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行》
西域行
文/黄建平
那年初春,从成都乘坐火车到新疆,是那种老式的绿皮车厢,车厢的台阶很高,汽笛尖锐刺耳,拉响时车头烟囱的黑烟直冲云霄。开动后一路“哐当,哐当”而行,声音特大。时不时地传来“吱……吱”换轨时车轮的摩擦声,记得火车从兰州经过不久,窗外就开始陆续地闪过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在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照耀下,被覆上了一层微微颤动的金光,在清风的吹拂中,如飘动的绸缎,起伏飘荡,显得那样的轻盈妩媚,令人心旷神怡,油然体验到一种世外的安逸和深情缅想的感受。
把头贴紧在还沾有水雾的玻璃上,俨然要把自己投进那宁静而超凡脱俗的金黄涟漪之中,仿佛有淡淡的幽香穿透光滑的玻璃,使人恍然身临其境,沉浸于曼妙的花丛之中。思绪像奔驰的火车一样,飘飘荡荡,浮想联翩,更是兹生出了一种轻松的陌生感,增添了一种温馨的新鲜感。
火车蜿蜒的向前伸展着,有时好像是往回绕着走,在车上方向感经常是迷乱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但不管朝着那边走,越来越多的金黄色海洋总是在眼前铺展开去,一望无际。偶尔穿插其中的是零散的西北小平房,简朴单调,一样的土灰色,一溜的单排结构,没有院子,没有围墙,前前后后长者一些还没开出叶子的树,有点干枯,有点零落,甚至有些荒凉。
远处祁连山脉的分支并不是显得很巍峨,但绵延不断,好像在赛跑似的跟着火车向前飞奔,可近处的景物却是飞快地向后退去,远近交界处中间地带的景物,却是奇怪的缓慢移动着,这种难以置信的视觉现象有违常识,不合情理,令人倍感困惑。
远处的山腰上隐隐约约飘挂着一些灰白斑块,就像懒散呆滞的云片,敧伏在光秃斑驳的坡顶上,那无疑是一堆一堆的绵羊群,虽看不到孤独的牧羊人,我想或许,他也正掺杂在其中,坐在褐色的岩石上,嘴里斜叼着一管旱烟,手上偶尔飞动一下羊鞭,飙着连自己都时常听不清的民谣,高亢连绵,在一个个山坳中飘荡回旋。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中沐风栉雨,风餐雨宿,不知家归何处?与都市的繁华,优裕炫耀的人们真是无法相提并较,同日而语。我难以臆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但我想,他们总会有一些简单朴实的愿望,并且会在这些小小的愿望实现后得到真实的满足感,甚至是幸福感。他们的快乐情商绝不亚于恐怕还大大高于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因为他们极容易满足。
火车向着西北越走越远,天上的云越来越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过了多久?金黄色的海洋悄然消失了,窗外快速退去的路面上,已是沙石一片,干枯的草丛还戴着薄薄的冰帽。想必已是进入了贫瘠的戈壁了。感觉慢慢的变得有些阴郁,有些慌凉,甚至有些伤感。不知不觉地想起了王维的那首诗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仿佛自己就是那个风尘仆仆,西出阳关的行者,眼看着就要步入风沙漫漫、大漠孤烟、陌生无亲的不毛之地了。那客舍的青青翠柳已远在身后,醇绵的酒香也早已荡然无存。亲朋的谆谆嘱咐就像是一种久远的回忆,令人徒生出一层厚厚的失落感,一种悠悠的孤独情。
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不知有多久,忘了时间的存在,似睡非睡。窗外的天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也越来越沉重。低矮的沙棘来回摇晃着,沙尘也在无拘无束地飞扬,偶尔刷刷地打在车窗的玻璃上,让人犹觉得隐隐作疼。火车停停走走地每个小站都要歇歇,其实上下车的旅客并不多。
应该是早已过了武威了吧?窗外开始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天地朦朦胧胧。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雪,对一个南方人来说,本应是一种诗情画意,但现在却没有了那种风花雪月的感受,反而有种萧飒之气,平添了几分肃穆,几分凝重,几分压抑。雪越下越大,横着飞飕而过。滩壁上狂风大作,裹挟着黄沙旋转而上,就像是一个个滚动的撑天巨柱。
据说远古时这里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塞上绿洲,汉代的苏武就是被匈奴单于流放在这附近牧羊的。这里古时候是匈奴的地盘,是游牧民族的辖区。现代新的考古认定,民勤县附近的苏武庙、苏武山就是当年苏武被禁囿的地方。弹指一挥间,时光已过千年,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不知那把十九年未曾离手的旌节如今还在吗?是否锈蚀殆尽。忠贞坚节、感人肺腑的事迹虽名垂青史,“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如今又有谁还在为此感动流泪、寄托衷情?
