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
樱花盛开
韩小英
1
晚上八点多,妈来电说,晓菊,你爸病又犯了,提着棍子乱打,总说有人要害他,都折腾一天一夜了不睡觉,现在已经住院了,我知道你在外地出差,不想给你说,你哥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明天快赶紧回来……
晓菊说,呀!妈您先别着急,在哪个医院?我明天就回来。妈说,延大医院。晓菊挂了电话,急得在房子转圈圈,爸怎么又犯病了呢!晓菊在省城正参加一个书画展,她的作品有幸入选。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她就请了假,坐第一趟早班车回到泾水市,和老公收拾东西急忙往医院赶。
延安大学医院是本市有名的心脑血管病医院,晓菊匆匆来到医院,脑科、外科、心血管科三栋造型独特新颖的大楼赫然矗立,她赶到脑科住院部,上病房的人从电梯口一直排到了大厅。“十层以下进里边,十层以上走这边,看好了哦,左边是单层,右边是双层。”三名工作人员在电梯走廊处疏导秩序,嘈杂的程度不亚于菜市场。电梯好不容易下来了,一拨人涌了进去,晓菊急忙提了东西往前赶,电梯里人挤人,几个脚后跟还在门缝处,挪都挪不动,入口处两个人见电梯门半天关不上,只好退了出来。每天都这么多人吗?她问,工作人员说,是呀,今天还罢了,前两天人更多。好容易挤上电梯的她,大冷天出了一身汗,上到13楼时,腿软得已经走不动了。
哥哥和妈妈一脸疲惫在楼道的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坐着,爸爸在重症监护室,晓菊轻轻推开房门,这间大病房,里面有七八张床,床上的病人看起来都上了年纪。晓菊来到爸爸病床前,爸睡着了,鼻子插着氧气,两只胳膊分别用布带绑在床边。妈说,你爸又犯病了,大晚上不睡觉,拿着拐杖不停地在地板上戳,说地上有个啥东西,一会又说有人要害他,他要藏到楼上去,一会又在床上乱翻一气,说要找镰回去割麦。整得她成夜跟上在房子转,睡不成觉。严重时拿着棍子胡抡,挡都挡不住。就这样折腾了一天一夜,一眼都不合。送到医院来,还是幻听幻视,根本停不下来,医生说这是脑梗引发的被害妄想症,护士弄不住,就把胳膊给绑在床边上,实在不行,只好给打了一针安定,这才睡着了。
晓菊把绑的带子轻轻解开,把爸胳膊放好,盖上被子,这才注意到隔壁床上的病人,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平躺着,鼻子插着氧气,看不出一点生命体征。整个人皮包骨头,老太太床边的中年女人问晓菊爸爸是啥情况,两人就聊起来,女人说,这是她妈妈,89岁了,就这样已经十多天了,每天滴水不进,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一人一天轮流值班陪护。老人瘦小单薄的身躯埋在被子里,只有头露在外边,脖子上松弛下垂的皮肤用手都能提起来,老太太插着喉管,无任何生命迹象地平躺着,晓菊看着老人说,真受罪啊!女人叹口气说,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老妈受罪,没有任何办法。她说,我们兄妹四个只能这样替换着陪护。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来苏水和针剂药水夹杂的浑浊味道,再看其他病床,情形都差不多,都躺着七八十岁的垂危老人,有的安静地躺着,有的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个小护士正给病房正中间那床的老人接尿,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不耐烦和嫌弃。靠墙的那张病床边,两个护士正耐心地给老人吸痰,晓菊胃里一阵翻腾,急忙走出病房,站在楼道窗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想,这护士的活可真不好干!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晓菊让妈妈和哥哥赶紧回家休息,她在医院陪护。下午六点多爸醒来后,情绪稳定了,就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这个病房内三张床,两个老人躺在床上打吊瓶,两个护理的家属,一个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刷抖音,一个坐在病床前聊天,年轻一点的女人说,今日头条一个老太太88了还生了个男孩,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88岁还能生娃?男得多大年龄?答曰,90多岁。女人说,五六十岁的女人生孩子都稀奇了,这88岁估计重孙子都有了,还能生娃?!正说时“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前半夜喝酒后半夜醉”“家乡那片红枣树,是我回家的老路”抖音歌声此起彼伏。晓菊说,真是全民刷抖音的时代啊!就是,临床的家属随声附和,减压的同时刷坏了眼睛,我眼睛又涩又疼,不刷还忍不住。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恢复,爸幻听幻视的症状基本消失了,但是半个身子却动不了,所有的办法都用尽后,还是没有效果。出院后,兄妹俩送爸妈回老家休养。
2
晓菊老家在三木县的阎家河村,车到村口,通往家的那条土路被暴雨冲出几道深渠,妈说,今年夏天大雨多很,看把坡里路冲成啥了,车不敢往下开。哥哥停车下去看,本就不宽的土路被雨冲成了断路。哥绕车转了一圈说,不开下去咋办,我爸又走不成路!
