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虫
沙虫学名方格星虫,又名光裸星虫,别名“海人参”。从学名看,正儿八经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从别名看,其营养价值和养生功能似乎可顾名思义。
在集体劳动的岁月里,沙虫作为海味中的珍品,便是我们海边人劳动力变现的好介质了,没有之一。
生产队允许社员承包外出做副业的时候,便有妇女劳动力包产出来,专门从事赶海挖沙虫工作,把沙虫变了现,交包产费抵上工分,仍可以赚到可观的生活费,比纯粹做队里农活加养猪还划算。队里有人眼羨,却不一定能如此这般。比如你不是挖沙虫能手,就有完不成包产任务可能,落个入不敷出,没人帮你。可见,这活计容不得眼高手低的人。
我母亲算是生产队里挖沙虫的能手了。据我所知,她却从来没有包产出来专门从事此活计,可见,“能手”不一定是包产的唯一条件,得个人申请,生产队批准才行。农闲季节生产队是允许妇女们去赶海挖沙虫的,母亲“能手”称号就是此时比拼出来的。
在我记忆里,母亲赶海回来每每披星戴月,肩上一头是长长的沙虫耖(音),一头是满满一篮子沙虫。碰上沙虫多,回家时就分开两只篮子装,用耖作扁担。母亲回到家,一家子围上来,赞叹着收获。母亲尽管累了,却乐意向大家分享快乐,估算着今天在队里的战绩排位。我们兄妹听多了,母亲就成了挖沙虫能手了。母亲说得高兴的时候,外婆催促道:好了好了,已经很晚了,灶火等了,快点吃碗粥,得“通沙虫”了。
大家知道外婆说的“灶火等了”是什么意思。外婆煮晚饭的时候,就为烘沙虫做好准备,晚饭做好了,烘沙虫的灶火同时也养好了。外婆养灶火喜欢用扫把(岗松)叶和锯木屑,扫把叶的火不张扬,但耐用,锯木屑的火张扬些,却易使沙虫“过火”,两者配着用,是烘沙虫的好料材。
“通沙虫”是个技术活,一个人把十几斤鲜沙虫通下来,会腰酸腿疼。我们兄妹几个想帮母亲,母亲却不允许。碰上沙虫多,时候又太晚了,就去帮。刚一下手,就把活生生的沙虫给弄“激了沙”。所谓“激沙”,就是通沙虫方法不对头,手脚不够快和准,让沙虫血流干了,还没把它“翻”过来,变成硬梆梆的“死虫”了。母亲见状,会立即制止,只好交还母亲处置。但是,即便处置好了,也无法逆转成为“次品”的命运,帮了倒忙了。
说句私心话,尽管“次品”卖不了好价钱,但在我心,还是有点盼望“如此”的。因为只有“次品”,母亲才舍得让吃,才可用来煮冬瓜汤,煮南瓜汁,甚至熬粥,锅炒,反正无论怎么吃,都是美味佳肴。
以前总以为,沙虫既称“海人参”,应是它具有让人解馋的味道了,有个事情却让我改变了认识。那时候,家里从队里分回的粮食,没有很好的存储条件,容易招惹老鼠来偷,为了保护好食物,家猫是必须养着的。家猫有时会莫名其妙发病,发病的家猫如不及时治疗,就会死。那时候缺医少药,人都顾不上,哪来药给猫吃?只能听天由猫了。外婆好像一点也不急,她有“秘方”治猫病。她从母亲的“沙虫缸”里取出几条沙虫干,悄悄的给猫吃了,猫呢,第二天就满血复活了。母亲多次说了,沙虫是“猫参”,能救猫命,语气中饱含着对沙虫的感情。此后凡碰上家猫发病,是屡试不爽。其时始,我对“海人参”的印象就深烙心底了。
参加工作后,某年去西藏出差,在那边的山上发生了高原反应,打针吃药没见明显效果,也没胃口吃东西,好容易吃点东西进去,很快又倒了出来。一位同事在他的行旅包中拿出沙虫干让我试试,我想到童年的病猫,马上接受了他的馈赠。把沙虫放到嘴里慢慢细嚼,胃居然领情了,没有再倒出来,第二天起来,高原反应症状消失好多了。我想,这沙虫,不但是“猫参”,还是“人参”,真的是“海中人参”呢。
母亲说,她十五六岁学挖沙虫时,沙虫的价格是一块八毛钱一斤,鸡蛋是三分钱一个。三中全会后,土地允许承包单干了,劳动生产力被解放出来,物质基础越来越丰厚,物品交易越来越丰富了,沙虫的价格也跟着提升,一斤六七十元,而一个鸡蛋也才卖一毛钱。现在呢,据说沙虫卖到八百多元一斤了,一个鸡蛋只卖一块来钱。从三个时期沙虫和鸡蛋的价格比较看,沙虫作为珍贵的海产品,把物以稀为贵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了,价格在两时期分别升了四十多倍及四百多倍,而鸡蛋的价格才分别升了四倍及四十倍,不在同一个量级上。
