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真相
阿贵对我们村的人来说就是我爸的拖油瓶,可我爸却不这么认为。
我爸的二婚娶了我们村同样二婚的秀梅。秀梅嫁给我爸的那天,手上还牵着阿贵,这一年阿贵五岁。我们村的村民对于我爸迎娶秀梅是羡慕的、嫉妒的,因为秀梅长得水灵、敦实。村里的男人们都有一个娇妻梦,没有谁家的妻子能美过秀梅,秀梅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
秀梅嫁给前夫是被迫的,原因是她爸欠下了前夫的爸爸的十万元。秀梅爸爸是养猪的,起初养了几头母猪,下了猪崽就拿到猪市场去卖,挣了些钱。后来育肥猪的价格猛涨,她爸爸就想借猪肉价格的势头扩大规模,发一笔横财。于是,秀梅爸爸向前夫爸爸借了十万元的高利贷。不料,来年的猪肉价格低得可怜,加之猪瘟横行,秀梅爸爸血本无归,赔的连裤子都穿不起了。幸亏秀梅的前夫看上了秀梅。为了抵债,秀梅爸爸迫不得已把秀梅嫁给了前夫。
秀梅为了清偿她爸的债务,极不情愿地嫁了。可是有一个小伙占居了秀梅的心房。深埋在秀梅心底的爱情:是她彻夜不眠的每个阒寂的夜空。她坐在炕上,透过窗户,仰望夜空。月如钩,就像她面对情人时娇羞的眼睛,脉脉地传递秋波,空气中填满了郎情妾意的气息。她们幽会的地点无非是夜幕下的河边或山坳。她们手拉手漫步到散度河的河边。流淌着的水哗哗的,就像郎君的表白和倾诉,隽永流长,起起伏伏。仿佛在她心里激起了浪花,就像含苞的花咕朵,迎接绽放娇滴滴的花蕊,情窦难掩,霍然打开。她俩立下的海誓,必然随着湍急的散度河而入大海,激起巨大的海浪。皓月当空,西山濯濯,是晚饭后她两趱行的目的地,山坳是爱情火花的遮蔽房。啵啵的深吻,就像山里鸟儿的啁啾,为她们的爱情欢唱、啧啧称赞。肌肤之亲是她们的山盟,仿佛高峻的西山亲吻了月亮,将她两的如胶似漆镌刻在嫦娥的月宫墙壁上,恒久不变。
秀梅曾想忘却有缘无份的海誓山盟。思念常伴,情话萦绕,根深蒂固的占居使秀梅积重难返,忘却是那么得艰难。前夫始终不能给秀梅带来他那样渴望的爱情,前夫终究没有入秀梅像他那样渴想的心房。秀梅对前夫的感情谓之无。秀梅整日价想着他。前夫就像家里的空气,看不见也嗅不到。前夫起初百般讨好、逢迎秀梅,得到的竟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不到一月,前夫丧失了耐心,变回暴躁的原型,无外乎出去喝酒找女人,正如她的前夫所说:“离了猪粪,还不种菜了吗?”回家后的前夫,对秀梅拳脚相加,强行上秀梅的身子。
秀梅的脸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羞于见人,她极少出门。她坐在灶火炉旁发呆,锅里的水都潽出来了。她却杵在凳子上,张呆呆地盯着炉火,眼睛珠子像是被攫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她的婆婆看到厨房里的乌烟和瘴气从窗户里像是抽烟机抽一般往外涌,她的婆婆飞似的跑到厨房门口,“秀梅,你要死啦!”她的婆婆嚷道,“锅都要炸了。”秀梅才回过神,打个颤儿,赶忙扑灭炉火。等厨房里的刺鼻的乌烟散得差不多了,秀梅的婆婆钻进厨房,踏查厨房里的锅锅灶灶。在炉火上干烧了好一阵的大铁锅,妙妙的烧坏了,锅底一个小窟窿。“一家人就指望这口大铁锅做饭哩,”婆婆冷笑着说,“这倒好,被你这个丧门星硬生生地烧坏了,看以后拿啥做饭呵。”就在婆婆奚落秀梅之际,前夫醉醺醺地进了门。晓得秀梅烧坏了家里唯一做饭的锅,不由分说,扯着秀梅的衣领,又是打又是骂,怒气加上酒精的麻醉,像是精神失常似的暴揍秀梅。秀梅为了息事和自身安全,跑出家门,望散度河跑去。前夫却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俨然一条疯狗似的。待秀梅跑到散度河边,再没了退路,吓得面色苍白,跪下向前夫求饶。前夫面红耳赤,魔怔一般,举起木棍,朝秀梅劈来。秀梅见状闪了一下,躲开了前夫,一溜烟跑回了娘家。前夫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跌足倒在河水里,淹死了。