哥哥发动车子,晓菊下车在前边指挥,往里,往里,尽量靠墙,靠墙,挨着墙走,不然就陷进坑里了。在晓菊并不专业的指挥下,车子又是后退又是左转,不是前轮卡在渠里,就是后轮打滑,吭哧吭哧,几次重新发动总算下了坡,好不容易开到院边时,又被卡住了。
这条路左边是邻居家,右边是晓菊家,他们每次回家车必须从邻居家门口经过,左边的入口处是爸爸多年前为分清桩基地界,专门栽的一棵樱花树,右边是邻居家的菜地,用栅栏围着。以前这个路口挺宽的,这几年,樱花树冠逐年长大,路面显得窄多了,加之邻居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菜地畔往前撵。路愈发窄了,平常村里人过往,架子车来来回回,不成问题。可是偶尔过辆汽车,就不是那么宽敞。上次哥哥回家,路过时车轮不小心压倒了邻家几根葱,新民哥提着旱烟袋惊了一样从屋里跑出来,黑着脸大声嚷:“喔真格就是城里人回来了,把农民种的这菜就不当啥!”那样子似乎压的不是几根葱,而是一条命!当时弄得哥哥很难看,下车又是敬烟又是赔不是。
这次吸取教训,车轮再也不敢碰他家的菜一根毫毛,哥稍一犹豫,向左打方向,一脚油门就冲了过去,只听刺啦一声,树枝划在车上的声音非常刺耳。车停在院子,晓菊和哥哥急忙下车,一看,车身被划了几条明显的刮痕,哥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抬脚踢了几下轮胎。
不等抬爸爸下车,哥冲进厨房拿出锯子就要锯树。要这干啥呀!又不结果子还挡路!趁早锯了省事。哥说着就要动手。晓菊心里一紧,急忙拦住。爸说,实在挡路的话你就把靠路边的树枝锯了,其他不要动。爸虽然身子不能动,但是思维很清楚。哥哥抡起锯子,几个来回就把划车的那个树枝锯了。谢天谢地,樱花树虽然断枝,命总算是保住了。
在老家陪爸妈的那段日子,晓菊每天做饭时,太阳明晃晃地照进屋子,一脚踏出门槛,就站在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这种感觉实在太好。饭后,她总喜欢去村上转,兜里装些糖果零食,碰见谁就给抓一把。谁家大门开着就进去转转,拉拉话,看看乡亲们的生活,看看他们盖的新房,去那个院子转转,进这个房子看看,这看到的听到的都令她无限喜悦,无限满足。有时候她还会进厨房揭开人家的盘子看看他们吃的啥菜,村上人也会把自家蒸的枣糕,打的椒叶石子馍给她带些尝鲜。
晓菊实在是太喜欢回老家了,每当在城市待腻了待烦了,或者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她都会回到老家休整几天,沉淀思想,确定计划,再次出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老家这栋房子重新装修,趁爸妈还在,还能住几年,她想在院子靠近沟边的地方建一座茅草观景亭,烟雨蒙蒙或者阳光灿烂时,坐在樱花树旁的亭下读书、品茗或眺望。她想在果熟菜丰的季节,邀请三五知己,去老家度假消夏。那时,她会系上围裙,像个好客的主妇一样,为她的朋友们做一顿地道的农家美味。她想把老家打造成一个供文人墨客休闲怡情的绝佳创作基地,文友知己任何时候带上钥匙即可入住度假创作,房前屋后沟里土佥畔油菜金黄,麦田碧绿,有米有菜有风有月……翻新、重盖的方案她前几年就和爱人反复论证,和朋友去鄠邑区迎洞山中考察了旅游接待别墅式的设计结构,又找人做出方案和预算,计划改造一个大客厅和五个套间带卧室,厨房、卫生间,这样每年暑假,她和哥哥两家就可以带孩子回去度假,住得舒舒服服。
这些天,趁哥哥在家,她又一次提出翻修老屋的事,哥哥能干心细,点子多,她说,哥,你给咱画图设计,出主意完善施工方案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管。她说,爸妈年纪大了,看现在这身体情况,在老家怕是住不了几年了,咱设计时就按爸妈不回老家住解决好安全问题。
哥哥本来对老家兴趣不大,在她的极力煽动下,还是耐心地坐下来画图纸搞预算,和她反复讨论。哥哥说,你看爸现在这身体,在老家还能住多久!咱每年只回来休几天假,花10多万翻修完全没有必要,再说,村里人大部分在城里买了房,都住到县上照看娃们上学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加之咱家离村中心较远,回去住安全都是问题。俩人讨论来讨论去,哥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必要翻修。可是晓菊却并不死心,她想,你不想翻修就算了,我自己弄,不用你掏钱,不用你出力,不用你操心,我把房子翻修好,咱随时回去了就能住得舒服一点。
去年装修泾水市的新房时,晓菊就把自家和邻居家拆下不用的断桥铝双层大落地玻璃窗和新型防盗门都雇卡车拉回老家备用,搬家时淘汰的新新的家具、床品、厨具、饰品都被她一一打包运回老家,她像个勤劳恋窝的燕子,经年累月永不厌倦地将一枝一叶衔回老家筑巢。
趁在家,她给在张家堡当村主任的表哥打电话,请他给联系找工匠,准备开春就动工,没想到表哥说:“啥(头)得是失塌咧,往呙干墹墹上盖房呢!人家都往城里走,你还往回走!再说,村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翻修连个小工都不好找,盖呙弄社呀!”
找匠人的事,看搬不动表哥,晓菊就请舅爷帮忙,舅爷得知她想翻修老屋,很热心,舅爷前些年承包煤矿,有胆有识有魄力,如今退休后,只比父亲小一岁的他身体很好,经常开车带舅奶出去逛,前几年在老家祁家崖村盖了一院地方,每年夏天和舅奶住在农村老家避暑,在县城工作的儿子每到周末就带孩子们开车回家采摘、休闲度假。
舅爷说,我要是你村村长,当初就把村民的房屋都规划在沟边,一字排开,连成一片,这样,家家户户不但都能享受到沟边的风景,而且可以利用自然风景打造农家乐,动员家家户户参与创收,发展农村经济,还能把上塬的四十亩好地全腾出来,用来耕种,产量高。哪像现在这样,房子盖得乱七八糟,村道窄得没法会车。
按照地形,她和舅爷反复商量、讨论,结果还是安全问题没法解决。最后,舅爷提出,如果和她家崖背上那家人把地一兑换,把通往她家的这条路跟村上的路连在一起,这样就和通村路打通了,路通了,村里人来回就必须经过晓菊家,住在那里就不孤单不害怕了。晓菊家在上塬“四十亩地”全村最好最肥沃的地段还有两亩地,用塬上那好地兑换他家的坡地应该没问题。
傍晚,晓菊去村上请七爸和那家人谈。没想到,七爸一点也不支持,过来过去就一句话,“在外干墹墹上盖房弄社呀!”晓菊一再坚持,传来的话是,“不兑,多好的地都不兑”。嘿!这就奇了怪了,当她准备亲自上门找他们谈时,人家说,你是女子,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你不能在娘家盖房!
晓菊彻底蒙了,她只不过是想翻修老家的房子,趁父母健在,还能住一住,以后父母不在了,她每年回去休几天假住住而已,怎么会弄得如此复杂!农村人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晓菊从没把自己当外人,哥哥在外地工作,相对来说,她离家近,回去勤,照顾老人多一些。每次爸妈生病,哥哥远在外地回不来,老人基本都是她照管,哥哥能管多少管多少,管不了了,任何时候,都有她兜底。自从参加工作后,家里所有的家具用品以及爸妈的生活用度,她基本上全包了。就连老人住院花销,他们兄妹也是一人一半均摊,她怎么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她怎么就不能翻修老家的房子了?她自己出钱出力把房子翻修好,只为全家人回去了能住得舒服一点,就算爸妈以后不在了,她只不过是休假时偶尔回去暂住几天而已,怎么就不能?!
