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老屋
2009年的早春，裹挟着萧瑟的北风，披挂着一身的清冷，我和20多位堂兄堂妹，不远千里回到燕赵大地的景州老家。老屋呵，你是否还会用那温暖的胸怀来接受我的探询？沿着窄窄的深深的的巷子，我轻轻地走着，望着那熟悉的一切，我的心在跳。那被岁月磨砺得透出清清幽幽的亮光的黄土过道，那被岁月侵蚀得斑斑驳驳的沧桑墙头，重新回到了现实。打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我走出校门的第二天来到荆楚大地，如今想来40多年如同弹指一挥。故乡，我又怎么能够忘掉你哪？你载满了我的往昔，你托付了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初程，便是从这里成为如烟的故事……
家，生命开始的地方。每个人的一生会走千千万万条路，但是魂牵梦绕的只有一条路——回家的路。无论你走多远，心头牵绊的永远是记忆深处的那个家。背井离乡多年，我才明白，他乡只是征途，故乡才是归宿。人老了，一定要在老家有座房子，因为那才是真正意义的家。老家有房，人有退路。对许多人来说，在外的房子只是住的地方，老家的房子才是根本之家。因为，无论离家多远，只要老家的房子还在，累了、倦了、想回家了，就会永远有个安顿的归宿。
那天回到故乡，我一直徘徊在老宅的院落，寻找逝去的童年。许久没人居住的老屋，霉味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岁月的苔藓，在老屋的墙脚疯长，老屋的泥墙已经有些破败和衰落。只有屋檐瓦椤上的凤尾草随风摇弋，一任风雨肆意侵袭，还有堂屋里风吹的呼啸声，在向人们幽幽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当我推开老家落满灰尘的房门，多年未有人迹侵染的屋地虽然依旧坚硬光滑，却已稀稀落落的泛出了白色的碱花，望望屋中曾经熟识的一切，我立时悟到，就在推门的一瞬，我便已经穿越了时代——那盏小小的被灰垢油渍蒙蔽的土头土脑的玻璃油灯，那幅薄薄的被日日炊烟熏得发黑的武强年画，那还散发着温热的土炕，那还飘出饭香的灶台。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飞来的几只麻雀在院里鼓噪一阵，算是为我举行的欢迎仪式。老屋砖瓦的缝隙之中，几株蒿草旺盛地生长，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昔日的喧哗，一切又似乎把我拉回到那个简单而又纯朴的年代。
斗转星移，时过数载，我又找到当年老屋的图片，思绪不由飞向遥远——老屋原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北房和三间坐南朝北的南房，它们相面而立，东西两头筑有泥墙，围成一个不大的院落。西墙贴靠北屋的位置，大门洞开。在我孩提的记忆当中，第一缕阳光总是穿过东窗，柔柔地照进整个院落。南屋沧桑百年，从那张黑色的房梁上可以看出，它是民国初期的建筑。墙壁灰中带白，已被风雨侵蚀，无意之间成就了许多千奇百怪的画面：或者如怒放的花儿，或者如沉思的智者，由近及远地看是一种感觉，再由远及近却又幻化成另一种风景。20世纪50年代初期，我在老家南屋出生，它收藏了我的生命之根。60年代我在北屋长大，它纪录了我的成长时光。
记得幼时的村里，到处漂浮一股很有个性的味道，具体形容起来还挺费劲，那是泥土、塘水、烧过的麦秸和树叶、阳光烘着的墙壁，以及狗、人，还有牛羊粪便，全部糅合一处的那种杂陈气息。60年代末期的一天中午，有人突然私下对我耳语：明天，你家南屋就要被人扒掉!听到这个消息，自己无言地呆坐了很久，欲哭无泪，觉得胸中涌满凄怨和无助。那时，父亲正被“批斗”，屋里的财产已被洗劫一空。当天晚上，梦见南屋墙角向外倾斜，砖瓦纷纷滑落。逝去的母亲坐在屋里，似乎还在纳着鞋底……果不其然，第二天早晨，来了数人爬上南房，一时飞沙走石，乌烟瘴气。据说，我家的房产都是土改那时分得的胜利果实。当时，我真以为别人是在复仇雪恨，反攻倒算……此后，祖母、父亲和我祖孙三代，挤在北房东屋一个土坯炕上。
遥想当年，从这老屋走出了南下湖北的大伯和三叔。眼下，他们两家也在水深火热之中。曾任黄石市委领导的大伯，1967年的8月27日，在炎热的中午游斗时遭人迫害致死。三叔那时也不再是广济县委书记，而被赶进牛棚接受“劳动改造”。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老家南房被扒飞扬的尘土还没落地，当了多年乡长、公社副主任、村书记的父亲，又被口头宣布“开除党籍”……直到1978年云开雾散，他们兄弟三人才先后获得昭雪、平反，父亲得以恢复党籍和职务。
云开雾散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曾任大队会计的高某悄悄来到我家北屋。刚进门口他就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带着哭腔说道，书记啊，是俺害了你，俺对不起你啊！他向父亲几欲下跪，流泪忏悔。原来父亲所谓“贪污、多占”之类的罪名，都是子虚乌有！那是运动工作队长让他做的假帐，还把父亲已经还清但未取走的一张借款欠条，当作贪污铁证。当时的工作队长承诺只要高某听话，便不再斗他，继续让他担任大队会计，云云。听完这些，父亲半晌没有言语，过了一会才说，算了，过去了的事情，今后谁也不许提了！高某听了无言地摇了摇头，然后从胸口的内衣里掏出一沓钱来塞给父亲，说是这个你一定要拿着，算是俺的一点补偿心意。父亲用手挡了回去，生气地说，咱们才几年没在一起共事，你就忘了我的脾性了啊？！……