十九岁的秀梅沦为寡妇。可谓寡妇门前是非多,秀色可餐的秀梅招引了不少想入非非的男人们。有献殷勤的,有性骚扰的,还有假借权力图谋不轨的。总之,秀梅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轩然掀起一阵男人们蠢蠢欲动的竞相吃醋的大风波。
村长的儿子就是其中一员。他是已婚了的,他曾和村里的一个有点姿色的妇女有过一腿。虽然他的风流事迹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但是村长的儿子霸凌村民惯了,痞子无赖一般。这是村民皆知且口须遮拦的。他盯上秀梅是有些年头的,只是怯于秀梅的前夫的暴躁而却步,可他对秀梅的惦记一直没有打消。秀梅成了寡妇,这一爆炸新闻,使村长的儿子的内心的炽热重新燃起。他经常徘徊在秀梅家周围。
村长的儿子借助村长爸爸的便利,以办事为由,有了自由出入秀梅家的理由,他乐于此。村委会要推选一名妇联主任,他极力撺掇秀梅。他那昏庸的村长爸爸在他的央求下同意了他的撺掇。得到他爸的许可后,他更加显得肆无忌惮,似乎可以颐指气使,全然不把村里的人放在眼里。他找到秀梅,把秀梅推为妇联主任犹如翻手掌这般容易的权力告知她,他感觉胜券在握。只要秀梅同意,一切水到渠成。秀梅的冷峻让他尝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闭门羹。秀梅不但没有当妇联主任的想法,还参透了他图谋不轨的想法。秀梅对他冷冰冰的态度和坚决的拒绝,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冷若冰霜,什么叫“硬骨头”。但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找到秀梅的爸爸,慢条斯理地介绍妇联主任有何等的权利。秀梅爸爸听到这么多好处,自然心动,一下子就被他说服了。
秀梅爸爸开始劝说秀梅,把村长儿子的话原原本本说给秀梅。秀梅却为他爸这样的功利心感到羞耻。秀梅翻起老账,秀梅为了抵消他的负债而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害的她如今孤零零的一人,都是他爸功利心造成的。如今村长的儿子假借妇联主任这个诱饵,实为将她拉下水,操控在他的手掌之中。她爸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要是得罪了村长,可没有好果子吃。这些年我巴结村长容易吗?还不是为了捻些便宜,指不定这个妇联主任都是我巴结的结果,得了便宜卖乖,总归不好。反要落人口实。再说,你要是当了妇联主任,我家门的门槛不就增高了么。人不违时亦不失时,到时,村民不得对你低头哈腰。”她爸的名利心让秀梅很是失望。不管他爸怎样的天花乱坠,这次决不妥协。
村长儿子见秀梅不领情,不入套,甚是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他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与其套不上,不如硬上弓。他把秀梅爸支开,去村委会看一批地膜,看一天给五十块钱。秀梅爸爸欣然应允,吃住都在村委会。他还用实实在在的实惠从秀梅爸爸那里得到了秀梅家门的钥匙,他进出更加方便。
