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香樟
一团朦胧的绿荫猛地呈现于眼前,可无论你怎么用力瞧它,始终无法辨得清晰。明明就在眼前,却似近犹远,漂浮不定,叫人捉摸不透。
忽然脑子灵光一闪:这绿荫好熟悉哦,像极了村前那棵粗壮的香樟树。噫!一下子,心里涌起小小的激动:莫不是它又活过来了?!定晴仔细再看,那团刚才还在眼前晃动的朦胧绿荫,却突然间没了,像被谁收走了似的,消失得了无影踪。
说没就没了,这可奇怪了。正纳闷着呢,眼前恍然一片戚黑,睁眼一看,窗外的暗光映在窗帘上,周遭是安静的,偶有汽车鸣笛传来,妻在甜甜酣睡。自己刚才是做梦了。然此刻,那团绿荫却在脑际越发变得清晰起来。
香樟树长在村子正下方,高大葳蕤,葱绿得似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它可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棵古树,比水井坳那棵火把树还要粗壮,枝叶向树身周围延展十来米,经年青葱浓郁,像一顶巨大绿蘑菇。我还小的时候,它就已经站在那里,直到我长大,它仍是那样巍然笃定耸立,像一座小小青山。
在村子里,我确信香樟树是最年长的古树。它的树龄没有谁知道,就连九十一岁的奶奶也说不上来。奶奶说,这棵树早就立在这里了,自打她记事起,香樟树就和现在一般大小,繁茂与往常并无二致。
我猜想,这香樟树兴许比村子还要古老,村子都有好几百年了。当时,先祖们肯定是看中了这片坡地上有这么棵大树,才在此安家落户的吧?听说,先祖择地而居是极有讲究的,必得背靠巍峨青山,村头寨尾还须有大树。难怪村子前后左右,树木林立,古树棵棵高大粗壮,威风凛凛,像一个个肃穆的守护神。
或许,这些古树和村子,极有可能是孪生兄弟,它们有着久远的鲜为人知的盟约:有的倒下之后,重生为一座座木房,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存活于世,为人们遮风挡雨,温暖一代代栖居农人;有的却稳健立于村子周围,就像这棵香樟树,成为一道浓绿风景,护佑村子的昨日和今天。难怪一直以来,在这些古树护佑下,村子一直安定祥和,人丁兴旺,畜禽成群。
我家坐落在离香樟树右侧不到五十米远的上方,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它的全貌。在我眼里,它一直是那么稳健,大气而漂亮。门前耸着棵古树,我感到骄傲和自豪。常听奶奶念叨:门前有棵树,代代家发富。这充分体现了村里老一辈人对树最朴素的情感和最美好的期望。
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依在窗前,托着下巴,在初夏晴好的天气里,看阳光铺洒在香樟树上,它那翠绿的叶片,像无数面小小镜子,反射出熠熠光辉。每有山风吹过,树冠便晃动起来,树叶不停翻动,有时还狂舞,发出哗哗声响,像嘶鸣的千军万马,像澎湃汹涌的海浪。任凭山风发威肆虐,树身终究没有丝毫移动,仍旧稳如磐石。
有时山风特别轻柔,轻轻地抚摸香樟树树冠,它便淡然微微皓首,低吟浅唱,宛如舒缓恬淡山村小夜曲。
香樟树上有个葫芦形树洞,鼎罐口大小,好些年猫头鹰都住在里面,常见它守在洞口,睁着圆圆的眼睛,威严地来回转动脑袋,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嘿——”有时故意抚掌吓它,它根本不当回事,瞅你一眼,脖子往后稍挫,满脸的不屑神色。捡石子朝它掷去,那石子成抛物线在它眼皮底下划过。它只是稍稍转动一下脑袋,眼都不眨一下,鄙夷地张开宽大的翅膀,一纵身,像高台跳水的运动员,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到下面那棵高大的枫树顶上,扯开喉嗓,嚯嚯嚯嚯地叫起来,那叫声尖利古怪,充满自信和得意。
