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周琪
这是位于县城东关生产队水稻田中一块空地上的三间房子,孤零零的矗立在那儿,周围连一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有的只是纷乱的茅草丛以及随便堆放的稻草垛。此时是冬天,稻田里覆盖着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远远望云,那三间房子就像个孤独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那里度日如年。
下午放学后,我顺着稍稍隆起的田埂,穿过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推开了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一阵黑暗涌了过来,或者说有一双大手猛得把我拽进了黑暗中。他连忙起身迎了过来,喊着我的名字,把我拉到了屋里,就像刚才的黑暗一样不容分说。这三间屋是生产队的仓库,一半堆满了生产工具,靠中间的地方停了一台手扶拖拉机机头,然后才是他写作的地方。一张木板床,一大块用砖头支起来横着的木板就是书桌了。难以想像竟然没有电灯,照明的仅仅是一根蜡烛头。他连忙从哪里摸出来一根新的蜡烛点上了。嘴里还说“这几天电线断了,没有来得及找人修”。我抬头果然看到悬着的一个电灯泡,在那里像个道具。灯亮了一点,我才看清“桌子”上堆放了一摞书,以及装订后的十几本稿纸,而且每一本都是厚厚的,显示着不同凡想和威严。最前面的一本书上赫然印着几个金色的大字《资本论》。
我和周琪是在一次文学聚会上认识的。
那是1990年,县城里的“五九”文学沙龙已经活动一年了,在一周年的聚会上,一位陌生的头发稍有卷曲的男青年在那里侃侃而谈马克思的《资本论》。在以往的聚会中我们都是谈论文学,最多的是诗歌,一小部分人谈小说。大部分是高中学生,一小部分是社会上的青年,比如这位谈论《资本论》的周琪。他说早就缀学在家,偶尔写点诗歌、散文,主要就是研究马克思的《资本论》。他甚至能把马克思写给燕妮的诗歌整首整首的背诵下来,我们站在一旁都目瞪口呆。那一年我在县职业高中读高二,小时候在生产队会议室的墙上看见过马克思的头像,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资本论》真书。那时生产队有几本《毛泽东选集》,放在墙角的柜子里,却没有《资本论》,我坚信生产队长也没有见过。所以一听说这个书名,让我对面前的周琪肃然起敬。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别的文友有没有对周琪感兴趣,反正那一刻我几乎是热血沸腾,当时就与他建立了联系。他告诉他的祥细地址,并约我改天去参观。那一天,他说自己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几乎没有人打扰,完全是他的个人世界。
那时我尚且在外婆家借宿,在中山北路东七巷三号的小院子里,我住着院子前门楼西侧的一间小房子,也算我的书房了,只是每天左右邻居、亲戚朋友人来人往,很难安静下来。我想象着在稻田地中间有一间书房,没有任何人打扰,没有上学的烦恼,想读什么书都没人管,想写到几点就写到几点,累了就到稻田里散步,那岂不是美哉。大概那就是马克思当年写作的环境吧。
彼时,我站在周琪的书房里有点蒙了,这跟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虽然没有要求此刻有位像燕妮一样的少女在一旁伴读,至少得有电灯吧,至少得有几把像样的桌椅板凳吧。然而只有我见到的一切,那堆满稿纸的木板上,还有几张煎饼和一碗看不清楚的黑乎乎的咸菜。
那一天,我们聊了一会,显然没有第一次那么吸引我了。我只稍稍知道一点马克思和燕妮恋爱的小故事,可是对《资本论》一窍不通。他不仅谈到德国的经济,还谈到了当下中国的改革开放,说黄油和面包总会有的,可惜我始终是一头雾水。每当我谈到自己喜欢的诗人,那时候我刚读到了美国意象派诗人宠德的代表作《地铁站》,那诗里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的意象绕得我头昏脑胀,他说可以用马克思理论去解释,至于怎么解释的,我却一点也没有听懂。对于一位高二的文学爱好者,那时候我懂的不比现在的一年级小学生多。
周琪不上学,也没有工作,就是天天在“书房”里研究《资本论》,像个苦行僧一样,虽然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我却从不反对他,还充满着向往,我觉得当年马克思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所以,我们依然成为了好朋友,他请过我吃了几次饭,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学生,从没有回请过他。第二年,我就去当兵了。当兵的第一年下半年,突然有一天接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原来他要结婚了。照片上的女孩很漂亮,我觉得要以跟马克思的燕妮有得一比。我把照片传给战友看,都说太好看了。牛逼的周琪,原来还有这一手。竟然靠着马克思的《资本论》找到了一位跟燕妮有一拼的女孩,竟然让几百公里之外的战友们交口称赞,连我都感到很有面子。而对兄弟的结婚大喜,我还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究竟是寄钱去还是买礼物寄去呢,这真是个头疼的事。最后,我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寄去了一套书。那时我的津贴是19元,我用了一个半月的津贴买了一套上下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首页空白处写上“祝周琪兄新婚愉快”几个字,就寄去了。后来因为有了这一次,我还给一位新婚的高中同学寄去了一套屏风摆件,只记得屏风上唐代的美女在迎风而舞。这次最后一次送礼物了,之后都跟别人一样开始随礼了。
若干年后,我对人的婚姻有了一点宿命论,很后悔当初送了周琪这套书,实际上应该送《战争与和平》的。那时候,我已经在县婚姻登记处工作好多年了。
“五九”文学沙龙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早就如一缕尘埃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在我心里留下了几个名字,却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不包括周琪。
1995年我从部队退伍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联系到周琪。那时候我也有了一位“燕妮”,想让两位燕妮认识一下,就像我们当初,他用《资本论》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恍惚间,那一次见面我们没有再谈到《资本论》,也没有谈到文学,他说在村部任职了,做了一个在村里不大不小的村干部,好像过云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资本论》一样,更没有谈到那套《安娜卡列尼娜》。
再后来,听说他做起了生意,我感到一阵心慰,一位研究《资本论》的人,做起生意来,那该是多么的如鱼得水。可惜我还深陷于文学的幻觉中,与人相处始终还仰仗一层文学的皇帝新装,便与他惭行惭远了。
一次,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说是周琪让他来找我的。
他是来咨询婚姻上的一些事情,这当然是我的家常便饭,几句话就让他如醍醐灌顶,连声谢谢。因为是周琪的朋友,我送了他一本我最新出版的诗集《人脸识别》。他翻着诗集,抬头说周琪早就离婚了,做生意赔了不少钱,前几年又患了中风,稍稍恢复后,现在深圳一位朋友那里打工,看大门。我一脸愕然,但又迅速平静下来。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管是中风,还是离婚,这都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事了。我的小区里经常会有几位中年人,在艰难而又努力地挪着碎步,他们都是生活的不规律和压力所致。而至于离婚,那就更不值得提了,现在的离婚数据摆在那儿。我关心的是,那位“燕妮”嫂子现在如何了。他说,没有再婚,帮女儿去带孩子了。我说,原来这样,也许,几年后,他们又会在一起了。我看到周琪的朋友暗暗摇了摇头,我便不再问什么了。
那天送走周琪的朋友后,我把书柜里的一套《安娜卡列尼娜》找了出来,那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已经被我翻毛边了,却显得更加厚重。这一套是已故翻译家草婴的译作,我最喜欢的版本。同样我还喜欢他译的《战争与和平》以及《复活》。我想,当初我要是送给周琪一套《战争与和平》或者《复活》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