只是换做现在的人,应该会有许多不同的感慨,或许心底里会地萌发出另一种想法:那种被历代传颂的执著和坚毅真的完全是必要吗?也许换个思路,用个假设,苏武他当年要是心胸更宽宏豁达些,能够突破儒家那些忠君伪善的教条,尽可能的满足这些异乡兄弟民族的热情和希望,鼎力充当起和平的外交使节,用自己的学问和智慧帮助启蒙他们,开化授鱼他们,使他们的文化能够繁荣让他们的文明能够进步,生活得以裨益,就像文成公主那样,光耀边陲,施惠一方,或许最终还能带领他们友睦来归,岂不更好?便用不着白白耗掉自己的大好光阴,璀璨年华,以致未老先衰,父离子别,徒留下些名节让后人嘘唏感叹追思?当然,这只是我内心有逆于正统主流的胡乱思遐想,不足为凭。吁,实在难以言表,感怀不尽,谨作一七律聊为抒发:
朔风吹雪川流去,不像江南柳絮飘。
苏武沧桑天地冻,北疆零落众生凋。
节旄遍地随风荡,沙砾无边漫野飚。
几换沧田多少世,谁怀人物暗魂消?
火车在在河西走廊一路奔驰,风雪已停歇了,天空却还是灰沉沉的。两边都是龟裂的戈壁滩,偶尔闪过的胡杨和沙地植物是那样的孤单,低矮,干枯,感觉不出有多少生机。估计是还在初春之际,大地尚未回暖。远处隐约看到稀稀落落的羊群,无精打采地低头啃咬着什么,就像是舔舐着粗粝的沙石。
这么贫瘠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人在这里生存着,令人有种回到原始时代的感觉。或许古代这里并不是荒沙无垠,戈壁遍野,但定居的族群好像不太喜欢迁徙。尽管水草已不在,沃土变沙石,他们还一样地坚守,在这祖宗遗留下来的、早已荒芜的大地上,艰难的生存着,不肯离弃。或许是对外面的世界心存疑惑,或许是恋土之情太浓,或许是缺乏探险的勇气,不敢去开拓新的家园,或许这几者都有。他们认为背井离乡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落魄之事,有违组训,总之,这种因循守旧的性格代表着大部分人的心态。
不知可有人来研究过,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戈壁滩?源头是怎样干涸的?河流是如何被壅塞的?那些古城镇、月牙泉、莫高窟、曾有过何等的繁荣昌盛。而如今,到处都呈现出一种风化的、陈旧的甚至是破败的景象。像是一个个远古断续的回忆,一段段苍老僵硬的诉说,一串串单调而又语无伦次的唠叨。对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起伏的戈壁沙丘,思绪也一样的跳跃不平。只是对此难以名状,无可抒发,欲说已忘言。
一个多月以后,在乌鲁木齐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蓦然间回忆起了那段旅程,脑海里不停地出现那片干枯龟裂的戈壁,那方无边无际的沙丘。那里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倾盆大雨,倘若水源充足,那广袤的沙漠是否会重新变成绿洲?是否会重新焕发生机?哎,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微不足道,虽心常系之,奈何无力可补天,只好寄语于小诗之中,借以自慰,聊予释怀:
血马难寻成故事,群羊偶遇槁草丛。
烟云滚荡雨无迹,戈壁蒸腾沙欲溶。
地赤天苍没新绿,风干人瘦有憔容。
借得孙圣千钧棒,掷地捅天化雨龙。
有人说过,没有到过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我觉得,没有坐着火车穿越河西走廊,就难以体验到中国幅员的辽阔。改天换地的豪言壮语,已经离我们很遥远了,有人说过,那是违背自然的,可他们或许并不知道,需要改天换地的那些东西,首先是因为它们早已违逆了自然,因此人们才需要改造它们。没有谁能够改变自然规律,但却可以改善我们的家园。人们为什么一个劲地提倡中庸,就是因为我们都有一种趋向,总是过犹不及,总是趋向极端,总是矫枉过正,总是死不认错,而且还总是诿过于人。
火车已过了嘉峪关,进入了新疆的哈密地界,上千里的沙漠一直延伸过来,好像还远没有尽头。思绪也被这无穷无尽的黄沙牢牢地栓住,老是在沙海里折腾。私想要是国家能够投资,沿途上深挖井,修道路,建水渠,把雪山的融水引进戈壁,把沙漠划成一片片的小“封地”,并给予资金上的支持,政策上的优惠,让那些愿意开拓的人们来改造。到那时,一个绵延千里的绿洲,或将出现在西域大地,到那时,便不再会有“大漠百里无炊烟”之叹了。到那时,甚至人们将额手相贺,戈壁原来可插秧。念及于此,禁不住吟出一诗,以铭切盼。尽管美好的憧憬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但不管怎样,犹自聊表心志吧:
苍凉漠北少炊烟, 熙攘江南人比肩。
一众拓荒垦旷野, 万倾沙地绿无边。
滔滔雪水归河道, 滚滚清流出渠间。
换地雄心需尽力, 原来戈壁可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