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太阳射出白花花的光芒,屋脊上的瓦槽里盖着一层薄薄的霜。深秋的寒气逼人,村民们都窝在炕上等待霜消。路上和田地里,鲜有村民出没,村子罩在一片静默之中。窗玻璃上凝华的水气,仿佛一幅冰天雪地的山水画,妙不可言。麻雀的婉啭,吵醒梦中的秀梅,她凝视着窗户,仿佛置身山林,那里是一个无人搅扰的清净之地,她尽可以思念她的心上人,假如能和他在这尘世之外共同生活,那是顶顶幸福的。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就像魔怔了似的,自个儿嘎嘎发笑,笑容就像今天清晨的阳光一样灿烂无比,又惨白孤独,没有夏日的炽热,只有冬日的冰凉。秀梅懒洋洋地躺在炕上做着白日梦,梦她的如意郎。门闩叮当响了,打开吱吜作响的门。秀梅以为早起的母亲从地里回到家,母亲定会做上一锅热腾腾的早饭供她驱寒充饥。但她听到的脚步声与母亲的不同,这个脚步声像是小跑步所发出的,像是有急人的事情发生似的。这个步调是冲着她的房间而来的,秀梅一骨碌坐起来,通过窗户看个究竟。他却已然到了门口。“是谁?”秀梅喊道,“谁?”破门而入似的门被咔嚓推开,村长儿子站在炕沿边上,喘着粗气,面目猥琐。“秀梅!秀梅!”村长儿子叫着,“你就是我的心肝儿,想你想得心痒痒,我想死你了。”他狗急跳墙似的,跳到炕上,张开四肢扑向秀梅,他用胳臂紧紧揽住秀梅,隔着被子用厚重的身体压住秀梅。秀梅有点无力脱身,只能用声嘶力竭的嗓门大吼,“救命!救命!......”两人在炕上撕斗。秀梅手里操起什么都往他的头上砸,而村长儿子奋力扯被子和秀梅身上所剩的蔽体的仅有的两件秋衣,两人近乎肉搏。村长儿子就像一头发情的驴,四蹄乱蹬,发出咴咴难听的气急败坏的惨叫,他继续着他畜生般的行径,似乎不肯罢休。他动作幅度加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秀梅身上的秋衣已经被他扯烂,酥嫩的白皙皮肤展露出来,他用舌头试图舔舐。秀梅用尚可能动的头奋力撞击他的鼻子。他的两个鼻孔里流出黑色的血,如喷泉一样,一会会儿,炕上被鲜血染红,两人同样被鲜血染红。秀梅歇斯底里的呼救,终于引来邻居的搭救。村长儿子带着一身的血污逃离而去。
村长儿子对秀梅的强暴,于村里的男人们而言,这是望而却步的。尽管心里痒痒的,可是还有谁还敢打她的注意,嫌自己多一个脑袋么?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为秀梅抱打不平的心,只是碍于村长的面子,全村的人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出奇地安静。就连秀梅的爸爸都默不作声,将怒火掐灭,继续巴结村长。秀梅的心彻底凉透了,时常躲在一个暗暗的旮旯里发呆,祷告苍天,祈求清净。秀梅的爸爸为此发愁,只想赶快找个人家嫁了,少一份操心讨个清闲。
秀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为父母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出于好心的人问秀梅:“肚子里是谁的孩子?”秀梅都以“心上人的”回答。所有人都认为秀梅的确是疯了,连谁的孩子都不知道。本还有些想入非非的男人们,见此状,都不约而同地打消了对她的歪主意。有的悄悄地说她怀着村长儿子的,有的大张旗鼓地说她怀着前夫的,有的信口开河地说她怀着野种。莫衷一是,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村民们臆想的。
有了身孕的秀梅,不时生病,看大夫成了常态。拜访村卫生室就成了秀梅不可避免的理所当然。
