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人家
家住长江边上,有事没事的喜欢在江边玩耍。
从我记事起,夏天刚开始,我们便成群结队地往江边跑。目的只有一个,趁大人不注意,就会脱掉裤头,光着屁股跳到江水里扑通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上岸回家。
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江里渔船上的孩子,他们不仅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江水里泡着,大多数时候,他们是被大人给撵下水的,假如天好的日子,他们不下水游泳,会被父母责罚的。
船上人家,孩子一出生就会划水。练习水性一方面是为了应对意外情况,更为重要的也是为了熟悉水性。不然,一年四季飘在水上,那是非常难受的体验。
渔家的船只都很小,宽不到2米,长不到5米,一个成年人跳上船头,船都要晃荡半天,假如那个人没有一点平衡性,很有可能就会被船身的摇晃带下水。船都是木头打造的,前后空间差不多,中间有一个圆穹形顶棚,那里是渔民的家,他们吃住在那儿,东西也都放在那儿。船头放锚,船尾有橹或舵,船的中部有桅杆,桅杆上卷着帆布,有风的日子,船只会借助风力,扬帆起航。船驳岸后,或者逆风的时候,都将帆收起来,以免被风吹得不听使唤。
我一直不知道渔船上的人家来自哪里,大人说他们来自江苏,也有人说,他们来自下江。
更早些年,那时候的船都不是打鱼的,他们是拉人的,船到一个地方,上面的人便破衣烂衫地下来沿村讨饭吃。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口音,大意是说,家乡受灾了,要是不出来就会在家饿死。
尽管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可我小时候听过类似的故事。
本村一个长辈,他十几岁的时候,家乡遇到了水灾。他牵着舅舅的衣角,跟着一群人搭上了上水的船。
他天生残疾,十几岁的人只长了一米五的个子,癞头且一脸麻子。也许是嫌弃他什么都不会,且还长着一张嘴跟在后面,舅舅对他眼见眼烦。为了早点甩掉这颗眼中钉,舅舅也是下了狠心。
天蒙蒙亮,船又开始往上江行走了,舅舅故意没有叫醒睡在船头的他,并假装着用桅槁撑船,假装着一不小心,一脚把他踢到水中。
船在夜色中前行,掉到水里的他很快就被呛醒了,无论他如何喊叫,船依旧往上航行,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呛了几口水后,他清醒了,他不是自己掉下来的。
他不敢在水中造次,只是尽可能地采取省力的姿势,只要能飘得起来,他便不在水里扑通,因为,黎明前的黑暗,让他感觉自己身处无边地狱。也不知道飘行了多久,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搁浅了,他用手往下一探,发现自己撑在了沙滩上。
这个落水的故事起先不熟悉,后来我熟悉了。因为,我有个同学,他告诉我,他们家先前就是渔民,他的父亲兄弟几个就以撑船为生。
有一年,他们几个人连夜开船去下江运货。船行到江心的时候,也许是遇到了漩涡,船身突然一颤,他的父亲被摔进了江水里。船依然顺水而行,跑了几十里后,兄弟发现哥哥不见了,连忙调头回来寻找。那时候还是十冬腊月的,父亲穿着棉衣棉裤,在江水里根本无法划动,且气温低得很快就能把人冻木。弟弟在船头举目四望,他们既想在水面上看见东西,又害怕看到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同学说的事,我大多无法共情。因为我们家那一带,解放后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渔民了。
听父亲说,解放前,坝上有些人家专门以打鱼为生。
打鱼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以打鱼养家糊口,由是,有些人在船上就打起来别的歪脑筋,如江上的货船,或者过往的商船,还有就是影单影只的富商。很多人靠行船过起了比较富裕的日子,有人因此还抽起了大烟。
好在1949年的春天,上天给予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们冒着枪林弹雨把解放军送到了江对岸,解放军首长给他们颁发了“革命功臣”的证书。解放后,政府觉得他们当渔民太辛苦,便让干部呼唤他们上岸居住。起先的时候他们非常不习惯,慢慢地,他们也就成了村里的居民,跟那个先前掉到水里的前辈成了邻居。
有个人因为鸦片瘾特别大,以至于外形上都能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嗜好。那年头,政府镇压过一批吸食大烟的人,他为了保命,从前辈的长相获得了灵感,有次,他烧了一锅热油,当油在锅里翻滚的时候,他一边往油里浇了一瓢水,一边把脸凑近油面。
一声惨叫,半个多月后,村里少了一个鸦片鬼,却多了一个麻子。
当渔民们在江水里发财的时候,那位长辈凭着自己的勤奋开荒拓地,不几年的功夫,他凭着一己之力也耕种了几十亩地,那时候,州上到处都是芦苇荡,开荒出来的就归自己所有。
解放后,长辈家有了几十亩土地,一家人耕种不过来,有时候也会找人来帮工。假如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大家的日子估计会越来越好。长辈丰衣足食,并且娶了年轻貌美的妻子。
