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将融“临江仙”(词牌风情系列)
1
山那边应该是芳草萋萋,水那边应该是琼楼玉宇,白云诱惑着游子成为风的儿子。流浪,游子在天涯。
回头读身后的脚印,越读越多,心爱的人儿便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远方的路早先很是坎坷,为了心爱的人的未来,游子都强忍着思念走过来了。
生命在律动,风景在行走,季节把美丽的风光连同久久挥之不去的思念一起抛掷过来。游子累了,他越发思念当时与心爱的人儿相拥于红烛下的温馨,越发思念与心爱的人儿手牵手奔跑于紫丁香花丛中的浪漫。
岸阔临江底见沙,东风吹柳向西斜。春光吹绽后园花。莺啼燕语,缭乱,争忍不思家。
每恨经年离别苦,等闲抛弃生涯。如今时世已参差。不如归去,归去也,沉醉卧烟霞。
这首词的词牌叫做“临江仙”,词牌名取自词第一句中“临江”二字,这是唐末五代时期的一首民间词,是敦煌莫高窟发现的大量的唐五代民间词中的一首,也是“临江仙”词牌第一次被正式创制和使用,虽然它早在盛唐开元年间已经存在,但是那时候体例尚不成熟。
在这首词里,春光多么美好。宽阔的江岸边,江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江底的游沙,春风把柳条吹得飘扬起来。词人走回自己生活的院子,后园的花儿次第开放了,而园里园外,莺啼燕纵,蜂舞蝶飞,让人眼花缭乱。但是,这大好春光并没有让词人乐不思蜀,一句“争忍不思家”让人好生同情。词人忍得住吗?越是想忍却越发忍不住了,浓烈的思乡之情波涛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在下阙中发出让人听着非常痛心的“不如归去,归去”的无声的呼喊。
一般的唐宋词选集甚至唐五代词选集都不选这首词,我不知道选家为什么不选。我感觉,这首词对于唐五代时期脂粉文学横行的文坛应该是一缕清新的春风,清冽的春水,词中流淌着的是从春秋“国风”中一路流淌下来的率真的、纯真的情怀。词人给这首词的词牌命名为“临江仙”也独具匠心。“临江仙”,好美的名字呵!看到这个名字,我们的眼前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深邃的星空,朦胧的寒水,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在水上盈盈凌步,由于罗袜附着纤足,有如新月一弯在江面上慢慢地飘动着……此外,这首词在音节上也轻巧而跌宕,颇有江南女子荡舟和采莲的节奏。
2
好的东西一旦到了文人的手中就被糟蹋掉了。
邻家有女,清纯靓丽,少年便蜂拥而至。这首《临江仙》当时在民间流传开来后一定也如同一位靓丽的民间女子,那些文人士大夫争相据为己有,纷纷对这个词牌的词谱略作增删,把它引入庙堂。这些文人不仅改变了“临江仙”的词谱,还把它本来就有的清新气息破坏掉了,而代之以当时上层宫廷中盛行的“花间”类的香软浓艳,趣味变得低级起来。做这件坏事的代表就是和凝。所谓《钦定词谱》将和凝的《临江仙》列为正体,其依据是:“起于唐时,惟以前后段起句、结句辨体,其前后两起句七字、两结句七字者,以和凝词为主,无别家可校。”
和凝是音乐大师,适当改变“临江仙”的词谱,使之更加朗朗上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和凝的思想品味远远低于其艺术功力,他破坏了“临江仙”原来的高洁情怀,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3
一个春天的傍晚,新买回来的侍妾被和凝安置在后院的一个绣楼里,在经过妻子的再三“规劝”下,心如猫儿抓的和大人再一次来到雾霭笼罩着的绣楼。这时候,美人还没有卸妆,正托腮窗前,一边遥看远方朦胧的河面,一边静静的等待着他。室内,灯火昏黄,麝香缭绕。
三日小别胜却新婚,情人相见分外焦渴,美人款款迎上来,身子软软的倒在他的怀中,轻启朱唇,咥声咥气的向他诉说独守空房的寂寞。和大人再三端详心爱的美人,便激动的拥着她走向绮罗的床帐,而美人却娇嗔的忸怩着不愿意上床,但那白皙的脸儿却红了起来。和凝惊呼:“我的宝贝,你真乃临江仙也!”