多年过去，以往每次回到家乡，我都能感受到村里的些许变化。房多了，电通了，有线电视接了，自来水管装了。虽然我也习惯和认同这些，但是留在大脑深处的印象却仍定格在遥远的过去。让人叹息的是，老家河道干枯，苇塘消失……如今它们的痕迹都像一尊老去的文物，再也无法向我展示原先盎然的生机。我爬过邻居的矮墙，我喝过老井的咸水，我习惯听到儿时的乳名。然而，每次回到老家，只能匆匆停留少许几天，我与村人没有了太多交往。时光正把我与老家的联系无情地刷新，已经有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囧态。左邻右舍，前房后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离我而去；东家媳妇，西家孙儿，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不期而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秋天，我从北京培训结业绕道回家，看着东屋北墙漏雨冲刷的泥浆痕迹，看着年久失修的北屋，看着奔走操劳的老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感。晚上入睡，突然说是老屋倒了，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引起强烈震撼，不觉喊出声来，惊醒才知原来是个噩梦。刹那间，多年的悲欢苦乐浮现脑际，似乎见到“老父独守破土房，每经风雨便彷徨。窗前击水洇砖体，室内泞泥溅灶墙。何处寻盆装旧漏，那堪觅睡得新床。朦胧梦断开琼宇，黛瓦红砖起华堂……”当时我在心里想着，一定尽快翻修老屋！回到湖北之后，我便汇出修缮款项……如今，父母已经长眠故土，喧闹的老屋寂静无声。有时出差或者开会顺路回家探望，只能与老屋长久对视，无言交谈，老屋再无父母的谈笑风生！
只要老家有房，故乡才会永远等你回来。如果房子没了，那就等于浮萍一样。据说古人无论钱再多，官再大，一定会在老家留个宅子，这样至少心上还有一条退路。每次回到家乡，我都寻觅厚重的生命之源，寻觅终生的温暖依靠！只有躺在老家的炕上，才能真实地感受到家园的力量——没有风吹雨打，没有雪侵霜染，日子风和日丽，生活风平浪静。夜深人静独处，脑际总会浮出许多亲友的音容笑貌、故园的生活情景。忘却一段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亲情，要比开创一段新的生活困难得多。40多年过去了，时间可以作证，我和故园无需海誓山盟，却不离不弃；土坡可以作证，我和故园不管风和日丽还是阴霾满天，都相守相依；塘水可以作证，我和故园无论近在咫尺抑或远在天涯，都难分难离……
故人难舍，故土难离。赋闲之后，回归故乡，种几棵果蔬，养几只鸡鸭，躺荫下看书，坐院里喝茶，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何其乐哉！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辅佐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回到故乡青田养老，他写了这样一首小诗：买条黄牛学种田，借间茅屋傍林泉。因思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吏为官皆是梦，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事皆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是的，故乡“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没有车马喧嚣，没有环境污染，只有朴实的大地，干净的空气，只有清澈的流水，温暖的人情。一座村庄的历史，一座村庄的故事，都离不开一座村庄的老屋。故乡在哪儿，家就在哪儿，灵魂也在哪儿。现在除了我二爷爷家里两个孙辈兄弟之外，我们都在湖北生活，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村里有人几次打听我家的房子是否处理，经过权衡再三，决定不予处理。房子可以交由他人使用，但是所有权在我不动。因为，尽管人去屋空，但老屋在，根就在；老屋在，念想在，故乡犹在，乡愁犹在！
每一幢老屋都披着岁月的沧桑、兴衰、荣辱和哀乐，渗透到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每一颗泥沙，将流逝的日子融化沉淀。我在老家村庄徜徉，穿行其间，总是觉得老屋精魂飘荡。那里有我们的祖先，那里有我们的童年，那里有血脉传承的脉脉温情。返程之时，当我轻轻地走出老屋掩上木门，在黎明的曙色里挥别老屋；当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放到鼻尖轻嗅，一股岁月流逝的气息迎面而来；当呼呼的列车轮子转动起来，把沧桑留在身后，我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又是一个游子，泪水便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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