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上的打碗碗花

坟墓上的打碗碗花

在我出生的小土房周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故事，像花枝间突然飞走的白蝴蝶或者是树梢上挂住的风筝那般死死牵住你的目光让你无法割舍，甚至是在许多年后的每一次凭栏远眺都会翩然重现。
挖野菜是春天的乐事。差不多还是在飞雪漫天的时候，一双双叽里咕噜的小眼睛就开始寻寻觅觅了，要是白色覆雪下面能突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该有多好。如果能拎着小铁锹挖回一小筐野菜，顺便再采几朵紫色的豆角花或者是毛茸茸的耗子花该多让人羡慕啊。可是常常因为太贪恋了，往往等不及风和日暖的日子。空荡荡的田野上只有零星几个弱小的身影在凌厉疾驰的风中和肆虐旋起的沙尘中挣扎，篮子常常被吹的满地乱滚。这足够让人心生恐惧了。要是经过有电线杆子的地方，听到它呜呜嗷嗷地发出冤鬼一般瘆人的嚎鸣，听到它怪兽一样恐怖的喊声，眼见得电线杆子的那一侧，有绿莹莹肥美的婆婆丁、苋菜、苴麻菜，硬是不敢从底下通过。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的篮子满满地归来才敢挎着连底儿都没有盖上的空篮子回家。
可怕的还有夏季踩着那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儿到农田里打猪草。在密密层层的庄稼地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只听到风吹高粱玉米那长剑似的叶子在风中反转射出一道道冷冷的绿光然后发出沙沙的磨剑的声音，或者野猫突然发出的好像被地狱的大门夹痛了尾巴时惶恐的喵喵声。每根头发丝每根手指甲都紧张地以为大灰狼或者是专门偷小孩的拍花贼紧紧跟在身后。于是常常是空着袋子回家然后再心有余悸地死死地关上门。
就这样，挖野菜、打猪草我是最少，搂柴禾、捡蘑菇我是最少，最窝囊的差不多总是我。
有一个秋天，地里的庄稼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了，小伙伴们招呼着去捡偶尔遗漏的粮食。还没捡几颗呢，忽然发现四周全是阴森森的坟墓，南侧是范家长满荒草的坟，西侧是孟家的顶上压了一打破烂黄色冥纸的坟，我眼前的不知是哪个孤魂野鬼被遗弃在这里的快要塌掉坟。可是那么一个丑陋的地方，竟然生长着晚秋难得一见的打碗碗花，因为长久地藏在庄稼地中竟然不知寒霜已然来临，依旧绕满了整个坟墓开出一串串明媚的花朵。像灿烂的笑脸，像是在召唤亲切的你。我好像听到她喜盈盈地说：只要你摘到手，她就会变成金色的小喇叭为你滴滴嗒嗒歌唱。
看着大家蜂拥而上，我大声喊：“别上去，碗会打的！别上去，鬼会抓住脚丫！”可是根本没人理会， 二丫、五子、英子……每个人的手中都掐了一把粉嘟嘟的小喇叭愉快地挂在耳朵上插在纽扣眼儿里…..
我呢?这次，实在不甘心又是那个一无所获的人，就战战兢兢闭着眼睛飞快地跑上去连秧带花捋了一把。不好了，脚下忽然塌陷下去！鬼真的来抓脚丫了！我惊叫一声：“妈呀——”，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下来，趴在田垄上大声哭泣。可是不管你是孟姜女那样哭倒长城还是像对月的鲛人一般泣出珍珠，你听到的都只有嘲笑。伙伴们早已跑出很远，只得爬起来追赶。回头奓着胆子看了一眼，坟墓上露出一个大窟窿像一张可怕的大嘴巴，里面已经糟烂了的棺材板现出斑驳的红色仿佛参差交错刚刚撕咬过人肉的狼牙，惊恐得鞋子丢了魂魄也飞了。
一直回头回脑地张望——始终都没有鬼追来。盘点收获的时候，我居然比别人采到的花还多！我把它编在我独一无二的长辫子里，让它美美地陶醉满满地开花了！
可是晚上回家我还是梦到鬼趴在院墙边上，看不清脑袋，身体是橘红色的圆圆的大皮球模样，尾巴是圆圆的橘红色的小皮球模样。我大着胆子盯了它好一会儿然后惊叫着跑开——那是我能记得的第一个梦，醒来给大人说我看见鬼要不就是大灰狼了。后来也常常有类似的梦或者让人奇怪的东西在我头脑里不停的长生，可大人们从此说我最能编谎。其实现在想来，我的谎竟然是我稀奇古怪的想象，原来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我遇到好多可怕的事，比如走夜路时我会害怕鬼打墙总是贼头贼脑往后瞅，过悠荡桥吓得四蹄着地爬过来，至今也不敢玩激流勇进，做事怕别人品头论足……

最可怕的是高考。一贯学习名列前茅的我在考场上手心里竟然手抖得捏不住笔，眼看着自己最擅长的作文竟然写不了几行，结果差一点就名落孙山，以至于现在做梦的时候都是面对一页页天书般的试卷然后脸色惨白地惊醒。有几次梦见父母没了孩子丢了然后一整天都含着泪无法自拔，我知道我进入了自己搭建的坟墓。
其实，我的茅草屋是我一辈子都想离开的地方，我连做梦都在想到城里去生活，结果毕业后还是分回了离茅草屋不远的地方。于是无依无靠的我，只能靠应聘来实现。前两次应聘，我无法摆脱紧张和恐惧，下车时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三次应聘的前一夜，我梦见自己被牢牢地关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坟墓，四处找不见半个缝隙，我扶着那冰冷的墙壁四处摸索，几乎是憋得连一口气也出不来。当我无助地以为自己注定被活活憋死的时候，居然惊异地发现，那个如铁一般坚固的墙壁上竟然长出了一串粉嘟嘟的打碗碗花沉默而倔强地开放。我仿佛嗅到她的清香，听到她那小蜗牛一样螺旋生长的苞蕾“啪”地一声璀璨绽放的声音！我于是试着在那花蔓延的地方摸到她的根系，然后沿着她生命的脉络和足迹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珍贵的儿时的记忆提醒我，生活中，所有的可怕的坟墓里原本只有一些糟烂的斑驳的朽木，那抓人脚丫的鬼始终不会跟来。当你学会勇敢地踩踏摘取的时候，那些金色的小喇叭一定会被你插在桂冠上成为你加冕盛典上最耀眼的光环！
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我为我儿时的记忆洒下泪滴，一遍又一遍地感谢那座坟墓上的那一串儿明媚鲜艳的打碗碗花——行动前她是美丽的诱惑，行动后她是胜利的号角，当你因为恐惧而止步不前的时候，她只是你一辈子怅然的张望和失落的目光。
——这是关于我的小土房的第一个回忆，在我起步时来临，在我呼吸终止时也会长成绚丽的记忆从容地装点着别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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