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十年
小学
我的老家,位于黄河故道口一个很小的村落。刚入小学的那年,隐约记得是在村头黄河边沿上的一所颓废的庙堂里,庙宇里供奉着到底是哪路神仙,我已经没有印记,只记得院中有一口笨重的大钟,三五棵松柏树,庙宇墙头和房顶都是黛青色的瓦片;檩梁上灰尘弥漫,结满了蜘蛛网,但依然看得清飞鸟走兽的丹青。后来没过多久,我们便有了新的学堂,一处坐北朝南的四合院落,青砖赭瓦,宽宽绰绰的园子。就在我家宅子前面,中间隔着一趟土街。
记忆中第一位新校校长,是留着三寸胡须的眼镜先生,饱读经文,通晓数理,大人们都喊他李大先生,可惜是个瘸子;冬天里,李先生穿一身旧棉布袍子,一颠一跛地走得飞快;个子不甚高,但很严厉,我们都惧他,不怎么喜欢听他的课。果真,念二年级的那个秋天,他即告老还乡了。那天在校园空场上开大会,李先生摘下眼镜不住抹眼角。我大为疑惑,歪头四下瞧瞧,看到很多大人们也都默然不语。
紧接着,就来了一任年轻留分头的男校长,学校里随之便雀跃起来,唱歌,跑操,劳动,上课循环进行。我上四年级的秋假里,还参加了一次学校自编自演的戏曲排练,可惜没有取得名次。彼时里,有段日子晚上补课,自带煤油小灯,有用钢笔水瓶子制作的,有用铁管结成的,还有用大粗胡萝卜截成一节,掏空内里塞一芯子当灯用的,各式各样的灯五花八门,一课下来满鼻子满嘴都是黑灰。
春天里,校长率领我们在校园前后栽植树木,大多是梧桐和槐树。几年之后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清香四溢,而教室前的梧桐木也攀上了高高的房顶,夏秋里绽开来蒲扇般的叶子。我的座位从前数左起第三排,紧靠玻璃窗,我时不时地就在课间走神。有一次,国文张老师正讲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窗外正噼哩啪啦下大雨,我望着外面梧桐叶子上滚落的雨珠儿出了神,我想啊,要是那些雨珠都变成晶莹剔透的宝珠子多么好呢,天下的穷人就不用愁没饭吃了。“李学民站起来!”张老师严厉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结果让我讲课文,我哪里会呢,害得张老师那天晚上给我补课补到十点多。
还记得学校前面过去一个土场,是一条发光的小河,自西流向东面的黄河。平日里课间常见群群的大闺女小媳妇在此浣衣洗纱,青青的捶布石发着幽幽的光泽,小棒槌砸着衣物哐当哐当响声一片。月色里我也常跟了娘来此洗衣,独自一个人浸了河水里望我的学校,望天上的星月,还有偶尔缓缓移动的红点,娘说那是过路的飞机。小河里有品种迥异小鱼,早晚里,我们小孩子们捉了些就送给“分头”校长,他高兴极了,蒸了吃,还撺掇着我们再去捕逮。
不知哪一年月里,朦胧中有了异性的亲近。我对一位肖姓女孩产生了一种朦胧情感,就是爱跟她说话,爱跟她在一块学习。我记得她家在村东头的河沿边上居住。我时常在放学后,立于宅前凝望她东去的背影,那碎花衬衫间摇摆着乌黑独辫,碎花书包背在左肩头,随了脚步的走动一颤一颤。我也曾不只一次地到她家里去,其时她的父母都在外地,她是跟了外公外婆来此上学的。美丽的小女孩也对我表示了友好,那个时候开明的校长为了有利于学习,经常变换学生们的座位,先是同学们自由结合,每次都是我望望她,她就高高举起娟秀的小手表示同意跟我在一个课桌。就在升五年级的那个秋假里,她突然就走了,母亲说是被她父亲接走了。从那之后,至今30多年了,我再也没能见到她,后来知道她去的城市叫哈尔滨,她已经做了那家医院的总护士长。
庆幸地是我们小学后期“白卷”已不再视为英雄行为,加上乡野小村干扰无几,老师又尽职尽责,大家都学到了一些基本的东西。到升初中的那年,开始废除推荐,改为考试录取,我以第三名的成绩考取,从此走出了村落,踏上了村北的羊肠小道,然后翻过高高的黄河大堤到外村去上学,一直到高中,到大学,到工作……
