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细姑
父亲生而有幸拥有两个妹妹,我就得了两个姑姑。可惜大姑早逝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尚未出世,也就从未谋面。我和细姑虽同出一门,但在这“一门”中也没有生活交集。她出嫁时,我尚未出世。我们的年龄相差三十多岁。
我和细姑虽说没有生活交集,却有着强大的精神纽带。虽然我不能经常见到她,但她活跃在我的生活中和我成长的生命里。自我记事起,细姑便倔强地牢牢地扎根在我的精神里,催生出我想象的种子,长出繁茂的藤蔓,那藤蔓上的枝叶花果全是关联的她和我。我不曾见过少时的细姑,年少的我对此充满好奇,总是缠着奶奶、父亲和母亲反复地问:“细姑细时么样?”她们只笼统地回答:“你细姑细时很聪明!”这回答让我很不满足,继续追问,母亲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悠悠地仿佛走进历史的深巷,感叹着说:“刚解放时,就传说你爸打仗死了,你奶奶为此哭得在地上打滚板命。我怎么也不信你爸死了。那时你细姑才十四五岁,对我说:‘玉哥,不怕,我也不信二哥死了,我陪你去问!’于是,她陪着我,我抱着你那才几个月大的大哥到绿山、北洪桥、吊楼下、铁铺,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凡是有同你爸一起被宋希濂部队征兵的人家,我们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打听,都说你爸受了伤,又病重,躺在破船上,肯定被丢到江里喂鱼了,还有什么人回?你细姑就安慰我:‘他们又没亲眼看见,兴许二哥被人救了,玉哥不着急!’后来被你细姑说中了,解放军救了你爸,还帮他治好病,又让他光荣地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母亲说完,总不忘赞叹:“你细姑会说话,胆子又大,都是她上前打听询问。”母亲的话让我对细姑充满敬佩,她聪慧勇敢,有亲情,富于责任。而父亲会充满爱意和骄傲地绘声绘色地形容:“你细姑细时聪明又漂亮,会说话,笑声像银铃,走起路来一对长长的乌黑辫子像活了一样前后飞舞,百几灵醒!”父亲的形容让我眼前一亮,仿佛神采飞扬的细姑正向我走来。父母的话为我勾勒出一个秀外慧中的细姑,让我浮想联翩,无数次独自沉醉在细姑的神采中。
在母亲“喜鹊枝头叫,必有亲人到”的信念说辞中,我就密切关注门前树上是否有喜鹊在叫。若有,立马告诉奶奶和母亲。好几次果真应验了。在门前树上的喜鹊叫后不久,细姑真的回了,不是从南面的岭上走下来,就是从东面的垅里走上来。我飞也似地去迎接,迎接我们家的仙鹤归来,迎来我们家又一个盛大节日。细姑回了,解了我的渴念,让我感受到亲人团聚的欢乐,闻到久违的腊肉香,吃到平日吃不到的好饭菜。细姑回了,母亲摇身一变成了田螺姑娘,变戏法似的弄了一桌花样丰富的菜:苕线粉炖腊肉、苕粉皮炒腊肉、大蒜炒腊肉、腊肉蒸豆腐渣、苕粉蛋皮汤、鸡蛋炒韭菜、鸡蛋羹……都是些平日吃不到的,平日里只吃菜园的一两个菜。细姑的食量非常少,倒是让我们打了牙祭。饭后一家人坐着聊天,吃着细姑带回的荸荠。每次细姑回来,我总是忍不住满心欢喜地仔细打量她的形貌举止,试图将一切生动地印在脑海,供别后回味。通过我的眼发现:细姑美目流转,顾盼生辉,巧笑倩兮,身材苗条高度适中,衣着淡雅宜人恰到好处。最最感染人的是她的笑样和笑声。她回来,总是很开心,总在笑。她笑的样子仿佛在享受什么,在表明什么,享受所听之话的机智,表明所闻之事的趣味,必须用笑声给以热情回报和褒奖。这让说话之人颇受尊重,倍受鼓舞,更被感染,乐在其中。她笑的时候微微仰着头,像在沐浴阳光,而笑声仿佛事先在她的喉咙里一个一个打好圈,顺溜溜地如串珠一样冒滚出来,一串串,一颗颗,一朵朵,一浪浪,弹动着,跳跃着,圆润清脆,像落玉盘的珍珠,像奔腾的浪花,像流动的音符,像春天里百花盛开。那笑声不像一般人直接来自喉咙,而是来自喉咙之上的某个能回声或能塑声的腔体,或者说她的发声部位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结构组织,才能产生如此有节奏和弹性的圆润笑声。整齐洁白的牙齿就是播放这美妙乐音的开关。我被细姑迷倒了,她比奶奶、父亲、母亲形容的更迷人,深入我心,牵引着我的成长方向。我常痴呆地坐在门前的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我长大以后像细姑一样:脚穿高跟鞋,衣着清爽宜人,挎着黑皮包,发型别致如花,轻盈优雅地从岭上走下来或从垅里走上来,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如仙女下凡。我这样不停地反复地想着,想得入迷时仿佛自己真的成为细姑——我陶醉地笑了,笑在未来的自己里,笑在变成细姑的自己里。细姑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不光是我对细姑有强烈的渴念,家里其他人也一样。记得大约是1975年或1976年,二哥在阳武干渠和南川水库工地做民工,有次快过端午节了。二哥所在的工地有人说要去孝感,可以帮二哥带些咸蛋和粽子给细姑。