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次探访生命:布谷鸟叫醒的黎明
不知从哪天起,我去森林的时间越来越早。四年前的春天,第一次有目的探访森林,是早晨七点四十分,我已经满怀希冀地来到小镇火车站斜对面的一片杂木林。在穿越一小片荒野的时候,听到了一群云雀的晨歌,我就像军人听到了军号吹响了冲锋号,开始雄赳赳地挺进森林。
我一直记得那个早晨特别感受。我坐一路公交车,在火车站下车,现在来说,那是小镇的旧火车站,小镇已经有了高铁站,旧火车站闲置了下来。我从火车站,沿公路继续向东前行几百米,然后右拐进入一片荒地,这片闲置下来的荒地,应该是已经列入规划开发的土地,地面被清理过后,又闲置了下来。荒地上零零星星有一些野蒿、白屈菜、飞蓬、蒲公英和我不认识的一些低矮的草本植物。一群鸟儿来,就在离我三十多米的凸起的土坡附近,有说有笑地边觅食边歌唱。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就是云雀,只感觉它们的歌声让我十分的振奋,因为这是我探访森林的第一天,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人生意义。那时候,我对观鸟没有任何经验,也没有望远镜,唯一的一次观鸟,就是躲在啤酒广场附近的灌木丛,在雨天观察过太平鸟啄食野樱桃浆果吃。
我聆听了一会云雀鸟儿的歌唱,决定还是挺进森林里去听鸟鸣。在我当初的意识里,听鸟鸣,就应该在密林林深处,古树参天,有潺潺流水,有清风徐来,有花朵开放,有昆虫嘤嘤,我坐在倒木上,被花团簇拥着,看着鸟儿在枝头鸣叫,这才是我理想中的观鸟状态与环境,所以,我想迫不及待地去森林。一个“挺”字,能体现我当时的心情,在听见云雀歌唱的那个瞬间,我探访森林的欲望完全被无限放大,感觉整个人都激情澎湃,我几乎是用来奔跑的速度前行,是冲锋的姿态进入树林的。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去森林的时间基本都在辰时,最早也有在卯时观察黎明和早起的鸟儿的时候。
三年前一个初夏的早晨,我到达树林的时候,刚刚是凌晨四点钟。树林还尚未从梦中醒来。东方刚刚泛起淡淡的灰白色,那里是长白山主峰的方向。昨日入夜前,小镇下了一场历时数小时的绵绵细雨。我早起来树林,是想观察被雨水淋漓尽致地沐浴后天树林,以及观察早起的鸟儿。那时候,我已经对漫步森林着了魔,就像第一次经历恋爱,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对方。我站在树林边缘,有点犹豫不决。在这样的光线下,进入森林,既观察不到植物,也未必能看见鸟儿。但我觉得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原地站着,应该做点什么等待黎明的到来。我沿着林缘慢慢独步,体味与晨雾在的漫步。黎明前的雾,夜雨沐浴后的林缘,浓浓的雾气漫无目的地四处弥漫,忽而情绪激动地起伏跌宕,时而温柔的扩散,行走在其中,如同行走在云雾飘渺的空中,与一种只可意会的温柔亲密接触,我能想到的词汇就是亲密无间。眼前被大团的白色与灰色相间的浓雾遮挡,就连近处的静物都变得朦胧,我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只好站在原地,任凭雾气抚摸与亲昵。当我静下心来,体味与雾气的交流,我似乎感觉到它在提升我吐故纳新的内涵。起雾的林边空气分外的清新,我深深地呼吸着旷野的氧气,身心特别的舒畅。
东方的晨曦越来越明亮,光谱中渗入了淡淡的紫红色,一种明快的带有某种忧伤的颜色。但很快,那忧伤的紫色被金属般的金色所取代,晨曦开始用欢欣的色彩描绘长白山的早晨。就在这时,从树林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它是来唤醒森林和大地的。一阵清风徐徐而来,雾气腾开始升着,浓度下降,雾气边的稀薄,眼前的视线开始开阔起来,我甚至能看见林缘的菊芋的青绿的叶片。晨风又吹拂几分钟,风儿好像是有意来打扫大地,为旭日东升清理一片祥和的环境。此刻,只有树林见还能看见成团的雾气,林缘和草地上的浓雾消失了,小草也露出了它们真实的模样,只是草叶上沾满了露珠。空气边得更加清冽干净,仿佛被净化了一般。
我进树林时,布谷鸟在离我更远的林中歌唱清晨的到来。我还听到了河边的沼泽山雀已经在试歌喉,为歌唱朝气蓬勃的早晨彩排。