村卫生室是我爸妙手回春的阵地,相貌奇特的我爸,却有精湛的医术。常见病对我爸来说,都是他得心应手的小病,药到病除。有的病号在省人民医院医治无果的慢性病,却在我爸的中医调理下得到了缓解,甚至是根治。这让我爸的声名鹊起。寻我爸看病的人,方圆几百里都趋之若鹜。从此,我爸的腰都快累断了。为了不致积劳成疾,为了劳逸结合,我妈告别了田地,成了我爸的得力助手,我妈便成了打针抓药的能手。我也会被我爸揪到卫生室充当童工,拾掇药品,打扫垃圾。热衷与同伴飞鹰走狗的我,是反感、抵触童工时光的,我爸剥夺我的耍闹时间,起码我是怀恨我爸的。我妈不得闲的帮忙,从根本上还是没有缓解我爸累得腰都直不起的现状。找我爸看病的人实在太多。我的爸妈合计了个法子,抬高药价,让一些穷酸之人寻别处去看病,然而,这一办法奏效不够明显,反而让我爸妈的钱袋子变得更鼓了。我爸还是累得够呛,腰板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寻思,找我爸看病必须预约挂号,一天只看三十人,没预约上的人只能怏怏的、歆歆的继续排队预约。这一办法果然见效,我爸竟然可以老早下班,去下他乐此不疲的象棋。
一天看三十人,这是我爸的原则,谁来都不好使。也是出于对病人的负责,太累的话,难免马虎,一旦马虎,就有医疗事故的隐患。所以我爸坚守此道,决不妥协、违反。这一原则是被秀梅打破的。如果秀梅违和来看病的话,我爸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再加一人,而且和颜悦色地诊断,丝毫看不出他累了。我爸的脾性差点,就算我妈的亲戚来,也要我妈央祈,我爸才碍于情面,板着脸色仓促诊断,了了草率开个方子。我爸给寡妇的面子比我妈的都大,这是我妈怀恨在心的症结,我妈总是解不开。我爸反常态的作为,实在难看,我都看不下去,何况我妈。
我的爸妈时常为秀梅拌嘴、吵架。我是同情我妈的。秀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疯婆子,尽管她可怜,值得怜悯,可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给秀梅面子,就等于打我妈的脸。不看佛面还看僧面哩!
我妈忙前忙后,都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爸能得闲,散心养性。要是没有我妈的料持家务,我爸那有工夫下象棋,那有热饭吃,热炕睡。我妈婆婆妈妈的唠叨个不住,埋怨、抱怨就是家常便饭,一家子往日的和谐安祥完全被秀梅闹得鸡犬不宁。我妈从此变得暴躁,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大发雷霆。有时她一宿不合眼,抽抽搭搭的喃喃自语,我着实为我妈捏着一把汗。
秀梅找我爸看病,抓药,我爸总是照本收费,不赚取她的一毛一分。我妈为此唠叨、埋怨过很多,我爸总笑嘻嘻的回以:“权当做好事了。”我妈拗不过,瞪一眼我爸,只好认了。后来,秀梅抓药总是赊欠,而且数目越积越大。趁秀梅又来抓药之际,我妈对秀梅说:“你啥时候付清药费。”没等秀梅开口,我爸却说:“不要逼她嘛,她有了钱自然付清。”秀梅的脸刷的一下红得像秋天的枣儿。当时所有看病的人的眼睛都转向我妈睃看,我妈当时尴尬极了,窘到了极点,就差钻进老鼠洞了。我妈并没有说一句话,悻悻的放下手头上的活,转身离开了村卫生室。