初中
30余年前,我就读于董桥联中。学校在外村,离我家二里半地,每次上学,都要翻过一座高高的黄河大堤。
我读初中时,他做校长,兼政治课教师。有一次课堂上提问,在十三名上叫到了我,我回答了上来。校长就说:“看来全班唯有他是背过书的。”从此,我深得校长喜爱。那个时期劳动课多,学校在二里外的西南角有块地,凸凹不平的,劳动强度大。劳动课上,校长看我是个孱头,便委派我守校,说:“我宿舍有个低橱,里边有些东西,看看适合不适合你。”其实那个时期,我很喜爱看连环画——即小人书,但校长指给我的,却是些“大头部”。那是学校的存书,从不公示学生,校长给藏了,似乎专等我来去读。后来我不止一次的去想,百思不解其时校长的个中深味,难道早在36年前就对我有所期待么?但我知道,我爱上读书、写作,却真切与那件事情有关,与读那些书籍有关。我至今记得读过的部分数目有:《苦菜花》、《山乡巨变》、《吕梁英雄传》、《红旗谱》和马烽的《我的第一个上级》。
初中劳动,不仅有地,喂猪,还要出外。似乎全公社统一调动,打着红艳艳校旗,站着方队,喊着口号、唱着响亮的歌曲。彼时里,我们植过草,在黄河长堤上,那是一种俗名叫“马鞭草”的植物,生命力特强,根须嵌入深深的红胶泥层,枝枝蔓蔓似鞭似网,且骨骨节节落地生根,牢牢护卫住长堤的坡低坡面,耐旱耐涝耐瘠,任凭雨雪风霜的吹打,任凭洪水的冲击,坚忍不拔,日日夜夜坚守在万里黄河大堤上。校长总是与我们一起劳动,凡事事必躬亲。大堤内侧是学校的操场,平时跑操兼上体育课,春秋季节也作运动场,涂满了红的白的黄的圈圈杠杠,师生们在此召开运动会。有一天种草收工早,校长和几个年轻的教师在操场上埋球杆,不知道那时是木材紧缺,抑或是水泥杆子更耐腐蚀,反正是勤工俭学自造的篮球杆子,很沉很重;那日立杆,正要上篮球版面,有一截水泥杆子突然倒塌,校长眼明手快,一把掳过近前那名教师,就听“呜”地一声,水泥断杆瞬间里擦过校长面门而坠,相差不过半寸,众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其时校长个矮体胖,鼻炎不愈,说二三话便吸一下鼻翼,很难受的样子。但他极爱素洁,一身灰黑或藏蓝色衣褂,总是有板有眼,即使衣袂起了皱褶或毛边、褪成了浅白,也总是一尘不染。我们出外劳动,他有一辆“金鹿”牌大轮自行车,但校长总是在队伍前面,打旗手后面,推着,和我们一块走,无论目标地或长或短。记忆中的校长,很馋,有一次我们到十里外的水乡插稻秧,午间歇晌,我用秫秸做钓竿钓鱼,所钓之鱼无非三五指草鱼、鲢鱼、鲫鱼和鲶鱼、圪牙,但校长却一一宝贝似的收了,说拿回学校蒸了吃。有一天他偷偷对我说:“你不要稻田插秧苗了,就躲在桥下钓鱼儿,但绝对不许让人看见!”我不知道彼时里,校长是为了我那不堪重负的身体呢?还是为了他个人的口馋?甚或是对我的偏袒和昵爱!但这种方式,却使我脱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体力劳活。
1976年黄河发大水之后,我们村庄成了孤岛,我们读书成了问题。水大的时候正赶上秋假,但开学了,水仍然成方连片,每日里我们摇了小船出来。记忆中读初中出村读书的有我们五六个人,一早带着干粮,午饭在学校搭伙。其时是校长一个人的伙房,有一老妇人负责做饭,中午喝大锅溜汤水,校长把自家的咸菜均出一点给我们,就在院落中的大柳树下就着啃饼子。大柳树上有口铜钟,上下课敲击用的,这时树下就作了我们的战场。校长吃过饭,走近来,喊着我的名字,说我们来盘棋吧,于是我们在柳荫下铺上雨布,开始厮杀“军旗”或“跳棋”,但校长两样棋艺均无特长,我却厮熟,当时又年轻气盛,不谙世事,因此每每校长丢盔弃甲、落荒大败,但他总不着急,下次借故再战。
