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环之水
雨幕连天,丘陵处水流湍急;日出东坡,平湖上三分波澜。
水变化出溪流潺潺、湖波渺渺、江涛微茫、海浪狂卷,被人阐释着喜怒哀乐,成了古人又爱又敬又怕的对象。它神秘,但并非无规律可寻——从“大江东去浪淘尽”的直观感受,到地理上严谨解析的水流运动原理——可无数的规律综合起来,造就的却是水的紊乱。
我为着寻求刺激去浙江桐庐虎啸峡漂流,期待在260米落差中,一级一级不间断地冲向终点,而水路里下饺子般聚集的漂流皮筏已经宣告我的幻想破灭。旅游旺季,热夏炎炎,我早该料到。退而求其次,顺着水流的方向漂到结尾,我想没有任何问题。
漂流的皮筏哗啦啦向下游冲刺,被狭窄的通道挤兑得无处藏身的水流,毫不犹豫地向灰蒙蒙的雨天跳跃,气势汹汹地向我的后背、从我的侧面拍打而来,刹那间衣服被灌饱了水。我的眼睛因为不习惯水的刺激而紧紧闭着,黑暗中,被放大的感官清晰地感受到激流在一个劲地颠动皮筏,说不清道不明的,捎带着被拘束的不耐烦。
我总算忍着刺痛睁开了眼,晶莹的浪花谢幕般碎裂开,激流一巴掌将皮筏推进开阔的水道右侧,仿佛完成任务般,径自快活地奔流去了。而我坐的皮筏正可怜兮兮地停泊在这一段平静的水面上,甚至在不着痕迹地往上游移动,然后又被水流哗地赶回了边沿。
激流和我的皮筏开了极其恶劣的玩笑,我不得不紧紧抓着水面上的绿麻绳,才能像其它皮筏一样,堪堪维持在原地。手指被麻绳反反复复地剐蹭,无数条细微的水流在船底胡闹着,无比骄傲地宣告:自以为由水无条件服务的人类,完全可能被水轻而易举地反制,乃至报复。
被困水面的我实在没心思感叹这水内里的桀骜,只能一寸一寸挪动着船体,借助邻近皮筏的碰撞,才堪堪搭上水的便车,结伴向下游而去,然后再次被水无情地抛弃。
雨幕下,山的黑影模糊在浓雾之后,激流汇作小瀑布在我身后喧闹着,水面上拥挤着颜色各异的皮筏,漂流的人们来不及缓下一口气,就得参与疯狂的水仗。被水桶恣意抛向空中的水,互相间撞击得啪啪作响。我被这场水仗误伤得晕头转向,趴在船侧躲避,把手伸进微微泛绿的水面。水在指缝间滑动,像极了一群受惊的鲦鱼,却又并非柔弱可欺。即便是这一片激流里的水,也有着大海般的强硬与执着。
漂流中被打入皮筏内的水,此刻正平稳地映照着苍白的天穹。我屈着半泡在水中的腿,凝视着银色的雨线。一艘幸运的皮筏划过我眼前,我终于跟随他们找到了正确的水流方向,坐正了遥望下一级漂流池。
不知不觉,我已接受水的戏弄。曾经对着复杂的洋流图坚称水自由而守序的我,败倒于水混乱的实际。
十公里被人造物拘束的漂流,同数千数万里被岩石束缚的水一样,有着喜怒无常与为人所称道的意志,但这一切仅仅是表象。
波涛被束进高高的水坝,化为平静的湖面,人们对抗大自然的伟力以标榜自身的所向披靡。而只有成日与自然之水接触的人,才能偶然地窥见水内心的回环往复、矛盾丛生。
我抛开严谨的理论,又一次任凭自己妄断水的情感。
江河湖海,何以复杂?万丈深潭,何以难测?
水何以狂野地滋养文明,又温柔地吞噬生命?
水之所以抗争,是为其痛苦;之所以平静,是为其踟蹰。骤然步入宽阔,依旧犹疑地试探青石,从唯一的道路拓展开去,又畏惧地缩回,又不管不顾地反复。
拥挤、坠落、破碎、聚合,千变万化里的水永远在混乱地反躬自省,叩问方向的正确与否,又不甘于命定的结局。
于是为自然与人雕琢的水,反过来对它们进行孜孜不倦地劝导。为水渗透每一丝罅隙的自然圈是那般敏感,与水达成契约,共同敦促人类的合作。
水小声地嘟囔着,把我的皮筏送入终点的澄碧。
相比于自然忍无可忍之下的严厉惩处,水反而更有母亲式的唠叨劲儿。可如今我无法将它与母性挂钩。
它是实实在在的矛盾者,古灵精怪的合作者,包容万物而又心无杂念,将一颗初心磨作丹青,成为永远奔流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