一周假期很快就到了,下周一晓菊就得回单位上班,走之前,必须雇个人照顾爸。爸生活能自理时妈还能照顾,现在这个样子必须得雇保姆。晓菊想雇平哥来照顾爸。平哥是三妈的儿子,50多岁,没儿没女没老婆,只和70多岁的三妈过活,晓菊记得平哥之前娶过媳妇,后来跟人跑了,没有孩子,他也一直没有再找媳妇。平哥是村上的能人,厨子。村里婚丧嫁娶,平哥就是大厨,平哥对农村的风俗礼仪十分精通,谁家过事,都少不了他,平哥人不但能干而且活得很硬气,家门中有的人在城里陪读,就把老家屋里钥匙交给平哥,谁家有事,只要给平哥交代一声,啥事他都给你操心弄得妥妥的。可是,当晓菊给平哥说想雇他照顾爸爸时,平哥不干,给多钱他都不干。
晓菊想起同学田丰老妈瘫痪几年了,这才去世不久。就打电话请他帮忙给雇个人照顾爸爸。田丰说照顾他妈的那个保姆还可以,答应给晓菊联系。没想到,这个保姆来了不到一周就不干了。妈是心脏病,料理自己的生活尚且力不从心,更别说照顾瘫痪的爸爸了。晓菊和哥哥两人都要上班,家里还有正上学的孩子要接送辅导,根本照顾不了老人。万般无奈之下,兄妹俩只好送爸去养老院。
都说瘫痪是岁月对人最大的羞辱,晓菊婆婆已瘫痪几年了,现在,爸爸又瘫痪了,堂妹的婆婆也瘫痪几年了,周围亲友几乎家家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病人忍受极大的痛苦,活得没有质量没有尊严,真是生不如死,家人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3
银都养老院在泾水市算得上是颇具规模的养老院,环境很好,设施齐全,护工都是专业人员,虽然收费标准高,但是想到爸在这里有专业护工照料,比在家里强多了,贵就贵点吧,只要老人不受罪就行。
周末,晓菊和老公高继平去养老院看爸,午后的养老院静谧、安详,太阳从窗外的护栏照射进来,房间暖暖的,爸除了自己不能正常下地走路外,神志清楚,还能拿着勺子自己吃饭。护工怕他吃饭时乱撒,就给爸脖子上系了一个黄色的围兜,就像给流哈喇子小孩带的围嘴一样。和爸同住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瘫痪老人,姓李,晓菊叫他李叔。她拿出带来的食品水果,让护工和两位老人随便吃。护工扶着李叔坐起来,李叔脖子上也系着黄色的围兜,坐在床前的轮椅上,一遍一遍面无表情地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背得很快很流畅。高继平故意逗他说,李叔,背诗,红军……
李叔说,不怕远征难。
高继平说,万水……
李叔说:千山只等闲。
……
李叔翻来覆去地背毛主席的老三篇,爸被李叔逗得开心地唱“走进山西洪洞县,杏花村中有家园……”两个老人一个面无表情在背老三篇,一个神情略有呆滞地在唱秦腔。反正,过来过去就是那几句。晓菊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到两个老人互相作伴逗乐,想着爸在这里有专业的护工照管,心里略有安慰。
护工姓周,晓菊叫他周叔,周叔是邻县人,60多岁,很精干,干这行已经五六年了,护理老人很有经验。午后不忙时,周叔就来坐在306室,叼着旱烟袋,用方言逗两个老人开心。为了让周叔对爸好点,照料爸爸细心一点,晓菊和哥哥每次去看爸时都会给周叔带些东西,有时候拿一条烟,有时候拿两瓶酒。带去吃的喝的和各种水果,叮嘱他们三个人随便吃。
按照爸的身体情况评估下来,每个月需给养老院交5000元费用,哥哥说,妈有退休工资,咱俩和妈三个人每人承担一个月费用,轮流缴费,晓菊说,那就这样交吧。你是老大,自然听你的。
哥哥说,爸这次的住院费共计15000,你交了5000,我交了10000,本来我想从妈的存折上全取,把你的五千元退给你,但妈的折子上只有10000,这样咱俩每人承担2500元。
晓菊妈妈每月有3000多元的退休工资,工资卡由哥哥保管。哥哥说,爸在养老院的费用每月5000元,目前咱和妈三个人每人交一个月,9月份你已交了,10、11月我和妈交,12月你再交。5000元押金是我交的,你把押金票给我。8月份3天的钱你也交了,我没听清楚到底多少,就按400元算,我承担一半给你退200,加上住院退的260,我用微信转给你460。这个账看似生分,但就先这样算,至于后边咱们不管谁有困难再行商量,共同解决。你压力太大,注意身体。
晓菊心想,亲兄妹账都算到这份上,未免太那个了!既然哥让这样算,那就这样算吧。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哥怎么做,她都不会跟他计较。以后父母去世了,哥哥就是爸妈在这个世界上留给她的唯一亲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哥发来微信说,晓菊,我想某种程度上你是曲解了我的意思,关于爸的赡养费用虽然有点压力,但我还是可以承担得起,我的意思是想倒逼你暂时放弃翻修老屋的想法,爸妈现在身体不好,不可能回老家去住,我也回不去,你一年半载只回去住那么几天,按你的预算,翻修至少需要十万元,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这些我已经跟你谈过了。等你冷静下来,咱择机再细谈。
4
半年后,晓菊正上班时,养老院打来电话,说爸病情再度复发,郭院长说,这次挺严重,估计不行了。晓菊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医院,爸已经昏迷不醒,挂着吊瓶,枯瘦如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晓菊坐在床前,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爸爸,泪如雨下,她拉着爸肿得透明的双手,想给爸剪指甲,可眼泪总是挡住视线。她赶紧给哥打电话说明情况,让他赶紧来。
第二天,哥哥一大早赶到医院,兄妹俩找来主治大夫,问目前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大夫说,现在打吊瓶只是维持,不起任何治疗作用,过度医疗只会增加病人的痛苦,建议他们尽快收拾送爸回老家安顿后事。医院的救护车送爸爸回老家,兄妹俩收拾好东西,接上妈,做好了回老家给父亲送终的准备。
十一月的天气,农村已经很冷了,晓菊一行回到老家,土院久未住人都起皮了,房间内更是破败不堪,无法下脚,房子以前糊得纸顶棚一缕一缕垂了下来,愈发显得破旧,想着几年没住人,肯定阴冷潮湿。回家前,晓菊就给堂妹打电话让她提前回家把炕烧一下,结果,这瓜女子就使劲给炕洞添柴,晚上,一家人收拾停当,坐在炕上说话,晓菊屁股烫得不敢挨炕,妈闻到一股焦煳味,急忙掀开褥子,一看,炕席都冒烟了,炕中间烧了脸盆大一个洞,炕席、褥子、床单,全烧透了。一家人急忙起身救火,几个人搭手把爸挪到最边上不烫的地方,其他所有的褥子、被子、床单,全部扯下,用凉水浇灭正燃烧的棉花,晾在地上,炕席中间剪了脸盆大的一个破洞,未烧着的地方用木棒撑起来散热。要不是发现及时,都能把房子点着。
天寒地冻,人冷得没法呆。土炕散发的热度给屋子带来一丝热乎气儿,可是炕烫得人没法挨屁股,只好搭了炉子,一家人围在火炉前,烤红薯,烤馒头,日子似乎一下子回到了30多年前。这些年忙于生活,多年了,一家人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起静静地呆过几天,晓菊想起结婚前在老家过年时,昏暗的灯光下,爸和哥哥贴年画,贴对联时的温馨场面,很是伤感。