二哥乐得屁颠屁颠地回来告诉母亲,母亲仿佛人逢喜事精神爽似的赶忙加紧泡糯米、采粽叶、煮粽叶、包粽子,把腌坛里的咸蛋全部拿出,和粽子一起煮熟。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享受着正在跟细姑形成的关联,想象着细姑一家正津津有味地享用着我们送去的咸蛋和粽子,并热烈地谈论着我们。二哥肩背手提地拿着咸蛋和粽子兴冲冲地来到工地,交与那个说要去孝感的人。不成想,次日那个人没有去孝感,而是当着二哥的面将咸蛋和粽子一股脑和众人分食了。二哥愕然地望着眼前的情景,眼泪直往肚里流:我们一家人舍不得吃,准备给我细姑的,却被你们给分了!那些分食咸蛋和粽子的人见二哥懊恼得哭笑不得的模样,更是得意忘形,指点着二哥,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笑二哥中了他们合谋的计!谁会中计?若不是因为情太真太深,谁会中计?二哥怏怏地回来,述说原委。“工地上的人一窝蜂分吃了,没有送去孝感给细姑!”这句话直伤到我们的心,直将我们从云端抛到了阴沟。那个端午节本来以为能给细姑捎去些亲情而感到满足的,却反而泡了汤,被人耍了,一家人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无心过节,默不作声地只感到心痛、憋屈。
细姑有着与她外貌一样巧妙的心思和爱。每次细姑回来,家里总是欢声笑语,热闹胜似过节。而我最渴念的还是细姑的衣兜,当她把我抱起,让我坐在她的衣兜时,我就感觉自己立马被融化,与细姑融为一体。有次细姑回来,又带了几件表姐穿过的几乎新的衣服,她先告诉了我这个信息,后来大伯母邀请细姑去隔壁她家。我因为太依恋,总是牵着细姑的手或衣角与她形影不离,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或者说我有些精怪,想“独占”她。当细姑把衣服拿出来,大伯母和堂姐开始品评这几件衣服,并决定开始分配,要把暗淡的那件给我。细姑见状,愣了一下,赶紧说:“还是让小燕自己挑吧!”于是,我挑了那件最养眼的浅蓝绿底色起白点的棉袄罩衣,这把细姑和大伯母逗乐了,但旋即气氛就凝固起来。细姑和大伯母面有难色,不知如何是好,因为那件也是大伯母和堂姐最中意的。我见不给我兑现,就生气跑了。跑回去跟母亲“告状”,母亲却笑了。不一会儿,细姑把我挑的那件衣给我送过来了。当时只有几岁的我脑子没转过弯,没理解细姑,居然还为这事生她的气,觉得要我挑选,我挑选了,却又不立马给我。当下一次细姑回来时,我强忍着,故意不热情地飞奔去迎接,尽管我特别想,但我忍住了,并且在她到家之后,我还远远地不近前,也不喊她。细姑看出异常,便主动上前来牵我,问我为什么不迎接她,也不喊她。我甩开她的手,含泪委屈地说:“你对我不好,你偏心!”细姑听后,更加伸手拉我,安慰我说:“我最喜欢我的燕子,哪会偏心?”牵我进屋,一把将我抱起放在她的衣兜里。细姑这一招太好使,我立马被融化,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全然沉醉在细姑温暖的怀抱和芬芳的气息中,沉醉在这滋养我的亲情中。当我渐渐长大,从这些细节中辨别出细姑的真意。细姑在明确知道大伯母和堂姐要将暗淡的衣服分给我时,却提议让我自己挑选衣服。在这看似公道的提议里,是委婉的纠偏,藏着对我的尊重和爱。当我挑选出最好看的衣服时,这冲撞了大伯母和堂姐。细姑回一趟家,是希望皆大欢喜的,不希望有谁不愉快。遇到小冲突,她必须想法圆场,将各方照顾周到。她既要支持我的挑选,又必须安抚大伯母和堂姐。当时我年幼,没有达到理解细姑的认识水平,现在非常理解细姑的不易,她巧妙地维护我,又要对其他亲人细致入微地照顾周全。
我一直只看到细姑光鲜的一面,而今她已是耄耋之人,心脏不太好。记得有次我向姑父建议,让细姑平时多吃些易消化的稀饭。姑父答:“你细姑因为小时候吃多了稀饭,现在看到稀饭就头疼作呕。”我听后一愣。后来我去看望细姑,听她叙说流年往事,得知她15岁才发蒙读小学。她生于1935年,长于兵荒马乱的岁月,加之幼年丧父,稍长又一直在帮大伯母带堂兄堂姐。大伯母是小学老师,有时就在家教细姑。细姑发蒙后,两年就读完小学。20岁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后来随姑父调到汉口,最后落脚在孝感。她在孝感工作时兼任两个单位的会计,每天上班两个单位来回跑,上十里路程全靠两条腿,中午、晚上下班还要照顾家里,很是辛苦。为了节约点钱给奶奶用,她常常不吃早餐,饿的发慌,时间久了,就得了心脏病
细姑的几个姊妹,现在只剩下她还在世。祖父因为拒绝为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服务,39岁就自尽。我在电话里跟细姑说:“您要替爷爷多多地活,争取活到一百多岁,替爷爷好好看看现在这个和平安乐的好中国!”“好好好,说的对,哈——哈——哈——”88岁的细姑依然笑得那么开怀爽朗,笑声仍然富有节奏和弹性,象一颗颗珍珠落玉盘,像一串串飞扬的音符,像一朵朵奔腾的浪花,像百花盛开在春天里。我能想见她满口洁白的牙齿一颗也没掉,那是她播放欢乐乐音的开关。我多么想重回童年,坐在她温暖的衣兜里,感受她芬芳的气息,与她融为一体……细姑的衣兜是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