初中就读的那所学校,离我们村二里半地,在长堤的内侧,白墙红瓦,春夏里绿树掩映,秋冬季或霜或雪,白皑皑一片,美丽而恬静。我离开那所学校之后,离家更远了,有时匆匆从堤坝顶上走过,总是禁不住回望一番,彼时里,课钟悠扬,心中总生发一种难释之情。工作之后,那所学校便合并了,改作成了一所村小。不久,恩师去世,那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连同遥远的往事和我心中的梦。
高中
“文革”结束翌年,我考入齐河四中读书。四中为县办两年制高中,我复读一年。
踏进学校,但见校园开阔,桐木蔽日、杨柳依依。呈“井”字型分布的校舍,东西各四排,前两排为教室,后两排做宿舍,筑碎石甬路通连。校东部栽果林;西部植菜地;中部迎路而建阔檐高墀教研室,后小片大叶梧桐林,再后伙房食堂;堂后西边有水塘,曰鱼泽,池水却是死的,绿藻满塘,气泡咕咕嘟嘟。我曾闲愁当儿独坐于此观夕阳,亦望水,竟没一次看到鱼游,倒嗅到阵阵臭气。鱼池东面一顷良田,土粘褐色,垦殖精细,夏种苞谷,冬植麦。
我入学之初,交售过玉米,作糊粥之用。中餐免费开水。也可交售黍麦,领取白馍。但毕竟家境富裕学子极少,大都啃噬自带干粮、咸菜。午餐间或有菜,汤汤水水一大锅,一毛钱四顿,极为便宜,但那时却颇感昂贵。第一学年尚有劳动课,后取缔。劳动课无怪乎拾掇菜园、喂猪、打扫卫生抑或给果树剪枝、施肥。彼时里传授稼穑技艺的老师姓张,山农大毕业,着一身浅灰色中山装,穿戴整齐,授课眼角仰视,似从来不看学生,学子也不惧他,很多人上课打瞌睡,抑或看小说或别的什么书,却总不见他着急。现在我已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倒是对张夫人印象深刻。张夫人也姓张,名秀芳,白净、高个,教我们数学,嗓门宏润,尤其读tgx时,声腔上扬,音韵不散。同学们私下称她“老格”先生。大多学子对果树嫁接和土壤施肥劳动课颇感兴趣,但挖厕所是第一学年必须干又最不乐意做的的活,好在年后取消了。大粪池设在果行间,沤肥后挨棵施肥浇水,果园枝疏叶茂,结实累累,有“香蕉”“红玉”“金帅”、“红星”五七个品种,收果之际从甬路口走过,香味浓馥扑鼻。我们也去菜园刈草、浇水,一段时日,蔬菜屡次外盗,夜间轮换站岗。掌管园系老师姓汪,精瘦老头,言语不多,据说犯过“错误”。我对汪老师没多大兴趣,却对他独居之屋甚感神秘,那低矮小屋爬满青藤,蝈蝈、蛐蛐喁喁间鸣。当炊烟袅袅四起,我都每次联想到童话里的绿色小屋……菜地莳青葱,栽萝卜、茄子、大蒜、菠菜、西红柿,秋冬大白菜。我对白菜印象特殊,劳动日或当值,曾不止一次芟白菜帮叶,抡铁刀剁巴剁巴,掺上苞谷糁子,木棍搅和搅和,呼喇一下倒进食槽,五七头大耳尖嘴肥毛大猪,“哼哼唧唧”拖个搭地肚皮,把尖嘴插进猪食,汩汩汩!吹起些许水泡,一会又扬头,呱嗒呱嗒、一下一下大口吞噬,居然吹气般地长。四中三年里,我吃过三回“节余”,大都在冬初,学校杀猪宰肉,羼进大白菜叶子,稀稀拉拉炖上几大锅,肥肥厚厚的肉膘飘飘摇摇,煞是馋人。各个班级值勤生四人抬了白皮大桶领取回来,就在门前空地上一溜溜围了瓷的铁的缸子碗子,学子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瞅着班长或生活委员抡起勺把“论命”摊了。
东教舍前是宽阔大操场,场前筑正方形砖土高台。新生入校时作“忆苦思甜”,平常供校领导训话用。校领导训话,往往把整个年级集合一块,无怪乎校风校纪、学业方面的诸多要求,后来渐次演变为表扬学子上来。我读高二那年,学校调来一位新教导处主任——客廷山老师,白净圆脸,鼻梁一副白边眼镜,深蓝色布装,斯斯文文。但大家似乎都有些怕他、避他,或许更多些尊他、敬他。他说话干净利落,喜欢直视对方眼睛,仿佛一下能洞彻你的心扉。置身其前,总有己为透明人之觉,这时最好办法只有一个,抑或诚实回答,抑或缄默倾听。客老师从哪里来?不清楚,但从学业紧张和教职员工的习性遽变上,我觉察出了一丝微妙的氛围变化。果然不久,劳动课取消,体育、文娱课目减少,数学、语文、物理、化学等主要课时锐增。而那方砖土高台,也开始频频增加利用频率。后来我复读那多半年里,名字几次有幸从伫立台首的客主任口中喷薄而出,置身于众学子们之间,颇感荣幸。