可天就是不遂人愿。
后来成为麻子的那个人欺负他,也许是因为羡慕他们的富裕而生出的仇恨心。他们那时候很容易被人欺负,因为他们有一个特别不光彩的身份——地主。
长辈其实是非常好的人,在他日子开始好起来之后,他就开始思念舅舅了。他不仅不恨舅舅,反而从心里宽恕并理解了舅舅。自己能有今天的好生活,都是舅舅给带来的。
农闲的时候,他就到码头上看过往的船只,遇到上水来的船,他便打听舅舅的消息。
就像我同学的叔叔,船往上航行着,他们翘首望着远方。这样坚持了几十里,他们看见了一片江心洲。
江心洲上长满了芦苇,岸边上什么都没有。他们不死心,因为这是航程中唯一的陆地,假如哥哥不在江心洲上,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们将船停靠在沙滩上,沿岸边开始寻找。
“哥哥”,“哥哥耶”,“你在哪儿呢?”他们喊破了嗓子,呼啸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带到无影无踪,他们沿着江滩背向而行,看看州上是否留下哥哥的影子。
在走了大半圈之后,还是二弟脑子灵活,这么大冷的天,哥哥要是还穿着湿衣服待在江滩上,估计早就冻僵了。于是他们开始往芦苇荡里面寻找。
冬天,有人到江心洲砍芦苇,囤到一定数量之后,他们便雇船来运走。很多砍芦苇的人,来到江心洲,会在这里吃住几天,这样能确保在最短的时间里砍到最多的芦苇。
芦苇荡里有很多用芦苇搭成的小屋,屋里有简单的生活用品。因为小屋,砍芦苇的人避免了风餐露宿之苦。兄弟二人进入到小屋区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有间小屋里往外冒着烟,他们一阵窃喜,快速地奔向那间小屋。在小屋门口,他们待住了,小屋正中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大哥,他衣衫单薄,他和另外一个人都在围着火,给他烤着湿透的衣服。
“大哥!”大哥扭头后,仿佛身体也成了雕像。兄弟俩冲过去,大哥倒在了火边,他们三人兴奋地翻滚着。
“二弟,三弟,我这是在哪儿,不是在做梦吧。”
“大哥,这不是梦,你让我们找的好苦啊。”一阵嚎啕大哭声,彻底地把大哥拉回到现实世界,起先,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哥说,船身震颤把他甩下水之后,刺骨的寒冷让他瞬间就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遇到的困境,他彻底地绝望了。就在他想放弃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他命不该绝,只因他曾经在水上做过好事,水里有一群生灵在向阎王爷求情,保大哥一条活命。
兄弟二人以为大哥在说胡话,他们甚至用手摸了一下大哥的额头,看看大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大哥将他们的手移开,不紧不慢地讲了一个解放前的故事。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半大小伙子,有天清晨,天刚麻麻亮,父亲带着他准备到江对岸去打鱼,因为根据江流的信息,对面江边的回涡里一定会有不少鱼。有一膄船在夜色里往上游进发,看他们急冲冲的样子,他就知道船主一定没有跑过这段水域。因为上游不到3公里的地方就是行船人闻名丧胆的马当矶,这地方,江面狭窄,水流湍急,更为重要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了阻碍鬼子的军舰逆江而上,国民党军在水下部署了很多工事。每年不知道有多少船只在这地方触底沉江,或者就是底儿朝天。这个船主真的是胆大妄为。
父亲明明知道船主要吃大亏,可他知道,自己上前拦阻只会自讨没趣。他只是凭空喊了几句“马当矶那边太险恶了,还是先靠边行船,或者等天亮再走吧。”父亲的喊叫,很快就被风浪声所吞噬。
他们到了江对岸刚整理好扳罾准备下水,眼尖的父亲突然发现江面上有异乎寻常的漂浮物,他大喊了一声“不好”,甚至没来得及收罾,他就让大哥把船往江中间划。
江面上先是飘过来一些船上的生活用品,包括行李担子之类的家什,不久就陆陆续续地飘过来几具尸体。父子俩没来得及多想,将尸体全部拖到岸上,物品能打捞的尽量打捞上岸。江面上打捞干净的时候,快接近中午了。
父子俩看没人认领,他们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善后了,于是,他们俩在江边找了几个较高的位置将尸体埋了起来。为了将来亲属认领,他大致地描述了几具尸体的特征,并标注了死亡时间是民国三十五年八月十五日。
那天是中秋节,他们早早出来打鱼,也是盼着当天能有个好收成,可惜天不遂人愿。
大哥还没有说过,就听边上坐着的人“啊呀”地大叫了一声。
两个兄弟这才认真打量这个大声喊叫的人,他真的是其貌不扬。一米五不到的身高,还长了满脸麻子,且瘌痢头在火光的映照下光闪闪的。
说来也怪,这个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凝视他的人,很快就将目光从他的长相转向他的内在。从整体来看,他比任何一个缺陷看起来舒服多了。
他几乎是朝着大哥冲了过来,他本想一把抓住大哥的胸口,看见三兄弟围在一起,他瞬间立住了。
“大哥,你刚才是不是说民国三十五年八月十五的早晨,你看到了一场翻船事故?”
