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在心灵上的记忆||徐修丽
镌刻在心灵上的记忆
徐修丽
细雨纷纷,丝丝牵挂,一缕思念,一抹感伤。
又临“清明时节”。无论相遇怎样的天气,我和丈夫风雨不误都会去乡下老家祭祖扫墓,这已成为几十年来不变的规矩。
铲去坟前的蒿草,摆放一束菊花,一块弹片也庄重地摆放在白菊花的旁边,肃立在凸起的坟茔前,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丈夫将一瓶白酒围绕坟茔洒在周边,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我随同丈夫一起做完这些程序后,我们静默地望着坟头,也将视线送到远方。
此时,我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他又在还原记忆中的一幅画面……
我和丈夫认识的第一年,清明节前一天,他说要回老家祭扫坟墓,本不想带我回去,耐不住我的执意,一定要跟来看看二老,于是丈夫就带着我回到了他的老家——古龙。二百里路,要走三个多小时,那时乡下全是土路,如果夏季赶上下雨,就几天不能通车。客车颠颠簸簸终于在上午九点多钟驶进了小镇。
老远,他就指给我:“那就是我家。”远远望去,大门两边是两棵老榆树,远看,树枝已变绿润,蒙蒙的绿意在枝条体内透出,老榆树守护着庭院。它们似相爱的情侣,臂膀拥抱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门庭。
门庭深处,是三间土房。正房门的上面挂着一个铁牌子,上面“光荣之家”四个大红字醒目地映入我的眼帘,我扭头看丈夫一眼,目光充满好奇,心想: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光荣之家”的事呢?初次而来,我也没好多问。再环顾整个院落,祥和的氛围包围着小院儿,老母鸡领着鸡宝宝“咯咯”地叫着觅食;房右边小矮窝旁的木桩上拴着一只大黑狗,起初是闭目而卧,见有动静,机警地竖起耳朵站起身,不友好地冲我俩“汪汪”起来,吓得我缩在丈夫身后不敢迈步。婆婆早已等在门口迎接我们,婆婆冲大黑狗呵斥几声后,大黑狗乖乖地钻进窝里趴下了,一双敌视的眼神仍盯着我俩。
第一次见准婆婆,就很有亲近感,传统服饰,蓝褂青裤,自家做的青布鞋,古朴的农家主妇样子。
迈进门槛,宽敞的堂屋分为左右间,我们进了右侧的屋子,临窗一铺大炕,炕上的编织席子放着亮光。倚靠在板柜上的一定是公爹了,见我们进屋,便吃力地坐直身子。这时,丈夫急忙上前扶公爹说:“爸,您别动了,也不是外人,小丽知道您身体不好。”公爹干咳了两声,示意我坐下。
初次见准公爹,我有些不好意思,坐在炕沿上,看着这张国字脸,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敬畏感,公爹的眉宇间有着常人没有的庄重与威严,尽管我不知道他身体不舒服是什么病,但我并非感觉到病痛带给他的痛苦,从我进屋那会儿起,他的身板一直像军人一样挺拔着。
婆婆让我坐到热炕头上,她说那里最暖和,我便往里凑了凑。婆婆开始忙碌起来了,在灶上点起炊烟,不一会儿热气盈满屋子。
晚饭后,婆婆和公爹都围坐炕上的方桌喝老红茶。丈夫把旱烟和火柴递给我说:“去,给我爸妈装袋烟,抽了这袋烟,你就是他们的准儿媳了!”我羞红着脸走到公婆近前,拿起旱烟袋,把烟沫放进烟锅里,先递给公爹,然后划火柴点燃,公爹“吧嗒吧嗒”没抽两口,一阵咳嗽涌上来,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公爹摆摆手,在咳嗽的间歇中赶忙重复着:“没事,没事,老毛病了。”我又给婆婆装上,点燃。公婆微笑着细细品尝这袋烟的味道,幸福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二老边喝茶边抽烟,我们便唠起了家常。闲谈中我得知,装烟是当地的习俗,看似平常的一袋烟,蕴藏着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孝道,是沟通公、婆、媳关系的纽带,平日里若公、婆、媳有什么隔阂和不愉快的事,只要儿媳装了这袋烟,公婆接了这袋烟,一切就全都化解了。
婆婆说:“我进门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先给老人装一袋烟。”当年婆婆也是这样给爷爷奶奶装烟的。一提起奶奶,那可是家族的骄傲。奶奶嫁给爷爷时才只有十五岁。一个花季少女便挑起家庭的担子,没分支的几十口大家子都是奶奶掌管着,奶奶心眼好,爽快,能干,以善良和豁达之心经营着这个大家庭。婆婆说:“你奶奶不是一般的女人,膝下有七个儿女,我是长媳,是她教会我掌管家业,我过门不到一年,上头招兵,你奶奶听说后,就让你爸去报名,她说,男人不能守着老婆,出去闯闯有出息。” 奶奶是用自身的精神影响和感染着婆婆!