沙虫是请客送礼的佳品。在生产队时,亲戚间来往送沙虫的案例是很少发生的,那时候,走亲戚也不送粮食,粮食是各家的口粮,不轻易送人。走亲戚拿在手里的被称为“等手”,最常见的“等手”物是瓜条、白糖、黄糖,拿半斤糖果哄小孩也凑合。责任田承包单干后,粮食足了,逢年过节包粽子成了任性,很多时候“等手”物就变成粽子了。但沙虫还是难以作为常用的“等手”物的,它的份量足以让受礼方觉得送礼方是有什么事情来相求的。
查了一下有关沙虫的信息,沙虫主要生活在海洋暖水水域的近岸,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沿岸均有分布。我国国内主要分布在烟台、汇泉湾、平潭、厦门、大嶝岛,小嶝岛、沙头角、湛江、海口、白马井、清澜港、北海、涠州岛、钦州、防城港、台湾等地。其中尤以广西北部湾沿岸的北海、防城港的沙虫为上品,防城港的更以光坡镇沙罗寮的沙虫为极品。称得上极品的沙虫,在价格上是有体现的,但追求高品质生活的人们,好像不太计较稍溢的价格了。
光坡镇沙罗寮的极品沙虫,除了地理品质禀赋,还有加工时的认真负责加持。这方水土的人们,懂得吃沙虫最关键的是口感,而吃沙虫的口感第一关键要素系是否有沙子。如果在通沙虫时把不好关,沙虫干里夹杂着的沙子是清洗不掉的,不但吃起来不爽,还担心把“沙袋”吃满了影响身体健康。小时候吃东西不爱讲卫生,大人们就时常警告说,人的肚子里有个小“沙袋”肠子,专门容纳吃进去的沙子,沙袋如果某天被积满了,人也就死了。孩子们听了,便不敢造次了。沙罗寮的“沙虫人”,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和情怀,不干掺沙子不道德的事,不赚不道德的沙虫钱,守护着淳朴的民风和善美的口碑。
兄妹中,继承母亲成为挖沙虫能手的,是大妹子阿辉。也许是上天的旨意吧,她竟然嫁到了沙罗寮,这让她的“能手”潜质得到有效发挥。她本来是个能读书的,考上光坡中学读书时,因想家过了头,即本地人说的“心焦”过了头。才上学一周,就一个人抬着二三十斤行旅抄小路回家了,从此辍学,无论父母如何劝说,就是不肯去。这不,天生一个挖沙虫能手的命。她经验足,技术好,挖沙虫是一把好手。通沙虫也眼疾手快,二三十斤鲜沙虫两个小时就能解决战斗。除了自己挖,还跟赶海的同事收购鲜沙虫。烘沙虫干也有自己的一套,做到既不“过火”也不“欠火”,恰到好处。她的沙虫干成品很受欢迎,常常供不应求。到她家作客,能吃到“极品沙虫”,绝不是那些偶尔“激了沙”的卖相不好的“次品”。其实所谓的“次品”,营养价值是不受影响的,口感也没有明显差别,要说差的,是“卖相”,是人们追求的“高颜值”。
烘沙虫干是很讲究火候的技术活。外婆培育的灶火,碰上沙虫多,是不够的,得后续补料补火,补火后需要熬夜看守。如果贪心到床铺躺一会,一不小心沙虫就“过火”了,过了火的沙虫卖相更不好,基本上是卖不出去的了。母亲好几次因为太累太困,睡着了,让沙虫烘过火了。我们第二天起来,意外能吃到又红又脆的过火的沙虫干,那好吃程度,在汉语辞典里找不出准确的表达词汇。我曾对这种烘过火的沙虫卖不出去表示怀疑。母亲说,过了火的沙虫耐不住存放,放久就没味了。原来如此!
大妹子阿辉自己挖沙虫又收购鲜沙虫,是在做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的活计。她已经入了年纪了,我常提醒她要管好自己的好胜之心,不要太辛苦,但她说停不下来了,非干不可。孙子他奶奶准备退休了,自己说被阿辉姑妈的精神感动,表示愿意为她做业余的推销员。她俩有时候便在一起商量关于沙虫的那些事情,说了如何提升沙罗寮沙虫文化品位的问题,还说了要让这古老的“奢侈食物”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机。
自以为正躺在文化的小水池里徜徉的我,听到她俩谈沙虫文化,有了“偷听”的欲望,想给她俩提供些“军师意见”。忍不住插话提醒说,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沙虫是不会被视为“奢侈食物”的,一定会走进寻常百姓家,你们还是想周全如何保质量、保信誉就可以了,其余的就交给消费者去评判。孙子他奶奶不服气,接着话头说:你不是经常说这文化那文化的吗?沙罗寮沙虫这地标性极品,如能添些文化元素,提升它的品位,亮出它的知名度,不更好吗?我看着她俩笑了笑,回答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