形而上”,研究“形而上”,思想的触角伸向遥远的世界,和浩渺的宇宙);教人农桑稼穑的神农氏(农业把人固定下来,把牛固定下来,把一个安定的社会固定下来,把黄土高原的日出和日落固定下来);以及其后的尧舜禹,以及再后的孔孟、老庄(圣贤辈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东方文明光焰万丈,与印度文明、西方文明相映照)。
回首我的成长史,走的是黄土路,看的是黄土山,呼吸的是黄尘,草木之属长在黄土地上,我们一年的吃喝都要从黄土中来。可怜的农人住在土窑洞里,一年四季都在黄土地上劳作,几乎每个村都有一座土地庙,把土地奉为神明,“土地爷,祈求您风调雨顺,护佑生民!”那些膝盖上粘着黄尘的农人,自称为黄土地的子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侍候着黄土地。
人开始研究250万年前的那场大风,深入大风内部,探究它的血脉和肌理,它的内核和原初。在我出生的前十多年,隰县来了位进行科考的科学家,他从处于我国地形二级阶梯的西北六盘山一路向东走来,从陇西到陇东,从陕北到晋西南。他面目清癯,身材消瘦,穿着朴素,头戴草帽,手里拿着地质锤,肩头背着的地质包里装满了不同的石头和不同的黄土样本,身上披着黄尘,眼睛里始终露出探求和审视,表情凝重而执着。他的心中装着250万年前的那场大风,装着整个的黄土高原,他锐利的脚步一直想踢开隐藏着那场风的秘密之门,撬开大地的嘴巴,审问黄土的籍贯。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晋西南农村,亦如全国,山河未改,面貌依旧。不管战争如何,流血几多,土地仍保持着它的原始状态;不管几易其主,谁握权属,谁都不可能将土地带回家中。这片崖壁也许形成于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壁立的黄土,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好像一块历史的幕布,等待着机缘的开启。在阳光的照射下,它清晰可辨,纤毫毕现,它层理分明,互相映衬,它红的愈红,黄的愈黄。崖畔的草木,在微风中轻轻的摇动,独立的姿势,就像手持梭标的哨兵,永远守护着这里的安宁。夜晚月亮高悬,它深藏在山沟中,深藏在时间的暗影中,犹如鬼魅的一张脸,面对着对面的羊肠小道,对着不知名的小草,对着深涧里的溪流发呆。偶尔有一只轻巧的野兔跑过,虽然崖壁是不可攀越的屏障,但野兔对它视而不见,到处都是野兔的道路,到处都是野兔的洞窟,到处都是野兔的食材。偶尔有两只、三五只蝙蝠在崖前翻飞,成年的蝙蝠飞到草丛中寻找果实、花蜜,幼年的蝙蝠在崖壁上寻找蜘蛛、昆虫,或者倒吊在崖壁上栖息,两只翅膀随着呼吸轻轻的拍打着崖壁,就像母亲拍打着熟睡的婴儿。
刘东生就走到了这里,这个叫做柳树沟的地方,这片柳树沟的崖壁前,这个叫他两眼放光的地方,就像梁山伯见到祝英台,就像罗密欧见到朱丽叶。一时间他的胸中大风刮起,双手颤抖,心跳加快,脸庞激动的彤红。风啊!250万年前的风终于和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的风相遇,那一场风是那样猛烈,这一场风是这样和煦;那一场风是那样的不羁张扬,这一场风是这样的温文尔雅;那一场风的骨骼埋进了地质之谜的最深处,这一场风的期盼却望眼欲穿。
2010年,当我和两个朋友走进柳树沟的时候,很想循着刘东生的足迹找到那面崖壁,但是我没有他的慧眼、慧心。我只看见一条普通的窄沟——黄土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沟,山洪把它下切的很深——下切到黄土之下的岩石上,半山腰一条土路伸向远方,据说可以到达塬上的一个村庄。柳树沟,其实并没有树,或者曾经有现已消失,或者那棵柳树也被埋藏在250万年前的那场大风中,或者在那场风过后有一棵柳树一直在这里长了250万年?初冬的寒草,伴着初冬的寒风,伴着几只凄冷的麻雀,伴着一只头顶上盘旋的饥饿的孤鹞,在嘲笑我们几个门外汉。我们站在土路上大声喊叫,希望通过“芝麻开门”的方式,开启宝藏之门。但是,我们的声音,随着蓝天上的闲云袅袅散开,没有人答应,没有一面崖壁向我们走来,没有一面崖壁告诉我们它就是刘东生的“发现”,或者“世界的发现”。
世界,期待着这位勇士般的发现者,宣告它的“发现”。
在刘东生的实验室里,风一直没有停止,那些他从科考实地带回的化石、图片、样本,无时无刻不刮着风,诉说着时间的零星故事,他的胸中无时无刻不大风飞扬,想以一个哲学家的苦思冥想总结概括这场风。就是在大风呼啸中,他的笔下飞沙走石,在科考报告中郑重写下“新风成说”四个字,写下《黄河中游黄土》《中国的黄土堆积》科考报告,把风成沉积作用从黄土高原顶部黄土层拓展到整个黄土序列,并把过去只强调搬运过程的风成作用扩展到物源-搬运-沉积-沉积后变化这一完整过程。他把250万年前的一场风写在短短的几页纸上,他把这场风写进了地质史册中,他庄严地向世界宣告,午城黄土标准地点位于午城镇南柳树沟。
从此,在世界地质教科书中就有了“午城黄土”这个名词,就有了“柳树沟”这个名字。隰县也顺带被写进教科书,享受着地质年代带来的荣光。
我的耳畔,又刮起了250万年前的那场风。那场风以它的洪荒巨笔,改写着地球的地质历史,改写着人类的生存历史。那场风,像一个急匆匆要走进史册的历史人物,像一个慌慌张张走上历史舞台的演员。
我又想起柳树沟的那面崖壁——午城黄土标准剖面。它是风的雕塑,风为不死的自己塑像,风为死去的自己塑像。它屹立在时间的长河里,屹立在黄土高原之上,屹立在我们每个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