香樟树周身常插满香梗。村里的每一个小孩,几乎都要拜祭它为保爷,祈求易养成人、快长快大、长命百岁。毫无疑义,这香樟树也是我的保爷。记得小时候,父亲一手提着盛有刀头肉、煎糍粑、米酒等供品的竹篮,竹篮口用毛巾覆盖,一手牵着我,从家里出来。在父亲的牵扯下,我高高兴兴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香樟树走去。在树下,父亲用菜叶垫在地上,把刀头肉等供品摆在上面,点燃香炷,虔诚地朝树身三作揖,然后把香插在地上,蹬下身子,点燃纸钱,口中轻念词儿,念着念着,到后来,父亲越念越响,“保佑我崽快快长大”的词儿叫人听得越发真切。
我静静地站在父亲身旁,天真而懵懂地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纸钱烧完之后,父亲起身,教我双手合十,朝树身三鞠躬,并告诉我说,香樟树是我的保爷了,然后把祭拜后的糍粑叫我吃下。父亲在树脚燃放完鞭炮之后,回到家,我快步跑到母亲身边,高兴地告诉她我有保爷了。母亲一把揽过我,疼爱地轻吻我的小脸蛋,说我崽有保爷了,我崽快长快大了。我一脸得意。也就从那时起,香樟树保爷的形象,就深深地植根在我童稚的心里,一直到长大……
待我稍稍长大,每逢过年,我都要独自提着竹篮,到香樟树跟前祭拜。这个时节,前来祭拜香樟树的人像赶年集似的,络绎不绝。此刻,香樟树的树身插满了香烛,袅袅青烟,氤氲升腾,如同迷雾般飘散。
香樟树就那么静静地立在人们面前,不言不语,像一位历经沧桑老人,看着虔诚的人们来来去去。当我朝它作揖的时候,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崇敬和肃穆。我俨然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心无杂念,默默地打量着它,从树脚一直望向树梢,久久地抬头仰视。我感觉香樟树是慈祥的,好像它也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俯下身子,张开臂膀,将我轻拥入怀,对我微笑。我似乎感应到了自它传递而来的温暖和护佑,周身血液贲张,好似有了无穷的力量。
小时候,父亲曾告诫我,水井和古树都是村子里不可亵渎的神灵。别看它们都不会说话,但是它们也和我们一样,是有眼睛,有灵魂的。只因我们是凡人,凡人是看不见它们的眼睛,但它们却时时盯着我们,我们所做的一切,灵魂的美与丑,世间的善与恶,它们全都知晓。千万别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它们会把你做的坏事刻在心里,时时记着,叫你不得安生。
此后,我再也不敢把它们只当做一口井或是一棵树那么简单的东西来对待。每每路过它们身旁,我不敢再随意撒尿,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后来,我渐渐懂得:人要寻得幸福,不管是生活的还是精神的,就要学会敬畏,敬畏生活,敬畏自然,敬畏世间的一草一木,唯有这样,心灵才会宁静与坦然。
数百年来,我的先祖们居住在这个偏远、古木掩映的小村子里,与树为邻,与物为友,常怀敬畏之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贫但却快乐地生活着,在无数个山风轻拂、山高月小的夜晚,搬一根小凳,坐在自家屋檐下,聆听鸟虫鸣叫,细数夜空星星,听山风拂过树梢,享受村子的静谧,心怀禅意,感到无比快慰和满足。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老人们显得焦虑和忧心起来,坚守多年的敬畏被年轻的一代所践踏,欲望之狐在人们心中跳动,逃窜,蔓延……他们不顾老人们的规劝,举起蛊惑的斧头,对着村子里大片大片的森林痛下杀手:乌牛大冲黑压压的杉木树被砍精光,四方台子的林木也在消失,大冲的树木也没了影儿……一座座青山,一片片森林,在三两年的时间里,就这样人间蒸发。昔日那美丽无比、碧波荡漾的山岭失去了富有生命的肌肤,成了一座座光山秃岭,弥漫着萧索和悲凉的气息。
