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外 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每当耳边响起这首清新又略带着一点儿淡淡忧伤的《送别》。心里就莫名的惆怅，老是想起那些早已离我远去的故人亲朋。往事如烟，曾今熟悉的面庞渐渐的在我脑海里只剩下了淡淡的影子，甚至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可他们却曾活生生的在我生命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想到这我不由慨叹世事变幻和岁月的无情。 我一直想为这些故人写点什么东西的，可脑子中的线太多太乱，一直不知从何下手。早上，母亲对我说：还是写写你外公吧，该是你外公忌日了，他生前最疼你的……我深以为然，是啊，外公是在我六岁时离世的，他生前是最疼我的。 外公出身贫寒，他的祖太爷爷曾是武艺高强的镖师，可是到了太外公这一代早已家计凋零，一家大小全靠太外公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做些小本生意为生，由于太外公为人精明，买卖做得精日子过得倒也说得过去。我外公三代单传，虽说曾有一个妹妹可惜刚出生没多久就夭亡了，他从小到大都被全家寄予厚望。家里虽然拮据可还是让他念了两年私塾，外公天资聪颖虽读书不多可他喜欢并善于学习，除了先生教给他的，还常常偷看一些旧时的话本小说。才两年多就识得不少字，练就一手好书法。在那些目不识丁的庄户人中算的上是个文化人了。可惜并不富裕的家里是供不起一个学生的，所以外公在十五岁那年就辍学随着家乡一个远房亲戚闯关东，到沈阳的一家水果铺子做了一名小学徒。作为生活在今天的一名典型的80后，我很难想象小小年纪就离乡背井的外公受过些什么磨难，可从老人们对我的讲述中仍深深感觉到学徒生活的辛苦和艰辛。作为家中独子的外公虽然家里日子不富裕可是也是在全家人的呵护和爱抚中长大的，当了学徒不仅要偷学本事还要会看师傅的眼色，名为师徒其实就是免费的奴隶，受人指使，仰人鼻息。有时还要挨打受骂。刚到的时候就连那些有点资历的师兄也欺负你。那种独处异乡举目无亲寄人篱下的感觉简直无法言喻，可当时仅15岁的外公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很快他的聪明勤快得到了师傅的赏识，学到了很多做生意方面的真正的本事。慢慢的外公在店里站住了脚跟，能够独当一面了，东家就提拔他做了店里的二掌柜这时外公已是20多岁的风华正茂的青年了。 正当外公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家里传来了一个消息。这使年轻的外公分外惆怅。原来在外公不在家的时候外太婆做主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那姑娘那年才15岁，足足比他小了十岁，自幼父母双亡是个靠姐姐带大的孤儿，这身世凄楚的女孩子就是我的外婆。可当时这门亲事外公是很不情愿的，一则他认为外婆岁数太小还是个孩子，俩人之间很难谈得来，二是沈阳那时毕竟也是个大都市，不比小村庄的陈腐闭塞，一些婚姻自主的新思潮，新观念早已像春风一样潜移默化的吹进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心里，所以对于这段没有征求过外公意见，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并不了解的包办婚姻，外公一直是持抵触态度的。另外还有一个不能对外人道的原因，那就是外公早已有了一个心仪的恋人。在他举目无亲孤苦的学徒生涯中那女孩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是他生活的动力和精神力量的支撑。他不想辜负她，可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又不能忤逆父母的意思。一时间年轻的外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听外婆后来跟我讲，刚开始外公是不愿意娶她的，和家里闹了很长的别扭。后来还是像所有旧戏文里唱的那样，被太外公的一纸病危的书信好歹骗了回来，当天就被强迫着和外婆入了洞房，等外公醒过神来早已木已成舟。望着洞房里凤冠霞帔下那个瘦小的身影，掀开盖头后小女孩略有些惊恐和羞怯的神情触动了外公内心最柔软的神经，使他最终决定接受了这个命运的安排。可从新婚开始很多年外公和外婆都没有同房。“他是嫌弃我啊！”每想到这里外婆总是慨叹“嫌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嫌我长的丑啊，别别扭扭的过了一辈子……”可我想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吧，外公后来对外婆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对另一个女孩愧疚和对那段甜美初恋的遗憾使他纠结了一生，困扰了一生。