第二天,姑父开着蹦蹦车,不声不响送来东西,晓菊打开一看,一捆葱,一袋红萝卜,一袋菠菜,一大块豆腐,还有一壶油,甚至连自己家砸的辣面子都给他们带来了。瞬间,吃的东西啥都有了,原来人竟如此容易满足。
姑父皮肤黝黑,面容和蔼,细小的眼睛里盛满了对眼下生活的喜悦满足和对往后日子的向往和信心。晓菊问起姑父家的光景,姑父说,现在日子好到哪里去了!农民心劲大得很。咱永军(姑父的儿子)都在镇上买了商品房,真是托了习大大的福了,县上领导来村里,问永军,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以前想过没有,永军说他做梦都没想过。提起现在的政策,姑父说,国家把地平好让你种上,果树还给你补贴,你还让国家把你抬上转呀!姑父说,过去修水利,一村男女老少大冷的天冻得打颤,一镢头一铁锨成几个月修,现在庄基复垦,推土机几天就修好了。
这几天亲戚们和村上人来看爸,一说话就说卢总多好多厉害!在乡亲们心目中,卢总的地位不亚于一个县委书记!卢总是村支书,也是感动中国的好人。卢总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时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放得大大的就在他家别墅的客厅挂着呢。据说,卢总最开始是砌墙出身,别人砌的墙遇上刮大风或者连阴雨就会倒塌,但是卢总砌的墙真材实料,从来不会倒塌。因此赢得口碑,从砌墙到盖房子再到后来做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挣了不少钱。前几年,为了回馈乡亲,卢总在村上盖了六院房子,实行交钥匙工程,免费给村里六户贫困户住,这事在县城引起轰动,各级媒体争相报道。去年,卢总在重阳节时又给村上老人发就餐卡,本村凡是70岁以上老人拿着这张就餐卡一日三餐就可以在村活动中心的餐厅吃饭。因此,这个村子成了全县重点示范村,省市领导来检查或者是调研,县上第一个推荐看这个村。
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闲聊,妈一提说起四舅上吊的事又开始抹眼泪,一直躺在炕上几天水米不进的爸突然流泪了,哥哥说,晓菊,你看爸哭了。爸哭了?听到他们谈论四舅,爸流泪了!那就说明爸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四舅是一个多月前上吊死的,晓菊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四舅妈大清早起来倒尿盆就再也没回来,等人三天后在鸣玉池找到时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四舅妈死时留下三个孩子,两个年幼的表姐和在襁褓中的表弟,据说,四舅后来又娶了一房媳妇,来了不到一年就跟人跑了。是外婆帮四舅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表弟峰虎在煤矿下井,工资可观,日子过得还不错,前年在县城买了房,一家人就住到城里了。留四舅一个人在塬上老家看门。今年国庆节前,表弟突然跳沟死了,晓菊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呆了,好好的,为啥要跳沟自杀?三个多月前,她见表弟时,两口子不是好好的吗!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突然跳沟死了!有多大的事过不去非要走这条路!后来据峰虎媳妇说,表弟在煤矿上处了个相好的,被人家老公发现,勒索钱,表弟见事情暴露,没脸见人就跳沟自杀了。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死无凭据,无从考证。晓菊想,多大点事!值得送命!媳妇能原谅就继续过,不能原谅就离婚,至于为这么个事跳沟自杀吗!真是的,遇上事情咋不知道求助呢,自己不会解决都不会找人商量吗!大家都在气头上,就算是离家出走也比自杀强呀,怎么就傻得不知道往出走呢,凭晓菊的经验,人一旦遇上什么回转不开感觉天都要塌了的事情时,当务之急就是离开现场,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越远越好,千万别一个人待着,最好是到大自然去,大自然真的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功能,事实证明,环境的变化对人的心理影响很大,人会随着空间的转移感到世界如此之大,自己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表弟突然死亡,所有人都给四舅说他唯一的儿子得了急病,送到医院就没抢救过来。可怜的四舅如何接受这个噩耗!儿在时,虽然他也是一个人住在老家,虽然,儿媳妇也不管他。但儿子一家都在县城,一年半载总会回家看他,偶尔还会把他接到城里去住几天。现在,儿子突然没了!这下,四舅的日子还有啥盼头!儿媳妇本来就不和他说话,这下更是没了干系,大孙子从外地打工回来,四舅拿出他从牙缝里抠的几百块钱给孙子,孙子不要,也不搭理他。四舅的人生彻底没了指望,在儿子死后不到一个月时,四舅在自家炕上吊身亡。妈一提起四舅就泪流不止,晓菊无法想象一个失独老人,是如何挨过儿子不在人世的那些日子。更无法想象,人要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上吊自杀。安葬四舅时,侄子还给请了唱戏的。晓菊心想,人都活不下去自杀了,还唱啥戏!表弟自杀后,倘若亲友能妥善安排四舅往后的生活,给他一点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四舅何至于上吊身亡。
5
回家已经五天了,爸不见好转,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哥呆不住了,说要不他先回单位去上几天班,实在不行了再回来。哥准备第二天就回去上班时,爸突然不行了,妈说,晓菊,快给你爸“扫路”、烧纸,让他安心地走。村里的老人听说“他六大”不行了,(爸在弟兄们中间排行老六),都来帮忙给爸剃头,穿老衣,送行。
爸走了,爸歇下了,爸再也不受罪了,晓菊擦干了满脸泪水,和哥哥商量安顿后事。农村过事,就要在院子搭棚,搭棚就要锯树腾地方,哥说要锯掉家门前这棵樱花树,不然,大车进不来。晓菊一下就哭了,她说,哥,这不是树,这是咱的根……
哥哥见晓菊哭了,就没再坚持,这棵樱花树又一次躲过了劫难。
这是她最钟爱的一棵樱花树,那年,爸不知从哪弄回个小树苗,栽的时候,奶奶很不待见地说,栽喔弄啥呀,又不结果!谁知几年后,长势很好,每年四月,樱花盛开,随风而动,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清香,满树大朵大朵的粉红,迎风摇曳,那一团团,一簇簇,一丛丛怒放的樱花像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引逗得晓菊总忍不住要伸手拨弄,就连扛着锄头下地的村民路过时也会驻足观赏。
阎家河漫山遍野都是柿子树,家家都有果树,她家院子这棵唯一的樱花树倒成了村子一处独特的风景。记忆中,每年春天樱花盛开时,清晨或傍晚,晓菊都会在樱花树下痴痴地站立好久,有风吹过时,花瓣徐徐洒落,恍若精灵。头顶天空湛蓝,眼前樱花怒放,脚下落英缤纷,那浪漫于花雨下温馨美好的画面,伴随着她整个童年时代,成为她内心深处永远的记忆。
