鹪鹩记
在多次与文友的攀谈中,甚至不敢太多言人生。
——笔者
1
家里的几块责任田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小块的不到一亩,大块的四亩多一点。
不止一次讲过,这些地呵,就像是母亲的命根子。所以,在她病倒之前,谁说转包出去,她就跟谁急,包括同样她视为命根子的儿子。但她真的种不了了,每每一有农活儿,儿女们就走马灯般地回家帮工。几经解劝,除了最大的一块,其它的三块,慢慢转包了出去。那块四亩多的大田,是在她抑郁复发后才下的决心。
在父母亡故以来的十数个月里,一度不敢太多下笔。有关他们的旧忆,一一解构,如刀剜心,又想读者们多无辜,审美会疲劳,困苦亦会。然而,真地可以做到么?会有梦来,会有泪落,种种念念,岂可禁忍。譬如妹妹们几番提及老人们的坟子因为人家浇麦,因为下雨,有下沉,有开裂。那个时候麦子未收,总不好去毁麦取土,这对母亲,简直是一种忤逆。
终于在二十几天前,租户把麦子收了,才得空去做一做“修葺”。午后三点多钟,跟儿子各执铁锹一柄,烈日火沸,单单走上一走,便已满身的汗水。路上有乡亲问,为什么不等傍晚天凉一些再去。只好回复,种地的人家要借河水浇地,玉米已经种下,寸阴寸金,不可耽搁。麦茬高高,父母的孤坟尤显凄惶——倒没有想象中的破败。与儿子用了二十几分钟完工,然后打道回府。
当然,更没有恋恋不舍,因为晓得人没了就是没了,生前尽力侍奉,死后不必追悔。这个人间,灾祸疾病,哪个可以逃得脱!再一次叮嘱儿子,等他的老子有那么一天,可以如之前所谓,树葬,水葬,甚或把灰扬到故乡的土地上皆可,不必非得入土为安,没有用的。儿子很沉默,不知道在想些啥子。
没有收割的麦子随风翻滚,麻雀呵,野鸡呵,也看不到一只,唯有天上浮云,悄悄地深刻,又悄悄地暗淡。于是想起那首海子的短诗《麦子熟了》,“那一年 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灯前/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半尺厚的黄土/麦子熟了”。
那么,海子知不知道,没有谁个可以永恒,即便算上后来人。
2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像母亲那样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结论。可聚散契阔同样是命中注定。
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切切喁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迥乎的是,孟德公在求贤若渴,引用者却在无助凋零。
一个小时候几乎迷失于葵花地中的人。一个将将天命之年还在浪迹天涯的人。一个少年时代幻想西风白马的人。一个十年磨剑一朝断折的人。抹抹眼角,依旧得卧薪尝胆,以无用之躯,给小孩们讲须得过关斩将勇往直前,须得破釜沉舟天下君临。这便是人生,希望自己吃的苦,吃的土,不要再在下一辈的命运中重演。“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此首《答客诮》是鲁迅先生回驳时人谓其溺爱幼子时所作。1931年2月2日,鲁迅在《致韦素园的信》中写下,“我有了一个男孩,已一岁零四个月,他生后不满二个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写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壮健。”在鲁迅先生所谓的“文学家”中,有个叫杨村人的,以“小记者”的笔名在报纸上造谣,说鲁迅“领到了南京中央党部的文学奖金,大开筵宴,祝孩子的周年”。同时,又撰文,“鲁迅大开汤饼会”,继续诬蔑,并连带殃及郁达夫。对此,鲁迅先生愤怒地指斥,“连出世不过一年的婴儿,也和我一同被喷满了血污。”这首诗的背景就在于此。
父母爱吾,吾爱吾子(女),全天下的人,莫不如是。
至于“溺爱”,只可惜哪怕真的想“溺”,也得要有这个资格。
权势,金钱,地位,声名……能够想到的诸般倚仗,竟一点儿不沾,惟粗茶淡饭可供,惟满架的书册可读。所以,为父母筑坟后,又携小儿南返,交代给他的任务之一,便是读一读《三体》,且释解道,“开头会显得有些枯燥,忍着也要读下去。”为父的是如此布置的,为子的也在如此施行。
每个黄昏,在舜耕山逶迤的盘山道上,鸥鹭高飞,树木揖立,有时儿子在前,有时在前的则是他的老子。
3
在多次与文友的攀谈中,从来不敢言及手下这一枝秃笔的“使命”。
庄子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庄子又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一个人望得有多远,取决于他站得有多高。
因而,若其饥肠辘辘,又生于举世承平,只能是看一看身后的父母妻儿,投入到一轮又一轮的“搬砖”大业中去,至死而无悔。若是因为“无聊”而在漫漫长夜里写下一点东西,发乎于兴,止乎于撰,何来的轰轰烈烈,壮怀激越。做不到的事情,便紧紧闭上嘴巴,省得愈发可笑与空洞。
在多次与文友的攀谈中,甚至不敢太多言人生。
虽然尼采说过,“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长夜痛哭过又怎样呢,向隅而泣,抵不过孔方兄的小铢半枚,而“人生”两个字太浩瀚,常常挂在口上,活脱脱地宛若披着“专家”外衣的大骗子。
世间事有时像是闹剧,颇是充斥着反逻辑的因子。还是尼采,1889年,尼采突然神智失常。此前,他的哲学几乎完全被世人忽视;此后,他逐渐成为各类人争相膜拜的偶像。无独有偶,海子何尝不是。在他生前,被讥讽,被排挤,而死后,拥趸辈出,忽而跻身于“大师”们的行列。
特别是文学界,许多籍籍无名的诗人或作家,有幸的话,会在逝后“风光”上一阵子,甚或死因越不寻常,热度就会越“高”,各种悼念,各种怀念,层出不穷,出不了的书,终于出了,发不了的作品,“而今”被争相传印。是不是只有一个死掉的诗人或作家,才是好诗人好作家呢?早前埋没时,怎么不见这么多的“追捧”?该不会因为他(她)死了,便再也没有了潜在的争名夺利之威胁了罢。
大言“使命”,是个冷笑话,有点近似在某个历史时期,洞房花烛夜,新人们在睡前严肃宣誓那般。没有几个真正的诗人与作家,天天活在各种空中楼阁里。信念在心,信念在于行动,你若见到那些动辄夸夸其谈,大概率是个尔虞我诈的小人。
儿子算是遗传了乃父的文学基因,这倒不是他能下笔千言,七步成诗,而是高中成绩中,独有语文一科得了高分。且之所以让他假期里读书,更不是有甚“望子成龙”的觊觎及企图,如果不是真爱,千万不要再成为文学圈中人。
最怕学不来志气赤诚,却学来一身的蝇营狗苟,那得多让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