拿他的话讲：都是前世的冤孽啊…… 外婆15岁为人妻，可直到20岁才得以和外公同房成了真正的患难与共的夫妻。这是外公得知初恋情人嫁为人妇两年后的事了。第二年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姨妈。虽说是个女孩可初为人父外公还是高兴的不得了，此时他已经荣升了水果铺的大掌柜，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内有娇妻爱女，外面生意红火，订单不断。外公那时到了人生的顶峰，风光无限。可天有不测之风云，月圆易亏，满则易损，由于常年奔波辛苦，外公在34岁得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有幸痊愈可是却烙下了胃疼的病根，疼起来常常痛苦难当，如剑穿虫咬。又受了无良庸医的骗染上了鸦片。一时间，吞云吐雾，那些年好容易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家私也挥散了大半。 若换常人早就沉溺其中，堕落到泥沼中再没个出头的日子了，可是外公毕竟是个刚强汉子，骨子里还残留着他那武林好汉祖先勇悍的血。他清醒的头脑使他并没有在鸦片毁人的毒雾中沉迷太久，在我大舅出生不久，为了不让儿子有一个大烟鬼的父亲，外公以惊人的毅力让人把自己关在门窗被顶的严严实实的黑屋子里整整七天七夜，靠着惊人的毅力戒掉了大烟，并从此再也没有接触过那玩意，就连普通的旱烟也很少抽。后来他常常教育我的几个舅舅要少沾烟酒，尤其不要过分沉溺其中。“那都是毁人的玩意啊！”他生前时常向后辈这样说。 后来我看表现张学良将军一生事迹的电视剧，看到少帅戒烟这一段，便想到外公，在面对鸦片烟的诱惑下，高高在上的少帅和身为市井小民的外公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毅力是一样的。他们同样都是真正的男子汉。 在这之后又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身处于乱世中的黎民众生，尤其是向外公这样常年生活在沦陷区的人们，哪能获得过真正的片刻安宁。随着战事的加紧，不断传来中国军队打胜仗的消息，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军在中国军民艰苦卓绝的抵抗中节节败退。再加上国际社会的支援尤其是美、苏两大国的加入使有识之士都能预想到中国人们胜利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日本帝国主义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日本人贼心不死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抵抗，抓大量的中国劳工为他们在东北这个最后的盘踞之地修建各种防御工事。那些被抓的壮丁和劳工，不堪驱使被折磨致死者大有人在，一时间沦陷区人民被弄得人心惶惶。正值壮年的外公也在被抓的劳工名单之列，也许是他经历过太多坎坷，老天垂怜。让他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一路马不停蹄小心翼翼，好不容易逃到家里。 外婆看到丈夫死里逃生自然高兴，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夫妻二人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生怕哪天又被抓了回去，那时只能是死路一条。无奈何两人一商量，决定舍财保命连夜逃出沈阳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昌黎。 回到家乡外公和外婆才发现，因为着急逃命，这么多年辛苦挣下的家私都被抛在了东北，身边只带了十几两碎银，真正是穷困潦倒，一切全要重新开始，外公重新成了一名以土地为生的庄稼汉。 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没有了，在生意场上进退自如的外公面对着自家的这一亩三分地竟是如此的笨拙。摆弄起算盘“噼噼啪啪”灵巧非凡的手弄起沉重的锄头来竟是如此的不听使唤。倒是很小就当家吃苦童养媳出身的外婆很快就适应了庄稼人的生活，被阳光和土地滋养成了一个粗壮能干的农妇，论起干活的利落劲就是大老爷们也自叹不如，成了家庭中主要的劳动力。这让以前靠丈夫挣钱养活，惟命是从的外婆觉得扬眉吐气，说话也更有分量了成了真正的当家媳妇，反倒是外公有些无所事事退居二线了。 可是外公虽然庄稼活不行，可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比那些碌碌无为的懒汉二流子，家事农活被外婆揽下之后他便多了一个业余爱好，就是爱摆弄制作农具。因为天生手巧，善于思考，经他手里侍弄过的农具无不比别人家的好使精巧耐用，用来犁地干活有事倍功半的效果。