晓菊家的院子很大,没有围墙,视野开阔,站在院边,整个山川一览无余,爷爷奶奶的坟地就在对面半山坡上,村上去世的人都安葬在那里,每次回老家,她站在院边,极目远眺,就可以看见阳面坡上爷爷奶奶的坟茔。每年春天,她都要回老家看樱花,每个清明,她都要回老家给亲人上坟。
年复一年,花开花落,这些年,她在城市起落,翱翔,始终被那根叫做乡愁的线牵着,每年春天,她都要回到生她养她的老家,回到她的阎家河,看看家门前的那一树樱花,看看逝去的亲人。
那些日子,村子正在桩基复垦,几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在晓菊家院子坡下一层又一层涧下作业,崖畔上各种野生的大小槐树都被铲车拦腰斩断,断枝枯叶被村里人三三两两从半坡拉回去当柴烧。村民祖祖辈辈居住的土窑洞瞬间都被铲平了,旧的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这些平整出来的土地据说按卢总规划都要种菊花。想想,漫山遍野菊花开放,那情景有多美。
堂嫂立在崖背上说,晓菊,你叫推土机上来,两铲子就给你把路铲平了。晓菊立马给卢总打电话,晓菊作为市政协委员下村镇扶贫调研时,卢总曾接待过他们。半小时后,一辆铲车就轰隆隆开到通往她家的那条土路,十几分钟后,那条窄小崎岖的断路瞬间就被铲平拓宽了。哥拿着一包中华烟招呼铲车司机,晓菊从院边跑到堂屋门口,兴奋地说:“爸,你看推土机三两下就给咱把路修平了”。她说这话时,好像爸不是躺在冰冷的棺材里而是在炕上睡着了似的。哥也进了堂屋说:“爸,你成辈子提着铁锨修路,你看你女子叫人两铲车就给咱把路修好了”。
村上桩基土地权确认,支书大概是看她经常回家,老不见她哥的面,就自作主张把户主名字写成了她。她知道后就给哥哥说:“我去镇上把户主名字改成你的名字,户主应该写你”。哥哥说:“你去改吧,老屋你想翻修就翻修,想住就住,但是户名得改”。妈说:“那你快去改吧,户主名字写你哥对着呢”。堂妹说:“大妈,你不是成天说这屋里啥都是我姐拿回来的吗,你咋可让写我哥名字哩?”不等妈说话,晓菊赶紧说:“土地证写哥名字对着呢,人家毕竟是儿子么,顶门立户的。老屋这房子就算以后拆迁赔偿,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自己花钱把房子翻修好,咱任何时候回来,都能住得舒服一点就行。”
谢天谢地,哥哥终于同意她翻修老屋了,阎晓菊兴头上一次又一次反复考察、丈量、设计、论证,毫不妥协继续做着她的度假山庄梦。
以前晓菊回家坐在炕上,爸妈把家里一切都打理好了啥事都不用她操心。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得她自己动手。她不得不像个主妇一样接过妈箱子上的钥匙,掌管起了这个家。她系上妈妈的围裙,把家里里外外清理打扫一遍,过事那天,嫂子们在厨房帮忙,一会这个要剪刀,一会那个要胶带,盘子碗筷,各种调料等所有零碎她都知道准确的位置,俨然一个管家婆。
婶婶和嫂子们在厨房做饭,晓菊给拿碗碟递东西,她问嫂子,你们在这帮忙,娃中午放学咋吃饭呢?彩霞嫂子说,学校给娃管饭,早上是牛奶鸡蛋,现在连午餐都有了,根本不用操心娃吃饭。真的?农村娃现在这么幸福呀!晓菊说,泾水市娃们中午不回家的话去托管班吃饭休息,费用也不小!小峰嫂子说,咱县上现在实行十五年免费教育,学校一个比一个盖得阔气,咱村上娃在镇上幼儿园,都有校车专门接送哩,现在学校大部分都有了暖气。晓菊说,那真是太好了!七妈再也不用大清早送两个孙子去邻村上小学了。秋慧嫂子说,现在这些娃真是太幸福了!哪像咱小时候上学,早上带个冷蒸馍,干啃。有些娃没带馍,饿得肚子疼,经常在同学那里借馍吃。冬天上学,个个冻得手脸生冻疮。
爸的灵柩在堂屋安放,晓菊看了一会爸灵前的遗像,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就出去站在院子沟边,看远处“那地”山坡下给爸新修的坟茔,那里很向阳,是爸生前就给自己看好的坟地,爷爷奶奶和家门中的亲人以及村子故去的人都安葬在那里,他们在那里既能互相照应,也能远远看护自家院子。
下午,工人在坡里半山腰打墓,晓菊去墓地送饭,往回走时,村上一伙小孩在坡里一问一答闹着玩。
荷花擀卷卷,张权吃了一点点。
剩哈(下)哪去了?
建平吃了。
晓菊笑了,她惊异村人的智慧,竟然将这样一种暧昧的三角关系用如此形象生动的语言调侃出来!
按村里规矩,老人去世七天后才可以入土。家里三间老房子早已破旧不堪,晓菊一家和妈妈住大屋,哥哥嫂子和侄儿住小屋,在这期间,侄子琪琪宁可在火炉边坐一整夜也不肯上炕睡觉,这使晓菊更加坚定了翻修老屋的想法。房子翻修以后,每次回家,人最起码能住得舒服一点。哥哥主张厚养薄葬,甚至连他单位的人都不愿意给说,晓菊说生前尽孝是必须,死后要比村上的标准略高葬父。
中午,县上杨书记带着司机突然来了,这让晓菊一家大感意外同时又倍感荣幸,这么寒酸的农家小院居然来了本县最尊贵的父母官,真的没有想到!晓菊急忙迎出去说,杨书记您怎么来了?杨书记笑着说,我咋不能来!你也是咱县上的优秀儿女么,我刚在邻村检查完扶贫工作,顺路下来给老人上一炷香。司机从车上取下花圈,晓菊哥哥赶紧接他们回屋,陪书记上完香后,晓菊连忙请杨书记去小房子炉子旁喝茶烤火,杨书记说想在院子转转,看看她的老家,了解一下他们村子的情况,晓菊就带他们边看边解说。
晓菊陪着杨书记在沟边转了一圈,饭菜端上来,杨书记也不客气,洗了手,就和司机坐在小房子火炉旁吃起了当地人过事待客的“汤泡馍”。老家遇有红白喜事,一般早饭是流水席,吃汤泡馍,11点半左右结束。汤泡馍是三木县传统美食,做汤前,先将起面蒸馍入笼加热备用。将鸡蛋摊成很薄的饼,用菜刀切成菱花状。准备好油泼辣子,熟好葱花炒汤,将菠菜豆腐等各种辅助菜洗净切碎,然后在做汤的大锅中加入约为锅容积四分之三的水烧开。水开后,先放入菠菜掠熟,再放入葱花炒汤、猪油泼的辣子、菱花蛋片及各种调料等。汤中要多放食用油,讲求汤宽汤汪,客人来了,用喇叭头花碗端上一碗热汤,泡入热蒸馍,就上咸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可随到随吃,当地人叫流水席。杨书记是西安市人,在三木县待了六年,已经习惯了当地口味,他边吃边说,汤香很,说着就连汤都喝完了。杨书记这可是头一次来阎家河,院子和厨房帮忙的人都好奇地朝屋里看。杨书记微笑着和村民打招呼,没一点官架子。村民们都知道传说中的县委书记平易近人,可是没想到他们的父母官竟如此亲民。
6
祭奠的那天,北风呼呼地刮着,地上的枯叶被寒风卷起在空中打旋,亲友送来的花圈从家门口一直摆到了大路边,一个个花圈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根本站立不住。晓菊天刚亮就拿胶带纸一个一个粘好花圈上的挽联,用绳子把花圈固定好,这些花圈有亲朋好友送来的,还有本县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送来的,也有临县县委书记、县长、书协主席等领导送来的,更有来自泾水市文联、书协、政协、新闻媒体等单位以及省书协等各行业朋友送来的。
按照老家的习俗,上午九点后,陆续有客人前来吊唁,爸舅家的人来了,由二舅爷带队,表叔表姨一伙浩浩荡荡十几人,个个披麻戴孝打着挽幛排着队来了,小吹、唢呐一路吹吹打打去迎接,那唢呐声在冬日的旷野里显得庄严肃穆,很有仪式感。主家十几个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跪在村口迎接,小吹、锣鼓、唢呐,吹吹打打一直把客人接到家门口。爸的大舅今年已经83岁了,看起来依然很精神,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给外甥送葬的。
