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归燕
周末晨读时,偶尔听到窗外有燕子的呢喃声,这声音多么亲切而幽远啊!情不自禁放下书本临窗远眺,灰蒙蒙的天幕下,轻柔如丝的春雨漫天飘飞,几只娇小的燕子穿梭其间,时而振翅高飞,时而低回滑翔,并轻轻掠过窗前。
望着燕子们忙碌的身影,突然想到北宋词人阮逸女的名句:“燕子归来寻旧垒”。此时,不知何时悄悄回来的燕子,似乎正在寻找它们的故居。可是,眼前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何处才是它们的旧垒呢?
燕子喜欢与人类和睦相处,尤喜入住寻常百姓家。“不傍豪门亲百姓”便是燕子家族传承的家风。记得小时候我们家老屋就有一燕窝,燕子年年都来这里,像走亲戚一样,和我们亲如一家。
老屋座东北向西南,背靠青山,屋前一坡梯田梯土,层层叠叠,直抵河坝。老屋五柱四瓜,土家木屋结构。正房三间,归我们家的只有左侧一间半,堂屋与叔叔家共用。厢房两间,也只有靠正房的那一间属于我们家。
据口传,祖辈是从江西迁到这里的。从老屋附近一些古墓碑刻上发现有清代乾隆年间的记载,推测祖先在此定居约有300年以上。
父亲记不清从哪时居住于此屋,估算该房建于清末民初。据母亲生前回忆,“大跃进”时期,家家户户不准有炊烟,集中到大食堂吃饭,我家的房子被改作集体羊场,后恢复家居时,作了大规模维修。
屋后崖脚有一山泉,雨季发水时,泉口喷出木桶般大的水,白花花的清流冲出浅窄的水沟,迫不及待倾泻而下。如山洪暴发,大水则会袭击我家后阳沟,甚至漫灌老屋地面。夏天倘遇大旱,泉流如丝,从喉咙状的泉口缓缓淌出,浅吟低叹,似对天公抱怨不休。
院坝边有棵桃树和李子树,虬枝盘桓,交错搀扶,待到春夏枝繁叶茂,自然搭建了一个凉棚,荫盖小半个院坝。夏夜乘凉时,把大小凳子搬到树荫下,焚上一盆驱蚊的锯木粉或艾蒿草,大人手摇棕扇闲聊家长里短,孩童们则追逐嬉戏,甚至爬到果树上藏猫猫。
树旁有一株捧瓜老瓜蔸,开春了,母亲将面上覆盖的稻草和灰土清理干净,老瓜蔸就慢慢萌发新的植株。到秋季,捧瓜茎蔓沿着桃李爬满树枝,渐渐挂满青翠欲滴如双掌合十的捧瓜,需要做菜时,就顺手用竹竿夺摘几个下来。
对童年的我来说,老屋可谓高大魁梧、结实丰满。扣门或开扣都须踮到门槛上才够得着,特别是阶沿上的两扇木窗门,必须站在凳上才能开关。灶台上方挂有腊肉或干辣椒串或洋葱,每逢我煮饭时,需叠上两条木凳甚至爬上灶台方可取得。
母亲随时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外间为厨房兼客房,进门左侧安放一小木桌(配小板凳),小木桌左旁火坑前横跨一条长木凳,紧挨火坑后的灶台上,两口铁锅时常磨得锃亮,小锅管一家老少的肚子,大锅则管大小牲畜的肚子。灶台左侧挂着巴壁式碗柜,正前方靠息房壁立一木条桌,靠堂屋门边架立一排粗壮的木梯,楼上是全家的储藏室,一年四季不断将一些柴禾、包谷串、葵花杆、松枝球等物件从这木楼梯搬上搬下。
里屋为息房(卧室),两张简陋床,一床为两条古式琴凳镶成,一床为几块木板与四张木椅拼合。里屋还有个贮粮的长方形大巴壁柜、一个盛油或米酒的大坛罐、一个椭圆状的米桶,还有米背兜、箩筐、簸箕、筛子、升子等家什,一应俱全。