第一年高考,基础不牢,18分落差败北。复读时,在客老师面前两次碰壁,心灰意冷。最后一次,我在一个中秋下午来到学校,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天,学子大都回家拿下一周的伙食,我穿一件后背破了洞的跨肩背心,他竟将我送出屋门。梧桐树下,客老师一手扯了我的背心,一手轻轻拍打我的肩头,口发一声叹息,说:“明日下午准时到校,学习要用心啊!”转过身去,小鸟般欢腾飞去,走过一段路了,我却忽地想起了什么,不觉掩面而泣……
学校有音乐、体育课。教音乐的未婚女教师,姓李,名淑萍,后时间不长,走了,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我并不记得学校正儿八经上过什么音乐课,但我记得有一首歌,这首歌时隔30余年,我还深深牢记着它。领唱者是九级二班的女文艺委员,家住马集公社袁庄村,个头不高,宽前额,齐刷刷的刘海,梳两条粗短的三五个麻花的辫子,白皙脸面有几粒青春痘,爱笑,眼大有神。每次预备铃敲过,同学们起立,由她统领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那一首,歌词唱道:“……文化大革命洒春雨,沿河两岸花更红,花更红。反帝又防修,众心筑长城,毛泽东思想千秋照……”我不知女委员为何嗜好这首歌,但我喜欢它,也许这首音韵婉转悠长歌曲,暗合了我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那时大约在冬季,皑皑白雪,我紧挨的窗户掉了一页玻璃,整个冬季被我用一块纸袼褙堵着,偏巧,每次唱歌,朔风当隙钻来,寒寒碜碜中,我一边唱歌,一边拿眼瞅那破窗。而那位记忆深刻的女委员,毕业后我却再没照面,不知她现在过成了什么样子?
体育教师张世美老师,梳一根尺长独辫,魁梧身材,宽厚脸膛,脸下方有黑痣;着一身天蓝运动装,双腿挺拔,爆发力特强,脸面却严肃异常。张老师在东北角独院居住,听说她的夫君服役部队,后转地方武装,有一年丢了枪支,引发轩然大波。现在想来一定对张老师打击很大,只是当年不及弱冠,无从思想罢了。我离开四中不几年,张老师罹患尿毒症而逝!造物主真的就这样喜怒无常。
上体育课,在前大操场,主要是跑操、队列,间或打球。记忆中大约开过一次运动会。天晓得我是什么性格的人,我对体育课也提不起兴致,常常借故躲进宿舍看书或吃零食(饼子或窝头),但又经常被老师逮住,因此就从校北墙豁口跳出,转到墙东“兵站”去玩。校园东侧有一支解放军驻军,其实就三五个人,数间青砖黛瓦的小院,有阅览室、乒乓球室,墙皮贴满了“读书心得”、“决心书”一类的东西。小院内植花种草,我大都叫不上名来。只有一株擎天蔽日的法国桐树,荫蔽了大半个庭院。树荫下卧有德国“黑白”犬两只,哈嗒、哈嗒,来来回回伸缩着尖长的舌苔。军人们个个一副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操着南腔北调。我听高年级的说他们是一个班,驻守这里维护什么线路?但无从知道。后来这个藏匿点被老师发现,从此我就不去。操场东南角植有三株倒栽柳,特粗,柳枝拂拂扬扬匍匐到了地面。我经常在那里蔽荫,间或闲暇拿了书本,在树下草地上或坐、或躺,独自背书。