农村过丧事要唱大戏,晓菊特意请来了市上朋友——两个政协委员,国家一级秦腔演员,想在葬礼上给父亲唱戏,无奈,家里仅有的三间房子占得满满当当,客人吃完饭,风大得人没地方立脚,好多人几百里路赶来,没地方坐,吃完早饭下午席没坐都走了。看来,老屋必须得翻修了。
第二天下葬,一大早,十几个侄男子弟披麻戴孝抬着棺材扯着金从小院出发开始“转村”,小吹唢呐锣鼓镓私在队伍最前边吹吹打打,孙辈挑着纸杆、打着幡紧随其后,女眷跟在队伍后边哭丧,送葬的队伍在司仪的主持下,浩浩荡荡走一步退三步,当地人把这叫“扯釺”。天阴沉沉的,风刮到脸上像刀割一样,晓菊搀着姑姑瑟缩着身子跟在棺材后边慢慢移步,进村,每路过一家门口,这家人都要提前在门口点起火堆驱邪,路过粉粉家时,火堆旁的粉粉看到晓菊没戴手套,就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递给她,晓菊顿时感到心里暖乎乎的。
这个“转村”的习俗实在是太好了,爸自从瘫痪以后,已经几年没在村子转过了,晓菊有多喜欢在村子转,爸就有多喜欢,甚至更甚于她,阎家河的村民以前都在半山腰上居住,自从爸当村主任后,他家第一个搬到塬上居住,在爸的带领和号召下,村民们一家家陆陆续续在塬上盖了新房,从坡里慢慢都搬到了塬上居住。爸身体好的时候,每当空闲时间就喜欢提个旱烟袋,背着手,笑么嘻嘻地在村子东家转转,西家谝谝,看看谁家盖了新房,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生了几个娃,谁家下几只羊……整个村子的情况,他一清二楚,说起来如数家珍。在他入土前,能这样庄严肃穆地在亲人和全村人的陪同下“巡村”, 最后再看一眼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田野村庄,看看每家每户的院落房子,看看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这对爸来说,是多大的安慰呀。
按照惯例,爸下葬后,媳妇是要接牌位的,送葬的队伍吹着唢呐回村时,满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儿子要跪下摔纸盆、儿媳妇要被家门中的嫂子搀上,披麻戴孝,拄着符棍、围着牌位桌左三圈右三圈,前三圈后三圈哭着、说着、转着接牌位,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嫂子不会像农村媳妇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得大声哭着说着,但嫂子还是披麻戴孝很配合地被人搀着,拄着符棍慢慢地一圈一圈转着,默默地流泪。
安葬完父亲,拆篷、送客。下午时分,满院子的人就像被狂风刮走了似的,一个都不见了。嫂子包着白头巾,羽绒服上套着长孝衫,提着小竹笼,拿着火钳,一个人满院子捡垃圾,她单薄的身影让晓菊心疼。显然,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昔日如花似玉、每次跟着哥哥回到老家,早晨起床把自己打扮得仙女一样、端杯水站在沟边看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城市小媳妇、如今已经被生活磨砺成四十多岁、完全融入这个家庭的小妇人。虽然,在老妈的一再提醒指教下,直到现在,嫂子见了村上的叔伯兄弟、妯娌嫂子还不会主动去打招呼,但已经学会对他们微笑了。虽然她不会像个泼辣的农村媳妇一样,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干活,但她已经知道拿出巧克力、糖果主动送给厨房帮忙的人,甚至会跟兄弟妯娌们说几句笑话。
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后,像打了强心针的晓菊提着的那股劲忽地一下就泄了,看着光秃秃的空旷的院落和沟边这孤零零的三间破瓦房,累散了架的她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她无力地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房间,见到哥哥和嫂子,只说了一句:“人,都走了……”就泣不成声。
“都走了……”哥哥说:“别哭”!可他自己眼圈一下就红了。
过事期间,忙乱劳累,晓菊三天未看微信,除忙得忘了收因事不能亲临现场的亲友悼念红包外,其他别无差错和遗憾。可老妈却处于把这个没招呼好,给那个没“加馍”的自责中。
离开老家时,看着光秃秃的院落,看着沟边这破破烂烂的三间瓦房,晓菊一步三回头在心里说,爸,您安息吧!无论是病中照料,还是丧事料理,女儿已竭尽全力了,爸,您放心地走吧,开春,我就回来给咱翻修房子,趁我妈身体好,还能住几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和所有亲人!
自此,阎晓菊展开没有了父亲的明天。
7
父亲去世,县城的朋友和临县的朋友得知消息都自发前来吊唁,其中,有部分领导身居要职,他们的到来,给沟边这个简陋的老屋平添了几分荣光。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说没想到老实巴交的阎老六跟上儿女享了从来没有的荣耀。儿子是国企部门主管,女儿是市上知名书法家,“咱县上县委书记、县长,好多领导都来给送花圈呢,挽幛和花圈从家门口一直摆到了大路边。”
晓菊回泾水市后,没多久表哥就打来电话说,村上定扶贫对象,把我跟你嫂子没定上,你看能不能给咱县上哪个领导说说,让把我俩定到扶贫的名单里。晓菊知道,表哥腿疼,走不成路,表嫂才五十岁,青光眼彻底看不见,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不知这两个人平时在家里咋生活!
村上知道你们的情况吗?晓菊问。
知道。表哥说,宁宁过年时开了个宝马车回来住了两天,人家村干部说,你儿开宝马呢你还需要扶贫!
过几天又有同学打电话说,晓菊你能不能给杨书记说一下,我这有个项目,让领导给底下人打个招呼。就连她上小学时的数学老师都打电话找晓菊,说有个啥官司,问她和法院的人熟不熟?
……
晓菊苦笑着摇头,父亲丧事,人家领导能来祭奠,是觉得她多多少少还算是三木县一个有点才华的人,她怎么能去给领导说这些事!
一天,晓菊正上班时,收到了杨书记微信。
“送埋了父亲,以后只能在追忆中想、在梦中见了!过往的一切,都会滋养你的心、安妥你的魂;过往的一切,也会支撑你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
那个临沟而造的洒满阳光的院落,那个院落生长的一片果木林子,以及我站在沟边瞭望时的想象和回忆,都使我难以忘怀。
生在山坳,长在高原,你的根基是深固的。山风吹拂,山岚护佑,你的翅翼是强健的。志存高远,不甘平庸,你奋斗的意志是坚定的。秀发如云,衣袂如仙,你是山坳高原飞出的金凤凰。
虽然道路坎坷、荆棘丛生,但你已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脚印,汗水泪水都凝结成了闪烁的珍珠,你已用智慧的丝线串成了最美的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相信你,也支持你,打拼自己的天地,再创辉煌!”