这一回我爸对我妈的当众不尊重和护庇秀梅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我妈。捱到傍晚,我爸诊完三十个病人回到家里,我妈就像受到惊吓的猴子似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又是摔的缸缸罐罐叮咣作响,又是掀的门窗乒乓直响。“这日子没法过了,”嘴里还大声念叨。我爸一个人看病抓药,可能是累了,烦了。看到我妈这般撒野,我爸怒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努着嘴,抖索的食指指着我妈说:“你给我滚回娘家去。”气头上的我妈,简单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撒气地走了。我妈的离家出走,我爸好像并不懊悔,再没有在他耳畔叽叽咕咕的人了,反倒获得清净似的。
秀梅快到临盆之际,我爸不顾药铺的生意,不顾我妈的情面,更不顾闲言碎语,兀自担负起照顾秀梅生孩子和坐月子的责任。我爸的这一作为,使得流言四起。几乎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我爸蠢到家了,撵走自己的老婆,却着迷寡妇,像是喝了寡妇的迷魂汤,无法自拔。
从此,我的爸妈常年分居,感情的裂痕愈来愈大,直到破裂离婚。爸妈的离婚,受害最大的就是我——一个失去母爱的孩子。他们离婚后,我很少见到我妈,直到我长大成人。
离婚后的我爸,有很多人给他介绍新伴儿的。有的是未出阁的妙龄少女,有的是离过婚的身姿绰约的少妇。但他们都不入我爸的法眼,我爸唯独钟于秀梅的情。但是无人撮合,他和秀梅的感情就像地窖里的洋芋,一见太阳就会干瘪。难免见不得人,只能是满天繁星下的敝幽私会。钱四大爷是有名的媒人,独具慧眼,最解情意。钱四大爷对我爸与秀梅的感情早就洞见,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同样持不看好的态度。我爸想和秀梅搭伙过日子,别无他选地求助了钱四大爷,钱四大爷还是在我爸的一笔重金下妥协,答应撮合他们两个,在钱四大爷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全村的人虽然都唧唧哝哝的,最后还是勉强接受了我爸和秀梅的结合。
秀梅进我家门时,手里还牵着阿贵,阿贵就成了我爸的拖油瓶。秀梅顺理成章地代替了我妈的位子,肩负起了打针抓药、料持家务的重担。而我由打杂的童工变成了照看阿贵的“佣人”,照看阿贵使我有了玩耍的时间,加入伙伴们嬉闹的大家庭,我乐不可支。
自从秀梅进了我家门,家里零乱不堪的样子一去不复返了,厨房重获生机,烟囱里恢复了炊烟袅袅。谁看都是幸福满满的。村里的人有起妒意的、有起歹心的、有恶意使坏的。总之,我家竟成了村民眼中的刺、肉中的钉,村民都心怀鬼胎,祈望拖油瓶能从中生出点事来。唯一能让村民们慰藉和笑话的就是阿贵这个拖油瓶。村民每每见我带着阿贵在村里玩,都是一副嘴脸。“阿福,阿贵是个拖油瓶,你带他作甚?难道等他吃里扒外么!”一边说一边哈哈嘲笑。
的确,阿贵的到来,先是分走了一半我爸对我的爱,对此我是很难接受的。为此,我不时欺负比我小几岁的阿贵。我小时候最爱吃糖,我爸买来糖均分给我和阿贵,我一定要夺阿贵的几颗,闹得阿贵汪汪大哭。阿贵的嗓门很大,一哭就会引起大人的注意。“阿福,你又欺负阿贵了,”我爸吼到,“再欺负他,看我怎么收拾你。”阿贵一旦哭啼,我爸总是这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本加厉,不但夺阿贵的好吃的,有时还对阿贵拳打脚踢,阿贵鼻青脸肿的,我爸就对着我的光屁股用笤帚狠狠地抽几下。对于欺负阿贵,我是惯了的,可以说屡禁不止。我爸对拖油瓶如此眷顾,还和我平分我爸的父爱,我抱持恨意。
