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的小圆镜
夏艳平
我认识陆叔的时候,他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在我们那个民工营,虽不是年龄最大的,但比他年长的,找不出两个。
有人说,好牛不起集,好人不上水利。那个时候上水利的,不是身体有点毛病,就是智力有点问题,再不,就是脾气不好,或者出身有点问题,正常的、健壮劳力是很少上水利的。这样的一群人聚到一起,彼此半斤八两,没人在乎自己的形象。
陆叔是个例外,不仅穿着齐整,还特别喜欢照镜子,只要有点空闲,就会从衣兜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来,对着自己照一照。因为这个“臭毛病”,他不知挨了多少批,受过多少斗,可每次批斗过后,他依然会这样做。
那年四月三十号,我们半夜三点就上工地了。第二天是“五一”节,工地上要放假,大家想抢在中午十二点前,把一天的劳动任务完成了,下午好回家。
回家总是让人兴奋的,可回家有六十多里路呢,搭车要八角钱,我们辛辛苦苦地做一天,也不过六角钱,谁舍得花钱搭车?舍不得花钱搭车,就只有靠两只脚行走了,所以,大家都想着早点把任务完成。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水利工地上都是重活儿,干到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加上太阳暴晒,就有些撑不住了。为缓口气儿,有的去喝水,有的掏出烟来抽,有的跑到工地边上去小解,陆叔呢,又拿出那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照了起来。陆叔照得很投入,民工团长来了都没发现,但民工团长发现了他。
民工团长走后,民工营长发毛了,把陆叔揪出来,狠狠地批斗了一番。民工营长说:“你这大一把年纪了,长得像个鬼样,还照个么鬼镜子?影响了工程进度不说,把我们整个民工营的声誉都损坏了。”
民工营长说完,便去陆叔身上,搜出了那面小圆镜。民工营长看了一眼小圆镜,然后高高地举起来,“叭”的一下摔在了地上。镜子摔碎了,他还不解恨,又拿起一把铁锹,将那些闪着光亮的碎镜片,全铲到板车上,边铲边说:“我看你还照,我看你还用什么照!”
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民工们下午还是回家了,偌大的工棚,就剩我和陆叔两个人。陆叔不爱说话,我更不爱说话。说什么呢,有个什么好说的?晚上,工棚里除了老鼠的叫声,就是我跟陆叔的鼾声,除此,没有别的声响了。
一觉醒来,我知道时候不早了,便乌龟一样,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刚睁开眼睛,一道光就刀剑般刺过来。我赶忙闭上眼睛。
那是一道太阳光,从工棚圆形的窗户射进来,正好刺中了我。我在这张床上睡了快一个月,以往,从未被太阳光刺过,今天怎么就被刺了呢?
觉睡得充足,加之,被太阳光刺了一下,我的脑子变得特别清醒。我想起来,以往,早晨五点以前,我就起床上工地去了。那个时候,太阳还在地底下睡懒觉呢,当然不会被她的光刺着。可今天是“五一”节,工地上放了假,刚好倒了过来,我还在睡懒觉呢,太阳却已经开始劳作了。
我避开那道刀剑般的太阳光,把工棚环视了一遍。陆叔已经起床了,偌大的工棚,除了空还是空。正好,我可以睡个回笼觉。高考落榜后,被气急败坏的父亲送到这个水利工地快一个月了,还从没睡过这样的好觉呢。
我又乌龟一样,把脑袋缩回到被子里。
“小秦,睡好了吧?快起来吃早餐。”我刚把脑袋蒙上,就听陆叔喊。我装作睡着了,没有回答。
“小秦,快起来呀,早餐我给你带回来了。你看,这馒头多白呀。”陆叔走过来推了推我。
我不能再装了,陆叔跑了两里多路,给我买来了早餐。我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谢谢陆叔,哪能要你给我买饭呢。”
陆叔不高兴了,沉着脸说:“谢个啥?我自己吃了,顺便给你带一份呗。”
待我吃完,陆叔问:“小秦,陪我出去转下好吗?”
说实话,我不想出去转,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点头,不是因为刚吃了他给我买的稀饭和馒头,而是因为内心里的一份同情和敬重。这个昨天被人严厉批斗过的小老头,今天竟像没事人一般。而我,高考落榜后,就失去了精气神,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水利工地地处偏僻,没有什么地方可转,我就跟陆叔去了工地附近的一个小镇,顺便办了一些事情。
回来的路上,陆叔又拿出刚在供销社买的一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照了起来。陆叔照过后转头问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一个落魄之人?”
对陆叔照镜子的举动,我觉得有些好笑,可听他这么问,我不仅没有笑,还对着他认真地打量起来。陆叔虽穿着旧衣旧裤,但干净合体,加之,板寸头新理过,胡子刚刮过,脸上溢着笑,眼里闪着光,既清爽又精神。
打量过后,我如实地回答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真的不像?”陆叔高兴得像个孩子。
“真的不像。”我说得很肯定。
陆叔将小圆镜递给我:“你也照照看。”
在陆叔的再三催促下,我无奈地举起了小圆镜。但很快,我举着小圆镜的手又垂落了下来。
陆叔问:“怎么样?”我说:“我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落魄之人呢。”
陆叔看着我,也不反驳,只是问:“你的依据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但没把“依据”说出来。小圆镜里那个满头乱发、愁眉苦脸之人,连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
陆叔说:“我能说说我的感觉吗?”我没表态,只默默地看着他。陆叔说,“因为,我刚理过发,而你,好长时间没理发了。有人说,勤理发,穿新鞋,背时倒运也看不出来。看来,这话还真不假呢。”
我没有想到,陆叔会把话说得这样简单。我还以为,他要跟我讲大道理呢。高考落榜后,我最怕人跟我讲大道理了。
我感激地看着陆叔。陆叔笑笑说:“你干脆也去把头发理一下吧。”
我站着没动,大脑却在不停地翻转着。
我不喜欢理发,特别是高考落榜后,做什么都不顺心,更无心理发了,头上总是乱蓬蓬的,拿我母亲的话说,雀儿都可以在上面做窠了。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不爱理发,霉运才一直跟着我?
见我有些松动,陆叔便过来拉我。他说:“走吧,时间还早呢。”
陆叔像牵着一头小牛,把我牵回到镇上的理发店,并让理发师傅帮我把一头乱发全剪了,剪成了他那样的板寸头。
待理发师傅剪好后,陆叔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看看,现在多精神,这才像一个小伙子呢。”
我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瞄了瞄,还真的像是变了个人。
自此后,我养成了按时理发的习惯,而且,也像陆叔一样,随身带着一面小圆镜,一有空就拿出来照一照。
说来也巧,养成这个习惯后,我的命运也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了,做事也开始变得顺溜了。没过多久,上面来了通知,要在回乡知青中招聘乡镇干部,陆叔说:“你也去试试吧。”没想到,一试,还真就试上了。
我成为乡镇干部不久,陆叔也走了。陆叔原是一名大学老师,因为养父是地主,清查出来后,被遣送到这个水利工地上改造。落实政策后,他又回到原来的大学教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