最怕在黑黢黢的里屋睡觉,晚上入睡前定要亮着煤油灯,哪怕只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为了节油,母亲将灯芯挑得很细很细。如果没灯,闭上眼睛,眼前便现出些奇形怪状的幻影,似骷髅,如怪兽,甚感恐惧。做过好多梦,甚至噩梦,身体抖几下,梦就被惊醒,第二天告诉母亲,她说那是你在长高。这才知道原来身体是在晚上悄悄长,难怪我看不见。当半夜梦被惊醒后,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便成为我最好的催眠曲。
开春时,二哥编织约五寸见方的篾席,用三脚架固定在厢房井字形木窗上方、天楼板下方的板壁上,算是为“引凤筑巢”打下的基础工程。果然,暮春时节,一群燕子飞来屋檐下,东瞧瞧,西望望,很快发现了这个“宝地”,接着就有三两只燕子不断衔泥“筑墙”营巢,大约一周后就“封顶”竣工了,看上去像一座小巧玲珑的蜂窝型吊脚楼。
入住我们家的燕子几乎是出双入对,有时轻盈地落在院坝的晾衣杆上“咕噜噜”地唱歌,有时踮脚在湿漉漉的泥地里啄泥,当我们走近时,它并不惊慌,那温顺的样子实在可爱。某一天,忽然发现燕窝门口增添了几只燕宝宝的头影,挨挨挤挤叽叽张大幼嘴等待妈妈送来美餐。顿时感觉我们这个家庭热闹了许多,给老木屋增添了不少生气。
暑天,我喜欢和小伙伴们在屋侧的水沟边玩水,用泥石筑几个梯级小堰塘,用小竹竿做成小水车,引导上游下来的水流作动力,让小水车转个不停。
玩水累了,就做“惹蚂蚁”的“游戏”。比如,逮到一只蚱蜢,将它弄得要死不活的样子后丢在地上。一只黄丝蚂蚁过来,在蚱蜢脚下嗅了嗅,像发现了新大陆,慌慌张张循着蚱蜢转了两圈,一阵惊喜,而后迅速离开。不一会儿,一支长长的蚁队就从厢房那边浩浩荡荡开过来了,大头蚂蚁走在前面,来到蚱蜢旁,不由分说扑上去,蚱蜢的头、翅膀、腰身、腿,瞬间即被蚂蚁们占领。受到攻击的蚱蜢抖动身子,扑闪羽翅,脚踢蚂蚁,作垂死挣扎。有的蚂蚁被甩下后,像斗牛士一样又迅速冲上去,三番五次,蚱蜢终于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蚂蚁们拍拍灰尘踹了口粗气,重新调整兵力,拖的拖,推的推,举的举,慢慢挪动着这庞然大物。到达“家”门口,因门太小,左移右挪,折腾半天不得入内。蚂蚁们有的上蹿下跳继续在蚱蜢身上做文章,有的在附近转悠像是做安全巡逻,有的在门口进进出出穿梭不停。怎么搬得进“家”?我一边为蚂蚁们担忧,一边哈欠连天,不知不觉便趴在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蚱蜢不见了,只有三两只蚂蚁还在那里转悠。蚱蜢到底是被蚂蚁拖进家了,还是由于蚂蚁失守弄抛撒了,至今令我好奇。
母亲养了好多鸡,常靠此维持一家的日常开支。春夏之交不冷不热,是一年产蛋高峰期。鸡舍在堂屋吞口处,只有一个蛋窝,这显然满足不了众多母鸡生蛋的需要,鸡们就四处寻窝,厢房阶沿的柴草上及厢房楼上的稻草、包谷衣、豆荚草里都成了鸡们的产床。生蛋后,有的母鸡默默无闻,有的则高调报喜:“咯咯哒——咯咯哒——”
母亲听到后开玩笑道:“明明是你生的,啷个说是它是它嘞?”