“是的,这个日子没错。”
“你是否还记得船里都是些什么人?”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感觉是下江来逃荒的,他们说着某个地方的口音。”
“船里有多少人?”
“具体不知道,大概十来个人。”
“船真的翻了?还有活过来的没有?”
“没有,应该是没有了。八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穿着厚衣服泡在水里,没有多大的生还可能性。”
突然,这个人跪在大哥身前,并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大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带我去当年的坟地看一下吗?”
大哥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即便没有这层关系,你让我带你去,我也会义不容辞。”大哥简单地向两个兄弟说了这个人救自己的经过。
他从船上掉入水里,很快就冻得失去知觉,也许是命不该绝,他穿着的棉袄棉裤的浮力足以让他浮在水面上。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快命丧长江的时候,没成想,身边来了一只小船,船上的人拿篙子捅了他一下,确认他还活着以后,他用竹篙把他扒拉到船边,并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他弄到了船上。上岸后,他几乎是拖着大哥到了茅屋里。他知道大哥是冻昏的,于是他点上了一堆火,用芦苇垫在地上,将大哥的衣服脱下来烤火,让大哥慢慢地苏醒过来。
那个人是我的前辈,因为他对大哥有救命之恩,兄弟三在大哥的衣服烤干后,随即开船去了当年的坟地,看见大哥从土里挖出当年的标记物,前辈知道,舅舅真的死于这次船难,他立即去了附近的村子买了纸钱就地算了,也算是给舅舅一个交代。
前辈与兄弟三人成了莫逆之交。改革开放后,前辈家的表哥和三兄弟的儿子都成了我的同学。
高中毕业后,我考学走了,表哥和同学合买了一条船,他们在长江上跑着运输。那年头,这个营生比大学毕业生挣钱容易多了,他们最早在村里盖起了红砖的楼房。
表哥和同学继承了他们先辈很多好的传统。在江面上,他们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发大水的时候,他们给受灾户捞回了被大水冲掉的家什,遇到同行有难,他们都会不惜一切去救人于万难之中,平时在江面上救人,或者及时打捞被掀翻的渔船上的人和财物,这都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他们的善举,被救的人都万分感谢,可家里的老人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迷信地说,世间的事都有定数,表哥和同学这样见人就救,一定会得罪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就像为虎作伥的鬼,假如有人将他们到手的猎物给指引逃脱了,伥鬼就会把下一个目标对准做好事的人。
就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他们的船在马当矶出事了。
那也是冬天的一个早晨,他们准备拉一船货去江苏,那是非常重要的一趟货,只要准时送达,货主给了他们多一倍的船钱,也许是贪财心切,他们早早地就起航了。
船在江心完全倾覆了,最终是船底朝上,货物全部被扣入江心。表哥和同学本来都以为必死无疑,可在朦朦胧胧中,他们感觉受到了一股力量的胁持,同学说,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说他是恩人的后代,他们即便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要保住同学和表哥的生命安全。同学还听到一个声音说,他阳寿还长着呢,且核对生死簿,他不是搞船的料,他命中可以登科及第的。
同学上岸后,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他真的不再行船了,而是回到学校继续了中断三年的学业,第二年,同学还真的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
同学跟我说这个经历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北京的酒楼里,当时,我们正在参加同学的升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