一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楼雾觳涳濛。翠鬟初出绣帘中,麝烟鸾珮惹蘋风。
碾玉钗摇鸂□战,雪肌云鬓将融。含情遥指碧波东,越王台殿蓼花红。
二
披袍窣地红宫锦,莺语时啭轻音。碧罗冠子稳犀簪,凤凰双飐步摇金。
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娇羞不肯入鸳衾,蘭膏光裹两情深。
第二天,和凝依据近来民间盛行的无名词人的《临江仙》的词谱,略作调整,为这新娶的美妾写下了上面这两首《临江仙》。
这两首词都是写美人风情。“雪肌云鬓将融”说美人皮肤白如那将要融化了的雪,写出了美人皮肤的水嫩,词人的文字功力不凡,此句可谓传神之极。“莺语时啭轻音”、“凤凰双飐步摇金”,写出了美人婉转娇咥的声音和忸怩撩人的步态。“娇羞不肯入鸳衾”写活了美人撩拨男人的娇态,汤显祖用四个字赞美这句词是“精工宕丽”,而周颐则赞美道:“犹能状难状之情景。”
这两首词写美人的容颜、服饰和居所之美倒也罢了,写美人的调情等等倒也罢了,而词的趣味很低级,即词宣扬了及时行乐的消极心态。不仅对美人的渲染反映了这一点,词中还直截了当的说,“含情遥指碧波东,越王台殿蓼花红”,所谓越王灭吴,其雄风今已不再,世事沧桑、兴衰更替算得了什么,不如抱着美人,快乐一生。
和凝填词,香艳温软,甚至低级趣味,这是词人的生活经历使然,更是唐末五代时期的词风使然。
4
“安史之乱”之后,特别是短短的所谓“元和中兴”之后,大唐的盛世繁华之梦在士大夫和平民百姓们的心中被打破,文人读书入仕不再如盛唐时期是为了报效国家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是为了贪图享乐,中唐以后,宫体诗在上层社会盛行,就体现了这种现象。
从晚唐诗人特别是杜牧和韦庄的诗中,我们看到,时值好春,绿柳浓荫之中,每日清晨,钟声由大明宫金色的阙楼里传出来,回荡在天空,追逐着帝都的白云。随着红色的宫门打开,官员们鱼贯而行,行走在汉白玉台阶上,沿途御香缭绕,旌旗飘扬。而每当入夜,窗外的桃花被窗内的灯光照得娇羞无比,但其娇羞却敌不过窗内的美人。浅酌深饮,莺歌燕舞,帝国的“精英”们纷纷排遣闲愁。此时,天空那帝都的月亮却在满城灯光的扰乱下,不再明朗。
五代时期,社会动乱加剧,文人,特别是功成名就的士大夫文人的命运跌宕起伏,人生难料的现实加剧了人们对及时行乐的愿望。这个时期哲学思潮特别是志怪学说的兴起使人们对鬼怪的认识开始产生怀疑,人们的思想无以依傍,幻灭感弥漫各个阶层。传统的以“闻道”为己任的诗文已经不能表现文人士大夫的苦恼和追求,于是,词由民间开始大举进入上流社会,且作为“不可缺少”的“诗余”,以所谓“艳科”粉墨登场,花间词便是最盛放的一朵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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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花间词人,和凝就生活在晚唐五代时期。和凝(898—955年),字成绩,郓州须昌(今山东东平县附近)人,唐五代著名词人。生活于风雨飘摇、战火连天的晚唐、五代时期,他的一生历仕梁、唐、晋、汉、周五个王朝。始仕梁,为义成军节度使贺瓌从事。唐天成中(926—929年)拜殿中侍御史,历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累官至翰林学士,兼知贡举。明宗时,迁中书舍人、工部侍郎。由唐入晋,拜端明殿学士。天福五年(940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入汉,封鲁国公。入周,为侍中。唐朝的晚期吏治败坏,宦官擅权,阶级矛盾异常激化。《全唐文》这样描述当时的宦官腐败和阶级矛盾:“食禄之家凡有八入,即节度使奏改,用钱买官,诸色功优,从武入文,虚衔入仕,政伪为真,媚道求进,无功受赏”。“居要位者,尤纳贿赂,遂成风俗”。宦官贪赃枉法,横征暴敛,人民“畏之如豺狼,恶之如仇敌”,阶级矛盾越来越尖锐。相继爆发了王仙芝、黄巢农民起义。到公元907年,风烛残年的唐王朝终于被朱温的后梁所代替。此后,一直到公元960年正月,赵匡胤推翻后周建立了北宋政权,前后50多年间的纷乱时期,可以说,动乱与分裂割据生存环境,伴随了和凝的一生。