一座厢房,我家和婶婶家各一间,有时鸡们难免“蛋急乱投窝”,跑到婶婶家草垛里生蛋而引发误会。某天接近午饭时,母亲刚从厢房楼上捡来几枚蛋,婶婶就冲着母亲喊道:“二嫂,那蛋是我的鸡生的呢!看这鸡窝还是热的。”母亲回到:“是我的鸡跳到你鸡窝里生的,你看我那芦花鸡还在叫呢!”一时令婶婶有些难堪。
老屋鼠患严重。老鼠常窜来窜去,到处探头缩脑偷食,有时把坛坛罐罐翻得乒乓作响。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哔哔啵啵地啃板壁让人心烦,前后几个房门的门框边和粮仓地脚都先后被讨厌的老鼠啃些不规则的口子。实在受不了,我们全家都披衣起床捉打老鼠,从东屋角追到西屋角,从地上追到床上再追到天花板挂着的提兜里,往往要历经数个回合才能将其捉拿“归案”。
为了治理鼠患,我家养了一只小花猫。小花猫往往匍匐在一些角落里仔细侦察,伺机捉拿,不时从里屋叼起唧唧叫着的老鼠出来。那时老鼠遍地都是,猫咪不愁饿肚子,并不急于吃掉老鼠,而是先在地上用双爪把吓得半死的老鼠玩耍一番,再慢慢吃掉;或者玩死后将其丢在一边。后来才觉得,猫捉老鼠有时也是逢场作戏。就算要吃老鼠,也要吃出一点情调来。
不得不说,那时老鼠太多太猖獗了,有时小花猫也偷懒甚至不作为。比如,我们一家人坐在厢房过道边乘凉,有老鼠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从眼前溜过,卧在脚下的小花猫却视而不见,不知是有意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真的没发现。这种行为有时遭到黄狗的白眼,黄狗见了立即扑过去,但毕竟不专业,老鼠侥幸溜掉了。当然,老鼠虽然溜掉了,估计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而这一幕刚好被小花猫看见,小花猫似乎认为黄狗“多管闲事”,就跑到黄狗面前愤怒得吹胡子瞪眼。
单靠猫咪治理鼠患,效果无疑是不理想的。有年冬天,我们家用红薯熬了一锅麻糖,黄色柔软粘稠,扯起一缕缕像铜丝。一旦粘上,便不易脱掉,用陶钵存放到粮仓柜面上。有天下午我进屋打算扯点麻糖吃,一看钵沿正有一只老鼠被麻糖扯住脱不了身,我气不打一处来,找来尖嘴夹钳逮住老鼠用力往外扯,才将老鼠扯脱出来。
我恨不得剥了它的皮,但又没办法,便用一股麻绳套住老鼠的一只脚,在其身上浇上煤油并点燃,老鼠拖着火身在我周围飞快地转圈。我得意地看着玩火圈的老鼠,开心的叫着。正好被回来的母亲看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连忙将老鼠身上的火苗扑灭。然后,母亲又是一顿数落警告:“要是麻绳被烧断,老鼠窜进柴垛或屋里,着了火灾,看你闯鬼不!”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只得闷声低头挨训。
后来我们家有了新房,大哥结婚分了家,二哥去了省城读书,老屋一下子宽松了起来。父母年事渐高,大哥动员父母搬到新房去住,一来方便照应,二来新房也热闹些。可父母恋旧,几次都不肯搬。再后,大哥大嫂都有些愠怒了,父母才勉为其难搬上去住。
从此,老屋一直闲着,那些老物件丢的丢,毁的毁,卖的卖,渐渐成了空心木屋,俨然一位头发蓬松、干瘪枯瘦、手拄拐杖的空巢老人,亦如甲骨文的“老”字形态。
自从搬到新房去后,老屋的燕窝也一直闲着,再没见到燕子来住过。父母离世后,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少了。每回一次,尽可能抽点时间到老屋周围转一转、看一看,默默感受老屋慢慢老去的样子。但是老屋长期脱离日常烟熏火燎的滋润,越发老气横秋,灰尘越积越厚,蛛网重重,木板壁及柱子等也渐渐发霉、腐烂。尤其是看到厢房上的燕子窝,就感觉怅然若失。
光阴荏苒,时序轮回。转眼老屋已赋闲二十余年,因年久失修,有的檩子塌陷,有的瓦片掉落,孑然无助的老屋显得更加苍老、憔悴、凄凉。直到2018年秋,因脱贫攻坚工作的需要,老屋终被镇里的工作队撤掉。沐浴日月星辰与风霜雨雪一百余年,历经沧桑岁月洗礼一个世纪,老屋艰难地完成了历史使命,终究成了故乡的过客。
老屋不在了,我也阔别故乡多年,住进了城里的新楼。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轰然倒塌的老屋废墟上,已然茂林修竹,葳蕤一片。
“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收回思绪,凝眸窗外,这些春天的小精灵们,依旧不知疲倦地在烟雨迷蒙的楼宇间寻寻觅觅。
2023.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