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墨春秋（十二）——穆天子

碎墨春秋（十二）—穆天子


　　站在澄明天光下，突然心里有了期待。期待有一日，同样的天光下明山阔野，驶来一辆马车、它木辐、木轮、木车橼，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八俊，鬃飘蹄飞，我招招手喊：造父师傅，停一停，带上我……

　　意识的出离，迅疾的让人拽不住。浮华现时，搭乘上一袭銮铃叮当、马蹄嘚嘚的古远声息，与穆天子浪游昆仑赤水，岂不美哉！

　　发此狂语，真的好无耻，以现代人附着于浮华之上的浪漫，怎能与大周朝横绝天下的穆天子相提并论呢？


　　浩荡五千年青史，不乏明君坐朝，圣帝执政，有叱咤风云、独霸江山的王者，也有风流倜傥的天子，更有恹恹悲情的孤家寡人，在广宇深邃、虹霓艳流的背后，一个个终不免挽一缕哀伤匆匆转身，留下千年憾事。而周王朝的穆天子，在文能解颐，武能平天下的磅礴气度中，却能衣角不沾得半点尘埃的将大好江山，收入掌心，又能弹指般轻然地挥却，人生的收与放，拿捏的恰到好处，此心清轻闲阔，风仪饱满，难得八神驹，也肯跃下天宫，御大辂，踏破滚滚风烟，载着穆天子驰骋天地，东征西伐。
　　周王朝享国，约八百年，周穆王继位天子，春秋已五十，此时王道微缺，面临夷、楚，犬戎三面威胁，已不是当年周朝通天理、法自然、征除商纣的文王庞大基座上武王、成王和康王三代的清明天下了。穆天子未沉坠于帝王庞杂的国政和庸常的享乐，从容担起周朝大任，改革治国之策，施善政于天下，东平徐偃王，西讨犬戎，南罚楚夷，直至涂山大会诸侯。穆天子亲率兵将，一番番东征西讨，平定乱事，其范围之广，环境之残酷，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想象，以两千年前的木车奔马和遥遥千万里征途，没有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历程是难以完成的。写至此，深感，词语对于一个奇迷而庞大的朝代，对于一个纵横天地间的天子，对于漫长而艰辛的风烟战事，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仅仅用险难二字，是无法端得起这苍烟弥漫的岁月的。


　　穆天子在位55年，竟有近一半的时间在沙场。涂山大会诸侯时，已耄耋之年的穆天子，依然体魄健朗，英挺潇洒，精神奕烁，不然，怎经得起西游昆仑，跨越重重山水的颠簸？又怎能再有心气觞于瑶池之上？


　　天晴朗，地辽阔，穆天子站在涂山之上，面对群臣的参拜，面对诸侯的敬仰，心之荡动，岂是万千感慨能了得？遥遥车马，千万里征程，多少个晨霞暮落，多少个冬去春来，多少亲兵爱将，还有，还有他自己殷实而华硕的年光，在沧桑的岁月中，都随风而去……今日，父仇已雪，夷楚，犬戎已归顺，大朝安稳，万里江山就在掌底，穆天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转掌将江山轻轻抛远，悠然西游昆仑赤水，参仙山，阅天象，这份超越天地的境界，如此恢弘如山河的浩然气魄，他端的正，端的坦然、清爽！ 　　
　　悠悠五千年华夏，朝更廷替，无数的帝皇、君王，轮番坐朝执政，有为国事尽瘁心神的，有为夺皇位而杀胞兄害亲父的，有终日沉迷酒色倾国落位，成了阶下囚的，一个个威严傲世，却终是负重太深，不得轻然转身，掐指算来，又有谁似穆天子，舍得把江山美人一一轻看？


　　《抱朴子》记，平定各方乱事后，穆天子‘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这聊聊载语，竟然撩拨的人难寐难安，中有空灵神化的美，又参透人世的微妙，似将虚掩的世间万象重门，吱呀一声打开，顷刻，竟是道光万丈。遥看玉宇苍穹，一军尽化而未化，长久的残酷战争结束，华夏的天空，万里无云，士兵们回到家乡与妻儿父母团圆，封刀藏剑，在富饶的土地上，安心种几亩庄稼。‘君子为猿为鹤。’这一用词绝妙至极。君子坦荡荡，他们不持功，无怨艾，几十年征战，最终的夙愿，不过是觅一处幽境，逗猿养鹤，疏放、简素的过完一生，驾鹤西去。‘小人为虫为沙。’但凡常人，于磅礴人世，不过沙蚁，朝国安宁，做鹤做沙，又有何妨呢？


　　 有人说穆天子西游纯属传诈，而我却信其确有其实，就连关于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的故事，都确信有真实的事实存在，也许，那是上一轮人类发展至一定自然、社会环境下，出现的真人真事，如果，现实中有人将臭氧空洞以科学的手段补牢，我们可不可以叫她女娲？如果有人研究出将炎炎的烈日射远的技术，不再有强大的辐射侵害人类，我们可不可以叫他后羿？如果有一个人，以一种方式带领百姓将正在世界范围内发生的洪水填截，我们可不可以叫他精卫？今日且不说《穆天子传》这部记录周穆王西巡史事的著作，来自魏襄王墓所得竹书之一的事实，惊人眼目的是，书中所记山川村落都一一可考，实为身随穆天子征巡四海的周史官作的先秦古籍之—。可想，寸光之见，是无法封掩历史的真相的。


　　穆天子西游，无疑丰盈了的胸廓，开拓了的眼界，使本来意气深邃、幽远的他，心若空谷，神如四海。传说穆天子到达天山，于昆仑之丘，瑶池之滨，见到了豹尾虎齿、善啸的造人始祖，又或说是西王母，不免有演绎的色彩。这里，我情愿相信穆天子与之宴饮酬酢的是一位容貌绝代、神仙一般的西域女子，她幽居仙山，食参草，纳清气，日日定神修炼，所以灵慧过人，有一日恰逢心性通透、辽阔的穆天子，便是知音恨晚，互赠诗送桃，不过人间常情，浪漫之处，就是两人都不属庸凡之人，隔了万水千山，借神驹飞辇，一夕相会于仙山之顶，岂不逍遥？正是歌中所云：昆山高兮赤水范，范瑶池兮万里銮。銮驾锵兮殷勤献，绿醑清兮各尽觞。


　　海德格尔有句名言：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说不定，他的灵感，就来自于华夏具有传奇色彩的先圣——穆天子。 穆天子享年105岁，也有说150岁的，我想，无论周穆王的寿龄长短，都会是善年。他一生奔走，东挡西杀，挽住周朝江山不倒，又转身将其抛远，浪游昆仑赤水，他是个酷烈中敢于豪饮，荆棘中乐于跳舞的人。


　　真正的浪漫，是一种高尚的境界，是浩然的气魄和胸怀，也是生命最优美的姿态。穆天子具备了这样的资本，所以，他的浪漫，可以抵挡万丈红尘…… 2010.7.10日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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