出校门是一条正南正北的校路,两侧栽满了桐树,无雨默默,有风飒然。春天里花骨朵一嘟噜一嘟噜,一种麻刺刺地香,而花朵极像紫色风铃,摆摆摇摇,我总觉得有一串串铃声从那儿拂来。校门我是极少出的,更不到小镇沽吃买喝。倘若出门,多是去同学家玩,抑或到小镇上购买纸笔,还有一次两次地去大哥做工的那家小厂,取回捎来的衣物或伙食。有时我们上体育课或跑早操,以班级为单位跑出校外,沿着校路往左拐,跑3里地黄河二道坝口,那里林木蓊郁、鸟语花香,石桥溪畔,流水淙淙。我不晓得它的头来尾去,但知道常有班车从林荫深处缓缓驶来,上午一趟,下午又一趟。有几次晚自习后,我约了伙伴,摸黑或趁了月色回家取干粮,走近家门,整个村落都沉睡了下去,而踏回校来,总是月落星稀。
高中三年,我看过两场电影一次电视。一次徒步2里到校北大徐村,副班长赵连春和我三个人同去,两部片子,都忘记了影名;一次骑车20余里,到马集公社南吴庙村看戏剧《追鱼》,我也是和赵连春去的。鬼明白恁么有胆跑去看电影,大抵倚恃班主任陈涛老师之宠爱吧?!不过,复读之后,再没有过。陈涛老师,我的第二任班主任,两口儿来自大城市,都是名牌大学生,却“流俗”于荒村乡野。他教我有机化学,总是板板正正的国服,抿着嘴,声调不高,但急缓有序,吐字清晰,极具感染力。天知道我是因他才爱上了化学,还是因化学才敬爱上了他的,但他却是我最最敬爱老师中的一个。他什么时候接替我的班主任,我记不清了,但我入团那年,遭班长与校总支书记极力阻挠,他已经是我的班主任了。有一天课间操后上化学课,陈老师早到,他笑眯眯往讲台上一立,似玉树临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先是徐徐环视课堂一圈,却把团支部书记朱存良喊起来,忽然说出了一番令众人大吃一惊话来:陈老师说:“李学民同学还不是团员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朱存良,依然笑眯眯的点点头,然他并不等答话却飞快说下去:“嗯,我看他很像个共青团员的!”说完,兀自背转身去,面立黑板,徐徐写下了所授的课题……
看电视那次,是个星期六,学校为缓解学子精神压力和老师们的紧张情绪,周末公开放一次电视。上世纪80年代初的电视,16英寸、黑白的,从某一窗口探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师生围观。我大约晚上10点返回宿舍,无意间瞥了一眼,正演到七仙女飘飘下凡,槐荫树下,邂逅卖身葬父去为奴的董永而成连理。也不知又触动了我哪点子神经线了,我神经兮兮的,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以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内心深处,依然存活着七仙女及其扮演者严凤英的影子,让我胡思乱想了那么多年。
四中读书,悠悠三载。我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懵懂情缘。复读那年,鬼使神差,我竟然得到了一位女生的垂爱。也不知道是我孤独忧郁的性情,抑或是我的惺惺惜态,竟使女菩萨动了俗心凡念。高考前夕,一日黄昏,她与我在传达室门口相遇,不知是天意撮合还是有缘无分,彼时里恰恰就没一个人走来。菩萨问我今后有何打算,婉婉转转吐露了心曲。上天啊,您知道的,我并非糟烂木头一根,只是那时我心头压力太大,心绪一片惘然,我连我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怅惘无从,都不知皈依何方?一个不及弱冠之人,又哪有能力注定乾坤?!我装聋做傻地拂逆了菩萨,眼睁睁望那碎花衣衫消弭于花木丛深处,惘然无主。高考毕,心情平静了很多,几次有心寻她,却又没十足的勇气,一个人悄然尾随她离校之后,翻墙跑过校北小河,在夕阳余辉下的水畔,踽踽独行。远处,日落西山,白云朵朵,一头暮归的老牛,“哞”地一声长嚎;近处,群群的雀儿,叽叽喳喳,擦肩飞速投林。此时此刻,我相信了天命:就是我彼时里再见到她,我又能跟菩萨说些什么话呢?