引得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向他请教如何让自己农具变得更加耐用好使，而外公心肠热总是毫无保留的告诉人家。久而久之那些曾经笑话外公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乡亲也对外公恭敬了起来都说他是个难得的能耐人。 外公是个天生的买卖人，既是身处乡间凭着生意人的直觉，他也能发现独特的生财之道。那时乡里乡间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烂苇塘，里面长满了乡下人常见的不为人重视的野蒲草谁也没能想到就是这些破蒲草也能变出钱来，可外公却想到了，是他最早把这些没人看重的破蒲子编成了结实耐用的蒲包卖给了附近渔村里的捕鱼人。挣的钱虽不算太多可多多少少缓解了家里拮据的生活。在他的带领下村里的人多开始注意到了蒲草的经济价值家家户户都编起了蒲包去卖给需要的城里买卖人。他们发现外公卖蒲包老是能把价钱谈高些，就常常把外公请去帮他们谈生意，外公也乐于助人，从帮乡里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在水果铺当大掌柜的成就感。有着多年经商的经验，他帮人谈生意没有谈不成的，保证买卖双方都满意。这使他在乡间得了一个好人缘。 外公是过过富日子的人生活上比较讲究，后来虽然日子穷了，可在家里还老是摆那些以前的规矩，外婆总说他矫情，我看只是一种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我记得小时候看他喝酒的时候并不像别人那样直接去喝，而是把酒装在一个专用的银制小酒壶里用煮沸的开水烫过再喝，每次也只是一小盅，喝完就不肯再多沾了。那时我很不理解，不就是喝个酒吗？像舅舅们那样直接喝就行了呗，干嘛搞得那么麻烦呢？可后来看了报纸才知道在中国古代，人们一般都忌饮冷酒，饮用时通常要加温，俗称温酒、热酒。清代梁章钜《浪迹续谈》也曾记载：“几煮酒之法，必用热水温之，贮酒以银瓶为上，瓷瓶次之，锡瓶为下。凡酒以初温为美，重温则味减。若急切供客，隔火温之，其味虽胜，而性较热，于口体非宜。”看来外公还是深谙养生之道的。 外公生活上讲究虽多，可对我们这些后辈子孙却很是爱护宽容，他与外婆总共生育了五个儿女，姨妈和大舅生在解放前，二舅、三舅和我母亲生在解放后。在我母亲他们的眼里父亲总是非常慈爱的，对他们重说教，很少打骂总是以理服人，倒是外婆比较严厉些。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外公的眼光是超越时代的远大，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非常的时期里，他一如既往的重视孩子们的教育，支持他们在学校好好读书学习。我母亲回忆父亲真正只发过一次火，那是因为二舅和三舅。那时姨妈刚刚出嫁，大舅又刚被选上飞行员，在天津航空学院上学。家里一大家子人全靠外婆和外公操持，二舅、三舅看父母太辛苦，正好学校动员大家回家扎根农村劳动锻炼，就起了退学的念头。回家跟母亲商议，外婆说我是做不了主你们去问你爸，你爸同意我就同意。二舅就拉着弟弟跟外公商量，没想到外公不停即可一听勃然大怒，拿起碗口粗的棍子追的二舅三舅满院子乱跑，第二天还是把一瘸一拐的兄弟俩逼回了学校。外婆那时不理解，说：现在孩子们谁还读书啊，书读的越多越容易惹祸，还不如早点回家踏踏实实种地，还能多挣几个公分呢。外公眼睛一瞪怒道：你看党中央那些大领导大干部，做大事的人有几个是没读过书的！结果在外公的坚持下，他的几个子女最少都读到了初中毕业，这对当时的普通农户人家来讲是很不容易的。除了我姨妈和二舅当兵回来在家务农外，大舅在北京首都机场成了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停飞后一直在后勤担任领导工作直到退休。老舅18岁就担任村干部，后来一直在本县的城建局担任领导工作。我母亲更是被培养成了一名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正因为外公的坚持才使自己的子女有了不同的人生。 现在外公早已去世多年了，他的一生和所有身处过乱世的人们一样既平凡又跌宕起伏。他受过磨砺和穷苦，也享过富贵荣华。他失意过，蹉跎过，迷惘过却从不放弃自己的人生，总是以一种积极的乐观的心态去对待生活。也总是可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找准自己的位置。‘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他是生活的勇者。作为一位天生的买卖人，他看事情有着独到的眼光，我舅舅们常说如果他要是能生在如今这个年代可能会有一番大作为的。可他所处的时代却注定他只能走出土地后又重新回归土地成为一名农民。我敬佩我的外公，虽然我早已记不清他的容颜，可他的传奇故事却还在我们后辈子孙的口里代代流传…… 。 [ 本帖最后由 晏紫 于 2010-7-23 15:2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