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成之死

宝成之死
□ 昨日时光

车里坐了四个人，从江北到江南，一路打听一个叫“阳春桥”的地方。四个人瞪大了眼，朝车窗外左顾右盼，希望能看见一个高高的黑烟囱，一直没看见。直到已经上了阳春桥上，才发现桥下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家殡仪馆。奇怪，难道现在提倡环保，不用焚尸炉了？那遗体是怎么消灭的？

有点悲凉！从道理上来说，我们与某个熟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必然是在殡仪馆。我们去阳春桥，是给我们的中师同学宝成送行，他十几天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走的很突然。一下车，我们就四处寻找熟悉的面孔，先是看见了几个早年的画友，再后来是几个同学，比预料中的少得多。那天早上太阳很大，我们躲进树阴下，一边等人，一边听几个熟悉死者的同学笑着讲他生前那档子破事：

“也该他挨球的出事。太可笑了，骑个摩托车也能把命整丢了。”

“儿子今年高考不理想，在一中上补习班。两口子爱儿子，每天晚上都去县城瞄一眼。那天晚上下毛毛雨，挨球的骑个摩托车，带上老婆去县城，在路边和一辆停在那里的四轮拖拉机撞上了。”

“宝成开的太快了，又是个近视眼，再加上又下雨，天又黑，他穿了雨披，还戴了头盔，——这都干扰了他的视线。公路正在施工，拖拉机上拉的是道沿砖，他一头撞在水泥墩墩上，头盔撞得稀巴烂，最大的碎片还没我巴掌大，你想他挨球的开的有多快。”

“撞得七窍流血，当下就断气了。”

“他们找人家拖拉机算帐。拖拉机是停在那的，顺道停的，虽然有点违章，但顶多属于没有设立警示牌一类的，人家当然不甩，找谁谁都不管。后来他们就回村里找了好多人去堵路，直到把市上领导堵来了，答应给解决问题，他们才撤。拖拉机给出了两万五，叫先烧人。”

“人一烧，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该来的几个同学还没来。我有点忿忿不平，都说死者为大，这些同学有什么要紧事，还跟宝成一个县的，离的那么近，为什么不来送送宝成？我跟着一伙人往吊唁厅走去，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我们出操一样站成整齐的几排。哀乐响起，前面一排披着孝帕的几个人先是啜泣，继而哀嚎。宝成他们学校的领导在主持悼念仪式，黑纱缠绕的遗像上，宝成微笑地注视着我们。

那是宝成师范毕业时的照片，很多年没见他了，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照片上的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略微卷起，两撇小胡子与他白皙的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候的宝成喜欢画画，我们几个画友兼同学的，关系很要好，几乎成天厮混在一起。他给我的印象是言语不多，特别的忠厚老实。中师毕业后，他和我一样分到中学去教书，仍然画着画，我还到过他那所学校去玩过。好象是个不太冷的冬天，那所学校的名字好象是“铁佛”。对，就是铁佛，因为他们县里有个地方叫铁佛寺。宝成后来到西安美院去进修，我也去西安的一所高校学习。我去美院看过他两次，他也进城来找我玩过几次。那时候，他把名字改成了“立达”，似乎是作为笔名使用的，但不知怎么搞的竟成了他的真名，他的同事都叫他“余立达余立达”的。我抬头一看，吊唁厅的横幅上果然写着那三个黑字。

美院毕业后，宝成去一所小学教美术，一教就是20多年。悼词上说他1993年就是小教一级，可后来一直没有再升，有点亏，太亏了，但足见他的与世无争。老婆是他铁佛中学的同事，在他上美院的时候就跟他睡在一起了，如今在一所高中学校教书，却没嫌弃宝成。宝成是个责任心很强的男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为各自的家庭和事业忙碌着，虽然只隔着一条汉江河，但很难见上一面，最近的一次也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校场坝还在，汉中路也没有拓宽，他在泥泞不堪的路上停下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要给少儿艺术中心上课。也难为他了，为了补贴家用，他长期在外带课，辅导那些没有任何基础的儿童美术爱好者，一带就是几十年。他的目光有点游移，有点心不在焉。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他一边回我的话，一边抬起手腕看。我放过他，说以后见，没想到居然是在殡仪馆！

我们走在最后，随着宝成的亲属和同事走进了告别厅。宝成躺在玻璃棺材里，身上盖着红缎的被子，脚上穿着寿鞋，头上戴着红帽子。在围绕遗体转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他的脸，可惜早已严重变形，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围有黑紫的淤血，肿胖着，面目全非！走廊里有个老人靠着墙在哭，手捂着脸，伤心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我想，那应该就是宝成的大哥吧，起码有65岁了。宝成是他们家最小的一个，上面两个哥哥，还有几个姐姐。老父亲还在，今年90岁了，不敢让他知道宝成的死讯。

出了告别厅，我们本就不怎么深刻的的悲痛忽然减轻了许多，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很有些兴奋的样子。一个官员同学走过来，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哈哈，我来迟了，不过我总算见了宝成最后一面。再迟几秒钟，铁钩子就把他钩进炉子里去了。”跟我们握过手后，他躲到一边去打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又发了几个短信。看来他今天真的很忙。我也很忙，我调了课，专门从江北赶过来的。不过我忙的尽是些没名堂的事，人家忙的可是大事。官员嘛，哪个不是这样的，整天忙着安排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还有比他级别更高的两个官员同学始终没有露面，估计是有比他更重要的事吧。

有人从吊唁厅里往出扛花圈，等我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花圈可扛了。花圈少，来送别的人也少。有人一直在凄切地哭，场面在凄惨之外更加了一层冷清。凑过份子以后，负责招呼我们的那个同学代表宝成的家属请我们去酒店吃饭，我们没有一个愿意去，而且还说了很充分的理由：“老人死了是喜事，他这不老不小的，就这么走了家里人一定很悲痛，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哪吃得下啊！”

官员同学请我们去他办公室坐，我犹豫一阵后还是答应了。两个轿车拉了五个人，驶离阳春桥朝县委大院走去。到了办公室，我们不再提余宝成，包括后来他请我们吃鱼的时候，我们都好象有默契似的，绝口不提。还不是因为如草芥一样的忽微吗？只有我和宝成还在做老师。宝成之死让我看见了人心的凉薄和可怕的麻木，他短暂的一生就是我们这一行的镜子。我和他一样，活得沉重而卑微！

江团的味道真不错，上了一只又一只，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吃吃喝喝中，我们回忆起20多年前的往事，甚至还有三个同学在划拳行令。那玩意是我们上中师就学会的，我们经常在教室和宿舍里划，没有哪个男生不会。他们的水平真臭，根本及不上宝成，但他们还是不提宝成。真可怕，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同学尸骨未寒，我们却在寻欢作乐！我有点瞧不起他们，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如果我是个官员，是个比那同学更高级别的官员，我一定会痛斥他们的可耻行径！可惜我不是，我那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实在烦躁得没法了，我就掏出手机看时间。好在官员同学很机警，适时结束了饭局。下午有课，我先告辞了。随我一起来的两个同学留下来，陪官员同学喝茶打牌去了。

返回江北的路上，我心情很糟糕。眼望着窗外，我试图寻找宝成的出事地点，可没人告诉我是在哪个路段。司机对县城的路不太熟悉，还是我指引他绕出了县城。午后的阳光特别酷烈，空气凝固不动，公路两边的稻田里晒着许多稻草个子，死人一样没有精神。真正意义的秋天，你在哪里？你这样荒唐的热烈开来，我无论如何没法把你跟“萧瑟”、“凄凉”、“哀痛”一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0-9-19 22: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