岁月悠悠,四中三年倥偬而逝,我不得不提及几位恩师。
入学之初,教我们班无机化学的是李德润老师,个矮黑瘦,眼小细眯,说话慢声细语,从不疾言厉色,衣帽总被粉笔屑沾染。其孜孜矻矻、虔诚敬业,令人心生敬仰。
吴彩云老师,陈涛老师的爱人,教授数学。中等个儿,皮肤细腻瓷白,一副玲珑眼镜,更彰显出姣美的脸庞与浓重的书卷气息。吴老师授课声音清脆、温婉,从不拖泥带水,深为学子爱戴,但很快调课去教毕业班物理。私下里,人说陈老师惧内,我倒没看出来。我经常去他们家,总是一幅男恩女爱的画面。有一次我在陈老师家里吃饭,一碟酱瓜咸菜,两盘热炒菜。吴老师说话甚是谦和,还给我夹菜。遗憾地是,来年秋假之后,我再来学,他们一家子却调省城走了。
教授我语文课程的,有吴秀芳、柴兴云、张绪贞老师。吴秀芳老师短发、清秀,英姿飒飒。我极喜欢她朗读课文的声调和神态:眉梢稍稍仄翘,左手斜举课本成三十度角,双唇微微内敛,一种抑扬顿挫的浑厚女中音瞬息里潺缓流泻:“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上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又曰:“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因之在课下沸腾地近乎颤栗,激动地欲死欲狂。我也因之更加喜爱上了鲁迅的文章,爱死了语文。竟悄悄爱上了吴秀芳老师,及至严重偏科,虽说至今也没弄出什么名堂来,然而我的语文基础却是在那个时期开始。柴兴云老师后期教我语文课,当时令我迷惑不解的,他教授语文却不允我偏科,不止一次找我谈话,诫训严重偏科之危害。其时我口头缄默,胸膺却大不为然。时隔多年再想,我不禁大为感动。离开四中之后,师生还通往一段信函。至今,柴老师“归隐”小城,散步或上班途中,偶有相遇,述过师生之礼,我看他缓缓远去,脊背驼了,黑发也呈银白,顿感唏嘘。我复校后半年语文课由张绪贞老师传授,他清瘦高个,以至身上衣裤都彰显的过于肥大。张老师国文底子雄厚,授课有板有眼,规矩方圆。
我第一任班主任杨庆芝老师,教物理时间最长。大高个子,清瘦、短髭,镶颗金牙,声调嘶哑。平时袖口辄戴浅蓝色套袖,讲过一会儿了,提提套袖。他授课道行颇深且有个特点,事先总把典型题例书之“小黑板”,提进教室,讲过一段课程之后,遂把小黑板挂于壁板正中,让学子演算。杨老师并不急于查看做题进度,伫立讲台,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方才走下来,围绕课桌转一圈,再转一圈,最后至学习前茅的学生身边立定,检视进度与结果。倘若连这样的学生也难以做来,遂不提问,登台细细授讲。复读后他又一次兼任我的班级主任,当有一晚面对全班同学宣布我调整到重点班去,灯火辉煌之下,我看到了他作为班主任而彰显出来的满脸骄傲与欢愉。高考之后,成绩单及录取通知书也由杨老师骑车20余里送达我的手中,那是一个晴和的上午,我正和一帮社员在村南挖沟补路。远远望定他那熟悉的身影自大堤而下,心差点提到嗓子眼上,当得知己被录取,霎那间一切均不存在,当我回过神来,杨老师人已远去。
葛仲三老师,我习惯称之为先生,他是学校教师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但他并不教学,传说“文革”中犯有严重“错误”,发配这里做了传达。我二考中罹病,幸亏葛先生及时出手救治,襄我完成考试。我离家外出学习之日,他到我家壮行,给了我人生不倦的教诲和殷殷激励,至今我珍藏着先生写给我的每一封信件与文字。令人痛心的是,先生不幸染病——其实这与他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不无关系,浩劫虽未摧垮先生的精神,但却严重侵蚀了他的肉体。1983年1月22日午夜11时6分,一个饱受屈辱与折磨的老人不幸病逝!人间含悲。我曾写过纪念先生的文章,在此不再赘述。
文写至此,我还不觉想起赵连逢老师,赵文森老师,周希星老师,还有早已故去的李兴菊老师……
……
冬去春又归,弹指间,悠悠三十余载过去。母校情景历历,却已“物是人非”。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三回学校探视,什么人也没见,只是在校园里外四周走了又走,转了又转。其实想见也没有了故人,只有往昔悠扬的课钟不时在耳畔响起,昔日学习场景及诸多恩师亲切严肃的面容,依稀眼前,又恍若隔世,引发我阵阵喟叹……又隔二十年,教改,四中取缔,校舍易人。倘若操场垂柳依旧,不知谁是蔽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