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间的永恒 ——浅析《次北固山下》的精神意蕴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唐朝是诗的王国,也是情的圣地,它凭借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文学风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无法逾越的高峰。《次北固山下》是其中一粒珍珠,作者王湾身为元天宝年间的诗人,代表作品不多,但独一篇《次北固山下》便可横绝唐诗历史。
一.孤独的外来者
首先,诗作的开篇仅凭“客路青山外”五字便寄寓了浓厚的诗味。诗眼独扣一个“客”字上,诗人的身份得到揭示——漂泊异乡的游子,这位游子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这里都没有给出答案。我们只能看到,游子离开家乡后踽踽苦行,行吟山水面前,最终驻足凝望,因为他被青山排在了外面:青山在内,游子在外。无论游子怎么呼唤,山与人都隔着心灵深处厚厚的障壁。青山是那么伟岸高大,游子又是如此渺小脆弱,山封闭着自己坚硬的内心,游子却开始一步步走进青山,一大一小,一开一合,连绵起伏的情感节奏里,山与人、自然与诗意、生命与哲学,都开始了他们的故事······
笔锋一转,诗人不再写山了,他开始写水,借着流动的绿水,他漫步迈入自然的天地。中国传统文化中,山是坚毅勇魄的象征,人们用“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书写自己坚贞不渝的情志;水则是柔情愁绪的隐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出几千年的愁思,山是阳刚,水是阴柔,当山耿介坚傲而不可亲近时,一江绿水温柔地向诗人打开了大门,他乘着一帆小舟,巧妙在穿梭于“小自我”与“大山水”之间,将生命的鲜活揉进山水里。
二.在天地中抖落精神
颔联继续写景色,“潮平两岸阔”承上文之意脉写水,水色之间却又蕴含山味,两岸夹水,山水汇融,将江景写得平静波涌,也传达出自然宏阔的大境界。宏阔之后便是渺小,“风正一帆悬”由大入小,把壮阔的天地景象投射进心灵深处,看完山水之后又回到小舟,会发现现实的名利物欲同广大的自然相比,就宛若这山水与小舟,诗人豁然通达了——这一刻,重新濯洗现实的俗韵,将独立高标的潇洒自由抖落进天地,让生命的本心蕴藉无限的自由,离开山水,回归心灵,“一帆悬”不仅是现实的小舟,更是诗人内心神韵飘举的帆船。
遗憾的是,这仅仅是诗人自己的心灵感受,山水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自然与人之间的心灵隔阂仍旧存在,所以他还被困在第一层境界里: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
三.腾跃一片生机
颔联作为最享盛名的句子,后人却很难真正领会它妙在哪里,其实颔联之妙,妙在两处。第一,在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精神。这首诗的对仗十分工整严密,“海日”对“残夜”、“江春”对“旧年”,在形式之外别含一番深意: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早”却朦胧透射出旭日初升之景致,一个字都未曾说“新”却激发起欣欣向荣之态,残夜后等待着的是微曦,旧年后自然孕育新春的欣喜,这都是诗中不提,却自然传达出的味外之旨。
颔联之妙,还在于“婉转其心,融情天地”的物感手法。“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个“生”一个“入”赋予了海日江春人物的动态,让山水自然不再是被关照描写的对象,而是活跃地跳脱起来,自然与人的隔阂被打破了。虚空入世,静心对尘,与天地共生,尽享与万物为一。诗人很巧妙地用山水跟山水对话,将意象与意象勾连,让山水替自己发言,这就到了第二层境界:以己入山水,以山水通己情。
四.与归雁同游
前一句最后谈到“旧年”,必然会勾起游子的思乡之情,诗人又将视野从山水中移开了。他重新浸入“客”的哀愁,离家久远,音信不通,思乡心切,有什么办法能缓解这忧愁呢?他给出了他的答案——与山水对话。
“乡书何处达”,家乡的书信什么时候能抵达?这个问题不仅困住了游子,也困住了古今无数的行人。历史在变幻,人事在变迁,诗人终于意识到了——只有山水未曾改变!这个老朋友啊,他见证了多少人的乡愁!又承载了多少的乡思!此时此刻,他不仅将山水看作是动态的生命,更将它视为人生天地间唯一的知己,“何处达”既是纵向的历史叙述,也是横向的生命哲学。山水啊!请你代我向古人、今人、后人问好,请同我共饮这盏离乡的哀愁吧!下一刻,归雁是我,我是归雁,我随着归雁乘风而起,驰向家乡,这里终于回答了开头“客从哪里来”的问题,洛阳是家乡,是开始,也是思念,是结束。是啊,驰向洛阳,驰向心灵,驰向那个花团锦簇的唐诗梦中······终至第三层境界——生命的等量齐观: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王湾的这首《次北固山下》便是一种大美,在结构上,全文意脉贯通,不粘不滞却浑融一体;在语言上,诗篇在典雅的同时做到了宏阔壮大;在意境上,它探寻了自然与生命之间永恒的命题:天与地、山与水、人与景,时空的合一,动静的冥合。细细看来,这首诗果真是“高奇与日月常新,非摹仿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