和凝一生主要生活和为官于中国北方,那时候,南方虽然处于政治上的劣势,但是,南方的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水平明显超过北方。经济上,市民阶层开始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商品经济和城市开始萌芽。经济的发展使社会财富,特别是贵族财富和宫廷财富激增,这为士大夫们及时行乐提供了物质基础。而物质享受发展到一定阶段就自然而然的进入文化享受层次。于是南方出现了南唐和西蜀两个文化享受的集中地区,前者主要在宫廷,代表人物是南唐二主和冯延巳,后者主要在士大夫中,主要是温庭筠、韦庄、孙光宪、张泌等。而和凝是生活于北方的西蜀词人风格的代表人物。
6
南唐词人早期的作品脂粉气很浓,后期抛弃了这种倾向,西蜀词人的作品则始终追求对闺房生活和所谓情趣的描绘,且不厌其烦。南唐词人能够有所改变,归结于代表词人李煜后期对社会生活的深刻领悟和对个人人生的深切痛悔,而包括和凝在内的南唐词人身为士大夫,辗转于不同的朝代做官,国家责任感淡薄,因而词风始终追求低级趣味。这在和凝的身上表现得有位真切。
和凝做官经历五代各朝,他是个职业官僚。朝代可以变迁,皇帝可以轮换甚至死于非命,和凝的官运却一直亨通,这既是那个动荡时代的特征,也是和凝善于上下逢迎做官的结果。一生的圆滑性格和高官经历使和凝既热衷于身心享受,又热衷于虚伪诳人。
和凝很新潮,喜欢赶时髦。比如,他喜欢把自己的车子打扮得非常醒目招摇,并不断更换名车,与现代人一样,从奥迪到劳斯莱斯,再到宝马、凯迪拉克换个没完没了。他还喜欢频繁的更换服装。他写文章以多为好,写了集子百余卷,不是找官家印刷,自己刻版刊行了送给人看,这可开了历史先河,这与我们现代文人更相似了,写了作品,没有人出版,自己找个地方印了送给朋友们。
和凝的时代,士大夫三妻四妾外带寻花问柳实属正常,和凝是个文人,不爱美女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和凝却特别爱面子。他对正妻很尊重,虽然买回来许多侍妾,但是与她们过夜都是要经过正妻安排的,有时候他会偷偷摸摸甚至在白天跟她们厮混。他也经常到官府设立的妓院和民间的市井妓院,但他都是借着出差或访友的机会“放逐”和放纵自己的。即便不作为高官和有钱人,和凝还是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加之又善于交际,异性人缘很好,风尘女子一旦被他粘上就都卿卿我我,天明了也不愿意离开他,日后总要想念他。
由于生活奢侈,且贪恋女色,和凝的词多写闺房中事,词藻华艳,治淫讴歌。他擅长于把华丽的男女情恋甚至房事的词藻随手拈来,度入音律,且炼句精巧,曲尽其妙,并广为流传。和凝当了大官特别是做了宰相以后,文人要脸皮的本性表现了出来,他生怕自己写的短歌艳曲有损自己的名德,于是,就派人到处收取然后烧掉。契丹人知道此事后,便诬称和凝为“曲子宰相”。但他的著作在民间流传的太多,一时也收不回来,再加上他又想让这些词留传于世,不然,则辱没了他的生花妙笔,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想了一个主意,就把自己写的包括那些“临江仙”在内的词安到唐末诗人韩偓身上,想来那韩偓可能早有色情诗人的名号流传。我们现在所见到的韩偓的《香奁集》,就是和凝的作品。和凝晚年为自己的《游艺集》作序,在序中,这个闷骚的词人委婉的说:“予有《香奁》、《籝金》二集,不行于世……”他可不能真的把自己的知识产权无偿奉献给别人。
当然,和凝现象并不是五代时期的个例,那时候,一大批词人都是爱写闺房词的,温庭筠甚至专门写这类词,而且,其作品的数量和质量都超过和凝。然而,那些词人大都没有身居高位,即便写闺房词也不太妞妞妮妮,不像和凝,既出入青楼又装君子,虚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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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花间词”全面总结了唐中期以来词的创作的经验,开创了宋词先河,但是它摈弃唐中期以来诸如“竹枝词”、“渔歌子”、“望江南”等词的清新特征,而把词定位为“艳科”,在规范了词的创作方向之际也限制了词的题材的拓展。当然,在“花间词”时代,志向远大的文人就开始有意无意的抵制这种萎靡的文风,在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李煜了。李煜在生命的最后时期把词从闺房中拉回到社会生活中,特别是用词来抒写亡国之痛,从意境上使词变得深邃和阔大起来。李煜虽然没有能够恢复词的清新,却赋予词以更加深刻的表现功能,为后来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人对词这一文体的继续开拓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