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不吭的爱着你
老韦突然领略到了一种命运使然的感觉,自从一块正在安装的太阳能电池板从路灯杆上掉下来的时候,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电池板一尺见方,是他系在了一根细尼龙绳子上,是电杆上的工友拉上去的。工友解绳子时失手,滑落下来。工友在电杆上失声惊叫:“老韦,脑壳脑壳。”空中作业,时常有扳手锥子落下来,时刻得警惕。老韦显得特别有经验,听到喊声,他没有张望是什么东西落下来了,快速用手护起脑壳跑开。尽管他戴着安全帽,稍微一点的物件砸下来,伤不着脑壳,但人有避险的本能,他仍然机警地跑开了。
刹那间,电池板噗的一声,砸在了老韦的眼前,弹起一层灰烟。
包工头见情,跑过来一阵埋怨,“啷么搞的,老韦?”
老韦也搞不清楚是啷么搞的。
包工头用脚扒了扒摔下来的电池板,“算了,重新换一块新的。”
电池板摔在了一颗小石子上,表面上挺出了一个小窝坑。虽然不知道它到底坏没坏,但假如坏了,安上灯杆,它又不亮就麻烦了。包工头说:“老韦,将这坏的电池板收好。到时候集中起来,好计算成本。”
“好的。”老韦将坏电池板收拾到了车上,继续搬过一块好电池板来,系上尼龙绳,喊上面的工友,“拉,拉。”
这段时间,工地上一直在安装太阳能路灯。老韦懂得怎样安装,怎样接线。老韦按捺不住好奇心,他总想知道这套电池板到底得多少钱买回来。工友们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的,都只是说可以值个千把块钱吧?有个工友问他,“啷搞,你想偷一块回去安在门口?”
老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心电池板的价格。谈到偷,更是把他吓了一跳,“偷,有什么用?跟家里安路灯?偷,怎么偷,你偷一个我看看?”
虽说电池板不大,但工友们住在一起,偷到手之后,藏在哪里?
但老韦看到这块电池板,心里竟然活泛开了,竟然有意识的想到占为己有了。说偷有点丑,它又不是一块好的,说捡比较合适。他没有目的性,也不知道电池板究竟是好还是坏。他只知道,电池板被包工头捡回去以后,肯定会当废品在仓库里丢来丢去。到时候即便是好的,也会被丢成坏的,实在是可惜。
老韦心里居然开始隐隐作痛,他也说不出来这是心痛什么。这种感觉,以前曾经有过。那一年,他老婆秀花在医院做完阑尾炎手术出来,他竟然心痛得哭出声来,“我的姊妹,你跟着我吃苦了!”
阑尾炎是个小手术,切除的阑尾是废物,必须得扔掉。但老韦平时接受不了“一件东西”在他面前受损,何况是秀花被“割了一块肉跑”呢……老韦就是这么个人,看到什么东西受损就无原则的心痛,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毛病。
老韦看了看工地周围的情况。工地还没有收拾好,周围到处都是乱须须的。这儿一堆草,那儿一堆土。不过也有用处,这些地方都是工人们天然的如厕之地。
老韦此时感觉到尿急,突然一下子特别急特别急,老韦知道这不是很正常的急,有一种强迫性的症状。像他上床睡觉前夕,感觉睡意来临,就会爬起来上一道卫生间,有尿无尿放一遍空;心里不惦记,会睡一场好瞌睡。
老韦对着电杆上喊:“还要不要甚个的,我来解手去的?”
电杆上的工友喊:“不要甚个,你去吧。”
老韦将脱下来的外套盖住了那块电池板,夹在胳膊中间,若无其事地走向荒草野地。电池板上,上先就套好了塑料包装袋,是老韦下意识地套上去的;套了几层,套得很严密,此时正好起到了作用,下多大的雨都不怕;老韦将电池板用渣土和枯草埋藏起来,看不出丝毫痕迹。
做好一切,收尾,老韦像一条老狗一样,拃开两条腿,照准土堆屙了一泡尿,“做了一个记号”。他这一泡尿特长,比一泡牛尿还长,把他的身体里放得空空的。
既然是工地,有些东西是不能随时随地收进仓库的。像水泥,一堆一大块地方,工地要随时取用。就需要有人扎窝棚守夜,白天又不需要守护,只能请工人们一道两遍,帮忙代守,多给两盒烟钱。但无水无电,冬冷夏热,条件比工棚还要恶劣得多。就是如此条件,老韦还伸手抢了,抢到手像得了一个大元宝。
老韦抢着守窝棚是有原因的。每到傍晚,工友们都会通过手机与家人们联系。与老婆说悄悄话,与父母聊家常话,与儿女谈鼓劲的话,好好学习之类。而他们说话,声音都比较大,好像是故意要分享给别人听一样。而老韦的老婆秀花是“一声哑”,一句话往往说半句咽半句的那种。他们俩之间打电话,都是老韦讲,秀花听。老韦旁边有人的时候,秀花就不吭声,老韦就只能听得到秀花的呼吸声;老韦身边无人时,秀花才能啊的啊的回两声。老韦就是为了避开工友,听秀花啊两声。老韦恨不得从电话里伸过手去,抚摸秀花两把。不知不觉,每次电话都会打爆。不是话费打爆,而是手机电池打爆。
老韦找工头,说:“我情愿吃苦跟你守窝棚,但你得跟我解决手机充电的问题。”
工头说:“你跟秀花就有这么多话说吗,打得电池爆炸?”