这条信息令她感动,还有什么比来自本县父母官的牵挂、肯定和深懂更令她欣慰的事吗!
正月初七那天,堂妹突然打电话说叔父“没了”。叔父是晓菊爸爸唯一的亲弟,生病多年,啥农活也干不了,儿子儿媳常年在外地打工,七娘七十多岁了,一个人照顾两个上学的孙子,还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叔父,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如今叔父去世了也好,与其没有生活质量没有尊严地活着,还不如早早走了得好,走了就再也不受罪了!
初八收假,可叔父去世,晓菊必须回去安葬,紧跟着又是市上两会,她给单位请假,再次回老家奔丧。
回泾水市后,她发朋友圈记录:昨天,穿白衫,披麻戴孝,送埋叔父,尽晚辈本分!今日,着正装,参加两会,积极履职,显公仆本色!在人生的舞台上,真心、无畏地扮演好每一个角色,不忘初心!无问西东!
一号去电厂陪妈过节,二号回老家给父亲过三七,三号回泾水市上班并设宴答谢亲友。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着,生活,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改变它原有的秩序,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太阳在该升起时还会照常升起。
生活如河水,曲折多弯,奔腾不息,滚滚向前。
8
看到朋友圈冯老师去世的消息,阎晓菊一下子惊呆了!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前几天他还给她推荐了一些书单,约好三月底他在曲江书城讲座时她去听,当面请教创作中的几个具体问题,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回泾水后,晓菊下午见一故友,分别时曰:“明日再见”,殊不知很多时候难有“明日”!一如其父,一如冯老师,此生终不能再见!
正月十五那天,是冯老师头七,晓菊心想,假如他活着,元宵佳节,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继续填那个每四年一届,希望渺茫填了十几年的茅奖推荐表、抓紧时间完成下一部长篇继续冲刺呢?还是放下这些陪妻子买菜做饭,携全家赏灯猜谜共享天伦之乐?他是不是也像今天的她一样这样纠结。
晓菊本计划趁过元宵节,为家人做一桌菜,陪老妈逛街买衣服看花灯,好好整理一下家,陪陪家人,尽煮妇之实。春节期间,走亲戚,回老家送埋叔父,开两会,只有正月初四那天做过一顿像样的饭,办的年货基本没动,好些蔬菜、水果都放坏了。
晨起,想到还有一个推荐表没填,一篇约稿急需交付,晓菊赶紧收拾准备去单位完成。春日清晨,微风送爽,街景撩人,广场人头攒动,锣鼓秧歌等表演队伍整装待发,热闹非凡。这样的日子,她却撇下家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填一份看似有希望其实很渺茫的推荐表,完成一篇其实并不怎么样的可有可无的文章。而她的家人却因此不得不忍受她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缺席,他们肯定会胡乱凑合吃顿饭,老妈会孤单地坐在小区院子看人家儿女嬉戏,孩子会跟着同学出去闲逛,爱人只好坐在电视机前等她。
可是若回家过节的话,构思已久的那篇作品如不及时完成感觉就会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推荐表也会因此过期失去机会,再说,晨起梳妆、坐车,在举棋不定的犹豫中时间已经过了约两小时,她就想狠下心,坚持完成后回家,明天再陪家人。可是,还有明天吗?待明年元宵节,老妈还健在吗?还能精神跟她走上街头看灯展吗?
短短几个月时间,晓菊家族中五位至亲相继离世,先是十月份表弟意外自杀身亡,二十多天后他的父亲即晓菊的亲舅舅上吊自杀,两个月后自己父亲撒手人寰,大年初五父亲唯一的弟弟也去世了,60多岁的表姨来送她妹夫,在灵前哭了两声就脑出血抢救无效于当日凌晨死亡,正月初九埋叔父,正月十一埋表姨!这是神马节奏!就连镇上打墓的人都说,今年“没”的人太多了!他实在忙不过来!
老家把人去世叫“歇哈了”,真的,歇下了,再也不用操心受累了。也叫“人没了”!这个“没”字太准确、太生动、太形象!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突然就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没个啥了。生命竟如此脆弱!短时间内,眼看着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个相继离世,晓菊悲伤、悲痛又无可奈何。
其间,她既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有得到友情的欣慰!这使她在以后的道路中步伐会更坚定!她从内心深处默默感恩所有亲友的支持和帮助。她们这个家族,这个有苦难也有荣光的家族,今年先后五个人去世,这让她明白了什么叫人生无常、福祸相依,什么叫阴晴圆缺、瑕瑜互见。这一切经历让她明白,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甚至一个国家,是如何在痛苦中,在扭曲中,在残缺中,一步一步走过来,发展起来的!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珍惜生活,珍惜眼前现有的一切!想见的人就去见,想做的事就抓紧时间做,想说的心里话一定要及时说出来。如此一想,她果断关了电脑下楼,回去陪家人过节,心想冯老师如果在世,知道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日子,他一定会放下一切,陪伴家人。
人活一世,是一场艰难的行走。匍匐在地,父母在前边牵引,子女在后边推行,头顶还有岁月的风吹雨淋、雪打霜杀。前边的父母渐行渐远,后边的子女和头顶的岁月还在督促着你一路向前。沿途的美景注定是旁观者口述的内容,生活的沉重依然得背负着艰难前行。
在渐渐老去的岁月里,在素锦的流年里,任何时候,以明媚的姿态活着,无论时光里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唇红齿白,也无论岁月里有过什么样的别扭难堪。终究,我们的生命都会走到尽头,谁都无法阻挡时间与命运的车轮,唯有彼此珍重、珍视、珍惜!
回家时,车内回响着格.谢列兹尼奥夫作词作曲的《多想活着》。
多么想能活在世上/好去观赏那喷薄的朝阳。活着/才能给所爱的人/送去你的关爱和阳光/多么想能活在世上/和你在黎明时一同起床/去把咖啡煮好/而所有人在沉睡梦乡。
晓菊在心里喃喃自语:
多想和亲人们一起好好活在这世上,观赏喷薄的朝阳/多想在黎明起床,给所爱的人送去关爱和阳光/忘掉所有烦恼,宽恕一切/多想活着,看樱花再度盛开!
9
那年冬天雪特别多,多少人因一场雪瞬间阴阳两隔,就连晓菊自己也是两次因雪命悬一线,深感生命脆弱!人生无常。
回老家送埋叔父那天,正值今冬最后一场大雪,下县城时,坡陡路滑,车子瞬间失控,前面就是深沟,车里坐着一家大小,幸亏常练“飘移”的侄子琪琪反应快,迅速下车,从姑父手里稳住了方向盘。才幸免于难!……晓菊吓出一身冷汗!