我最喜欢漫步森林的时间是早晨六点。这时的朝阳升起不久,很多鸟儿刚刚起床梳洗打扮,树林里是一种安祥的氛围。如果是在河岸,我能欣赏到刚刚开花的驴蹄草,还有凤玲乳白色的花朵,和热烈盛开的萱草。刚刚苏醒的森林,它问候地接纳着我这位不速之客,没有歧视,没有危险,没有恐惧,没有烦恼,只有清新的空气与旭日的阳光,还有渐渐增多的各种鸟鸣。在这样的时辰漫步森林,是我的人生的大幸,能让我深刻体会天人合一的感觉。我还喜欢小镇湖边的黄昏,当然是在春末和盛夏。离我生活最近的美人松边的湖泊,北岸的水榭,是我的写作驿站,我有五分之一的作品是在那里完成的。在湖边写作,感觉自己的文字有着湖水的涟漪,以及鸳鸯和绿头鸭的鸣叫,还有沼泽山雀的热情,白鹡鸰欢快的韵律,清风的潇洒自如。当然,我在向这个方向努力,让我的作品有着鸟儿飞翔的风韵。
在湖边写作,偶尔抬头眼里就是风景。微波荡漾的湖面,野鸭像符号一样跃动在水面上,有时,鸳鸯和绿头鸭起飞,又把这符号在空中写成了诗句。多次看见,白鹭或苍鹭在空中盘旋,让我充分联想天高水阔,苍天遥远。累了,就顺势倒在长长的木椅上,闭着眼睛聆听各种鸟儿的鸣叫。微风轻轻地划过额头,留下可以回味的凉意。就在湖边这个水榭,我去年野宿一夜,并写成一片不短的散文。
漫步森林近五年光阴,在森林深处遭遇过倾盆大雨和绵绵细雨。长白山的天气,变幻莫测,刚才风平浪静,不小心就会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这个时候,想离开森林已经来不及,只能随遇而安。最恐怖的时刻,就是电闪雷鸣,我需要马上关闭手机,并远离大树,寻找空地躲避雷电的袭击。我一般会选择河边,那里树木相对低矮和稀疏。大雨如注的时候,整个森林就是一个释放杂音的大音响,我能听到就是震耳欲聋的“唰唰”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的马达在轰轰烈烈作响。有一次,光下雨不打雷,我索性站在林中,伸开双臂拥抱大雨,并放开嗓子对天空呐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释放自己被雨水澎湃了的情绪。
如果进入树林的时间过早,我会选择在林中安静地识别植物。看见颜色鲜艳的浆果,我就有想品尝的欲望。在河边树林,最常见的有长白忍冬,我不知一次对慧雪说,我想品尝长白忍冬那晶莹剔透的浆果。我在林中饱餐过蓝靛果忍冬,还有李子、灯笼果、糖李子、稠李子、野草莓,这些浆果里包含我童年的记忆。六七十年代,就是这些野果丰富了我的味蕾。我对第一次吃香蕉记忆犹新,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终于下决心,买两个青皮的香蕉,看别人怎么剥皮吃之后,才到无人的小巷,快速狼吞虎咽地把两个香蕉吃掉。由于狼吞虎咽,没有吃出香蕉的美味,只是感觉噎到了自己,不停地打嗝。那年代长白山林区的物质十分匮乏,记忆里只吃过山东的鸭梨和古巴的蜜枣。
不久前的一个早晨,我刚刚走进树林,那时是凌晨五点钟。雨后的森林在苏醒的过程中,铃兰已经挺起胸来,用它的两片叶子接住了从树木缝隙留下来的晨曦。我一直确信,植物都是有生命灵性的,就连沉默不语的大地,也充满了灵性,花开是大地与天空对白的媒介。我走在沾满露珠的草丛间,能感知湿润的土地与万物的交融与交流。大树以根深叶茂回报大地的滋养,大地为树木提供盘根错节的生存空间。刚刚盛开不久的野百合,为树林呈现出另一种色彩的美丽,不像林中的白屈菜和野豌豆,开着小小气气的花朵。野百合的花朵大气,美丽,色彩鲜艳。一股小风吹来,我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我寻找过去,发现是从松树上散发出来的。我知道这是松脂的香味,在这样清新的早晨能闻到这样的清香,真有点不可思议。松脂的香味是浓烈的,深深呼吸几口,沁入心扉的芬芳,让我陶醉。我听着鸟儿轻声的啾鸣中,识别着各种植物。有紫花苜蓿、草豆和太阳花。那时太阳花的花期还没有到,后来我在同一片树林拍摄到了它的花朵。
五月下旬,我和母亲同时感染了新冠肺炎。我的症状发作期就两天,母亲却住院了小十天。虽然发作期就两天,但多日人无力、食欲不振、提不起精神。后来身体恢复正常后,发现自己因祸得福,多年没有治愈的失眠症莫名其妙地好了。一般,我都会在十点入睡,有时候更早,还有八点多就入睡的时候。自然,睡的早就醒的早。如果看见外边天气晴朗,我就会早早来到树林吐故纳新。我一边识别植物,一边等待鸟儿叫醒森林。多次在清晨走进树林,一闻到草木的气息,顿时感觉神清气爽。长期居住在都市的人,嗅觉已经被钢筋水泥钝化了,他们习惯接受更刺激的味道,来提升自己的味蕾,比如咖啡,麻辣火锅,水煮鱼、冰淇淋、麻辣烫和烧烤。有人说起故乡的味道,就是母亲做的菜肴,其实,故乡草木的味道与妈妈的炊烟,都是故乡的味道。据说,牛和羊即使走出草原很久,它一直记得故乡青草的芳香,那气息早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