老韦说:“是我的手机不好,充不进去多的电。”
工头说:“行吧,窝棚里也要一个亮一点的灯。你上街去,找一个能充电的大功率探照灯去。”
老韦来到劳保用品商店,称心如意的买了一个探照灯;能照明,能给手机充电,像充电宝一样。早上带回工棚充电,晚上带来窝棚。手机可以岔起打了,有时打得手机背板发热,还停不下来。
今天,老韦把捡了块电池板的事情,当着好消息讲给秀花听了。他俩的对话模式是这样的。
老韦说:“我跟你说个新鲜事,我捡了块坏的太阳能电池板。”
秀花啊一声之后,老韦接着替秀花说话,“你是说,坏的有什么用?捡它做什么?是吧?”
老韦紧接着回到自己的角色,“我也不晓得有什么用,就感觉扔了怪可惜的。”
所以,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一聊半夜,老韦从来不感得累。他俩的手机费用是绑在一起的套餐,两人之间通话不花钱,只要不使用流量开微信视频。
他俩聊天,多半是为了听声音,感觉气息,感觉彼此就在身边。
老韦他们的工地虽说是一条路,但他们干活的地方离他藏电池板的地方越来越远。每次拖材料经过这里的时候,老韦都要叫司机停车,说他要下去屙尿了。
司机说:“憋住,没得多远就到工地了,我油门踩紧点,马上就到了。”
老韦说:“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
司机说:“我看你就是一条老狗,想在这里占一个地盘。过激反应,跑到这里就要屙。”
老韦每次看到,藏匿地点原封未动,便心花怒放。
路灯工程做完了,工人们要撤了。他们撤的一条路线恰好顺着这条路过来了。司机受老韦的影响,也已经有了记忆,主动停下车,喊老韦,“你屙不屙尿的?”
“屙的。”老韦从车上下来,连背包一起带下来了。
工友喊:“屙个尿把背包带下去搞甚个?”
老韦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荒草野地里走。
有工友替老韦解释,“背包里有刚刚发的工钱。”
“哦……对!”
老韦特意买了一个新的大背包,他刨出电池板,塞进背包,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打背包时,老韦拿着那个探照灯问工头,“这个怎么处理?”
工头说:“是你用的,你就带走吧,我留着也没有用。”
这样,老韦回家就比工友多了两种东西,探照灯和电池板。他把它们当宝,跟拿到的工钱一样让他开心不完。
回到家里,老韦迫不及待地把探照灯和电池板展示给秀花看。
秀花拿起探照灯,问:“这有什么用?”
老韦说:“可以当手电筒,可以给手机充电。”
秀花说:“这没得用。现在到处是电灯,谁还用这?给手机充电也用不着,到处是插座。”
老韦蔫劲了,“好像是没得用啊?”
秀花拿起电池板,问:“这有什么用?”
老韦说:“可以利用太阳能给电池充池,节约用电。”
秀花说:“现在的电费好便宜呢,犯不着整这些玩意。”
秀花一说,好像老韦费力巴神带回来的宝贝,真的一无是处。老韦也有点后悔了,后悔当初像做贼一样带回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总觉得有一种很虐心的声音在促使他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
秀花不感兴趣,老韦便将其收藏到柜子里最隐秘的地方去了。像他当初埋藏到荒草野地里一样,从秀花的眼前消失了。
一藏许多年过去,老韦和秀花都老了。他们儿孙满有,幸福无边。老韦和秀花,相亲相爱了一辈子,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他俩曾促膝相约,如果一起活过八十岁,就算人生圆满了;分伴时,谁也不许哭,谁也不许伤悲,要好好地继续活下去;俩人都郑重地答应过,一定要代替深爱之人,活过两个一百岁。
老韦怎么也没有想到,秀花会在他的前面离开。他们按约,共同活过了八十岁;老韦也按约,没有痛哭,没有伤悲。因为他还有任务在身,还要继续活下去,把秀花留给他的日子也一并活岀来。
但秀花离去之时,老韦的心间突然又一阵一阵心痛起来。他没有来由的,又想起了那块太阳能电池板,想起了探照灯,想起了秀花的手机。
老韦此时才明白,他为什么冥冥之中,想要带回那块电池板了。他是想延长和秀花的手机通话时间,是想延续和秀花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老韦和儿女们商量,在墓碑顶端,装上了那块他带回来的电池板。老韦懂得如何接线与安装,买了一个新的更大功率的可以跟手机充电的探照灯,接上秀花的手机,与秀花的骨灰一起埋进了坟墓里。
老韦把秀花的手机设置成自动接听。每到傍晚,他像在外面打工跟家里打电话一样,他负责讲,秀花负责一声不吭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