一天晚上,晓菊下班回家时坐的是滴滴打车,路上刚落住雪,司机在小区门口拐弯时突然撞车,她在后座被横冲过来的车撞倒,头摔在后座上,半天回过神坐起来,所幸没有受伤!她试了一下胳膊腿都还正常,下车后见两个司机在那理论,路过十字时还听见司机接他妈电话,让他妈先陪娃写作业,他跑完这一单就回家。不料,几分钟后车就被撞,幸好人没受伤!晓菊原地站了一会觉得无碍就自己回家了,到楼下时,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开车千万注意安全,儿子坚持要回来带她去医院检查,她说没事,让他别告诉爸爸。晓菊心有余悸回家后,一夜无眠,直到第二天想起仍觉得后怕!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这要是出个意外可怎么办。许是心理作用吧,老觉得头闷头晕,真怕撞坏了脑子!
天亮后,晓菊就下决心准备回去翻修老屋,圆了梦想,短时间内去世的几个亲人,使她深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生命真的太脆弱!想做的事情赶紧就做,没有时间等待。
她给哥哥说,我知道你忙,顾不上翻修老家房子,不用你操心,不用你出钱,不用你出力,我给咱把老屋翻修好,有啥事了,咱回去,最起码能住得舒服一点。就算你回去次数再少,爸过周年,过三年你总得回去吧,我想趁妈身体还好,赶紧把老屋翻修好,再陪她回去住住,陪她走走亲戚,了了老人家的心愿。
见她如此坚持,哥哥说:“家里的房子你要住,随便住,当哥的没有任何意见。既然你特别喜欢在家住,这次就往好里弄,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搥。切记,简约就是美。仔细想想,也就是我和你嫂子,你才有在娘家折腾的机会,试想世上会有第二个人吗?比如,表姐能到四舅家、堂妹能在七大家、永梅能在姑家,宋霭铃、宋庆龄、宋美龄能在宋子文家,文成公主能在李治家,班昭能在班固家里折腾吗”?晓菊说,哈哈,那咱就创造个阎晓菊能在阎立家折腾的今古奇迹,其目的是为好、向好嘛,从而流传阎立和妻子成全其妹阎晓菊的千古佳话。
在老公高继平的大力支持下,晓菊前前后后利用半年时间,在小成本投入下,一次又一次朝圣般带着愚公移山、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誓把荒园变庄园的决心,硬是把一座将要坍塌废弃的老屋改造成有玻璃餐厅,带独立卫生间,舒适温馨,能够随时回家休闲的度假之地。要知道,能在阎家河洗一个热水澡是多么的奢侈!院子有同学栽的樱桃树,朋友栽的速生杨,同道移植的蔷薇、竹子,亲戚送的菜种子,闺蜜种的蔬菜……待到明年樱花盛开,许你满院万紫千红。
老屋翻修后,哥哥休假,带嫂子回到老家,晓菊怀着翻修竣工等待检阅验收般热烈隆重的心情,把家里里外外擦洗收拾布置,一心想还原多年前一家人住在老家温馨美好的盛景。可她那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嫂子回家不到半个小时,就说“过敏了”,眼睛痒,皮肤痒,哪哪都不舒服。午休时,嫂子宁肯坐在沙发上也不肯上在她看来那么干净干爽的床。哥哥自然懂晓菊的心思,专门带了烧烤的东西。晚上,在院子撑起了烤炉,烤肉,烤面筋。房檐下200度的大灯泡营造的光亮在村庄满旷野黑黢黢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孤单,冷清。各种飞蛾虫子在光的召唤下赶场子似的蜂拥而至,不一会,灯泡周围就聚集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飞蛾、虫子。晓菊和妈妈、嫂子围着桌子吃烧烤,一家人说说笑笑,准备睡一晚,第二天就和妈妈跟兄嫂回泾水。
吃完烧烤准备睡觉时,嫂子一进屋,看见房子飞进来几只大小不一的蛾子,又说,“过敏了”,眼睛痒,鼻子痒,连耳朵都痒。晓菊说,好歹凑合一晚上,明早就回泾水。哥哥看着她那难受的样子,说,那咋办?不行晚上就去县城住酒店吧。嫂子不停地揉眼睛,不说话。哥哥满地转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会,他说,不行,我和你嫂子晚上回泾水,明天再回来接你和妈。不就是几百里路吗,跑一趟,没啥。几百里路,晚上回去,明天再来,还,没啥?晓菊没吭声,给老公打电话问他,明天能来送她和老妈回泾水吗?高继平说,可以。老公在临县出差,离这儿不到一小时车程。见他说行,晓菊就给哥哥说,你现在带嫂子回泾水吧。
哥哥说,这下,你就知道这些年,我为啥不翻修老家的房子吗?你嫂子根本就在家不住么。就是这种,没办法!
晓菊苦笑着说:又退不成货。
见她失落的样子,哥哥大约是心里太歉疚了,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非让她拿上。
哥哥说,我和你嫂子走了,明天你赶紧收拾东西,带妈快回泾水,你看咱村里现在80%的人都在县城买了房,都住城里去了,村里没有几户人了,你和妈住这,安全都是个问题。
农村夜里十一点,整个村庄都在沉睡,除了院子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哥嫂收拾东西上车,车灯像闪电一样劈开了远处黑漆漆的寂静的夜空,晓菊站在路边,目送这道闪电消失在村口……车已走远,一切归于黑暗,站在夜里,她忽然泪流满面。这一个硷,只住她和妈妈两人,白天还好,晚上真有点害怕。那一刻,她明白,无论她怎么努力,一家人在老家生活的图景永不可能再现。每年春天,她还想回老家住几天,看看院子的樱花,看看长眠在坡里的亲人。
她,还回得去吗?
又一个周末,晓菊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看到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她又想回老家了,回去哪怕在院子转转,在沟边看看,她的心就会安静下来。她喜欢站在院子沟边的那种辽阔和苍茫,喜欢看那一行一大片绿毯似的麦田,喜欢傍晚在屋后的大路上散步,喜欢看坠落在山峦上的落日的余晖。那从土里冒出半尺长的青萝卜,那绿得油亮的铺地菠菜,那一片鲜嫩鲜嫩的香菜……就连的畔边一把野生的亭亭玉立的韭菜都让她心生欢喜,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顽强和力量,她会在一块菜地前流连忘返,会在村道上一个人溜达半天,会在沟里的半坡上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撒腿奔跑,那是发自内心的生命深处的喜悦欢畅。
晓菊站在窗口,久久地望着老家的方向出神,每当此时,高继平就故意逗她说,走,咱现在回。这时的晓菊无论正在干啥,会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给高继平一个热烈的拥抱。即便是她正在和面,也会举着满是面粉的手,用胳膊肘热烈地拥抱他,她会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说,走,你带我回去吧,咱俩静静地住在那里。远离城市的纷纷扰扰,读书、写作、种菜、养花,那多美呀。高继平万分配合地说:走,回,我最近在育苗,给你家路旁两边都栽上樱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