不久,水井出现减流,坳口葳蕤的火把树莫名地死掉,小田外坎的古枫、后龙山上的古木林,这些古老的生命,一棵棵像罹患了可怕的瘟疫,渐次死掉。村里的众多古树,仅有三四棵存活下来,香樟树幸在其中。
香樟树显得孤单,寂寞。没有谁会理会和在意它的苦痛。它只能在山风拂来的时候,低低地呜咽和呼诉。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灾难也同样降临到它头上。
期盼多年的公路终于修到了村里,数百年来,人们肩挑背驮、徒步跋涉的日子将成为历史,人们欢呼雀跃,同时也得意忘形。聪慧的公路设计者们为了尽量缩短公路里程,不计后果地让公路贴着香樟树下方经过。
这样一来,会对香樟树的存活造成致命威胁。
香樟树它可是先辈们留下来的最宝贵财富和村子变化的最好见证呀!同时,它还是村里无数人的“保爷”呀!
然而,在这一刻,在大多数村人眼里,它什么都不是,仅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而已。除了村里的几个老人极力阻止外,没有谁愿意让它继续存活。
面对高大威严的香樟树,没有谁敢第一个抡起斧头,那就交给挖掘机吧。
挖掘机板着冷漠的面孔,心虚地狂吼着,抡起长而有力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斩断香樟树的根须,顿时,乌红的汁水不断涌出。
村里的老人颤抖地说:那是血水呀!是香樟树的血呀!
公路开通之后,香樟树仍旧咬着牙,使劲地站立着,它不想倒下,还想继续护佑貌似生活变得宽裕、但却无比贫乏的村庄。
此后的每一天,香樟树都在痛苦挣扎中度过。
公路修通之后,人们无比欢欣地庆祝,杀猪宰羊,喝酒唱歌。
一年之后,村子遭受一场暴雨洗劫,不少农田坍塌,山体出现滑坡,昔日如锅底圆润的山冲,变成无法越过的壕沟,水土流失极其严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人们听到一声巨响,香樟树重重倒下,将公路压塌半边。
自古以来,破坏自然之后所带来的惩罚从不会缺席。老人们曾经说过,做过孽事之后,都将遭到报应,只是报应来得早或晚而已。
但面对这样的报应,人们还是显得麻木,忧患意识尚没唤醒。
第二天,无知的人们扛着斧头蜂拥而至,将香樟树瓜分,肢解成日常煮饭之用的柴火。
后来,因工作调动,我无比失望地离开了养育我、让我无比眷恋但却逐渐变得陌生的村庄,最后栖居在了别人的城市。每次回到老家,望着香樟树曾经矗立而今却空荡荡的地方,我欲哭无泪,心如刀绞。
弹指一挥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也让我变得宽慰很多。村子里,昔日被伐光树木的那些山山岭岭,如今又披上了绿装,再次焕发勃勃生机,很多植造的树木已然成林。这些林木,有的已成为国家生态公益林,有护林员看护值守。
由于我们村子地处偏远,山高坡陡,属于典型的“一方水土养不好一方人”地区,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通过易地搬迁实现进城定居,圆了做城市人的梦想,这样一来,给林木的生长腾出了更多空间。
由于工作繁忙,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回到老家,差点把香樟树给忘了。今夜,香樟树却突然入我梦里,它是想起我了吗,还是想告诉我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猜想,这么多年来,它一定没有消失离开,一定一直盘桓在村子上空,不计前嫌地守护着村子,见昔日的山山岭岭又逐渐恢复了原貌,它应该是欣喜的吧。
但想起香樟树,我的心,不知咋的,还是隐隐感到落寞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