为了平复我的恨意,我出言无状。就连秀梅这个后妈我也不放在眼里,顶撞、闹别扭是毫无避讳的。我九岁那年生日,我爸给我买了一个蛋糕。我极其吝啬,不但不让阿贵尝一丁点儿蛋糕,还不让他嗅一丝儿蛋糕的奶油味香气。秀梅劝了我好几次,我都置之不理,当成了耳旁风。秀梅用手指头蘸了一点儿喂进阿贵的嘴里,我像是惹急了的狗,跳着骂起来,“寡妇进我家,真把自个儿当主人。”秀梅的脸愀然变色,对着我的脸颊扇了一巴掌。我登时嚎啕了起来,嗔闹个不住。秀梅又赸赸地、怃然地发怵,像是出手太重的后悔。然后抱起阿贵,抽抽搭搭地进了西房。我毫无节制的哭闹和欺软,惹得邻居都来看笑话,邻居们笑着唆使,“阿福到底是后娘养的,被揍了吧!”其中一个说,“阿福,阿贵都骑到你的头上撒尿了,你能忍。”我仗着人多势众和秀梅的弱势,我简直闹翻了天。我爸闻讯而来,邻居们起哄:“亲生的阿福受欺负了,这爹真可以哟!”我爸没有搭腔。进门先是劝我揩了眼泪去吃蛋糕。蛋糕对我的吸引还是蛮大的,如果阿贵不分一杯羹,我还挺乐意,兴冲冲地去吃了。我爸从兜里掏出一包纸烟,给邻居们挨个递了,邻居们眼看无笑话可看了,点起纸烟失望地回去了。
我爸先是去找秀梅问个究竟。我有些紧张地侧耳静听他们的谈话,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大听得清楚,隐约听得秀梅说:“是我动手打了阿福一耳光。”我爸和秀梅咕咕哝哝一阵后,走到我跟前,“阿贵是你弟弟,有东西要分享,”他说,“你怎么竟欺负弟弟呵,我平常教你的‘孔融让梨’你忘光了么。”我只顾吃,头也不抬一下。“把蛋糕分一点给你弟弟,”他说,“要不然,以后我不给你买了。”我爸拿起叉子,分了一点拿给阿贵了。
阿贵是在村民的冷嘲热讽之中长大的,也是在我的欺凌打压之下曲折长大的。我爸却对阿贵爱护有加,对待阿贵就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吃穿用度都和我持平。
这种平衡是在去年改变的,我明显地发现阿贵比我更加懂事,更加成才。我爸因为常年不辍的在村卫生室不辞劳苦的行医,终于患上了腰间盘突出,病痛折磨着他,使得他不能长时间久坐。我爸不得不由原来的三十人减少到十人来诊。收入大大地缩减,而我是愣头青一个,也无正当职业,成天价混迹酒桌和赌场,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扶不起的鸭子”这便是我爸对我的定论。反倒阿贵,努力学习,勤勤恳恳,在我们的县医院谋得一个主治医生的营生。阿贵反倒给我爸增了光,尽管在村民眼里,阿贵是别人家的孩子,拖油瓶。正是这种悬殊的职业差别,我爸对我的态度愈发变得冷淡,放任了我,实属那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像是我倒成了他的拖油瓶或者累赘。而阿贵,是我爸当红的红孩儿,工作生活处处替他筹划,娶媳妇,买房子,传授医术。阿贵精神地穿上白大褂,为病人排除病痛,妙手回春。他就像我爸一样,在县医生界赢得了声誉,他成了我爸最最得意的儿子,克绍箕裘了我爸的事业。
九月的一个早晨,蓝天湛湛,阳光明媚,秋分和暖。我恰好彻夜赌博输了个精光,灰溜溜地走出赌场的门,习惯于赌场里黑咕隆咚的逃避和颓废,有些不适应娇艳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一袭清新馥郁的菊花香气随风飘来,侵入我的鼻孔,迷灌全身。一身的疲惫和失意席卷头脑,穷酸和困顿成了我的代名词。我闷闷地走到家门口,我爸和秀梅正在吃早餐,他们两还说着话儿,由于我的不争气和不受待见,我悄悄的,放轻脚步,生怕被他俩发现,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准备昏天暗地的睡上一觉。我闭上眼睛听着他俩的谈话。
“阿贵比阿福出息多了,”秀梅说,“唯一对阿贵不公的,就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他的亲爸爸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