新婚不久的公爹就去服兵役参军了,公爹一去就是七年,公爹参加过辽沈战役,在攻打郑家屯的时候,他身为尖刀班突击组的三名战士,在爆破围墙的时候,惨遭国民党的袭击,三名战士已有两人牺牲,只剩下公爹一个人坚持战斗,子弹如雨点般从公爹的头上,身边飞过,终没逃过子弹的眼睛,颈椎处横穿弹头,身上多处受伤。要不是后备力量冲上来,公爹一定死在战场上了,是战友用绳子将他从阵地上拖下来的。说到这儿时,坐在公爹旁边的婆婆挽起公爹的衣袖,形状不一的伤疤,就像一朵朵花苞,在胳膊上绽放着,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我被震惊住了。心想:公爹身体不好,咳嗽,和这些伤疤有关吧?我忙问:“咳嗽是怎么回事?”婆婆说:“他的颈椎受过伤,肚子,肋骨,大腿都有伤疤,这些年,都是这伤给闹的。”我望着公爹那张慈祥的面容,扭头再看看未来的丈夫,心中燃起一团火,让我对这个革命家庭肃然起敬,我似乎感受到了光荣而幸福的滋味。
后来公爹在部队养好伤,复员回到家乡担任生产队长,一名共产党员身上带着多处伤疤,忍受着无名的疼痛,从来不吭一声,每天要靠吃三遍“安乃近”镇痛,那“安乃近”成了他每天不可缺的陪伴。我无法想象,公爹的肩膀扛起的不仅仅是责任和担当,还有磨难!
后来我和丈夫第二年的春天就结婚了。那张全家福是在门前照的,“光荣之家”四个大字正好收进照片的正中央,兄弟姐妹一家十几口人的笑脸定格在20世纪80年代,我的笑容最灿烂。
婚后的第五年,公爹去世了,当我和丈夫赶回去的时候,公爹已安详地躺在那里,老人家光荣地走完了一生,那年他七十九岁。
当我们子女捡骨灰时,却惊讶地发现,在骨灰里发现了一块弹片,手捧这块弹片,我们都流下了泪水,每个人的脑海里瞬间闪现的是老人家咳嗽的场景,我无法想象复员后的四十多年里,他是怎样经历着痛苦的煎熬?是怎样的一种精神支撑着每天的工作、生活?还有对儿女们的关爱和责任?我的心灵再一次被震撼,被洗涤。那一刻,公爹在我心中不仅仅是我的亲人,更是楷模,是英雄!身为公爹的儿媳,从此我肩上多了一份传承和责任。
三十年来,每到清明节,我和丈夫都会领着孩子带上这块弹片,在公爹的坟前说上一句:“爸,我们来看您了,这块弹片是您的荣誉,我们会将您的英雄精神传承下去。”
公爹不在了,他的精神一直延续着,那块弹片如今已成为我家的“传家宝”,它永远镌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