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托
一、
望着贴在门上“谢绝推销”的告诫,郑玉明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松江市自来水公司开发科办公室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了赖洋洋的声音。
郑玉明有些忐忑,轻轻地按下门把手,推开门的一半,刚要迈步往里走,坐在正对门口的一位男士抬头问道:“你找谁?”
“我找科长。”郑玉明满脸堆笑,轻声地回答。
停顿了两三秒,见无人回应,郑玉明赶紧介绍自己:“我是河北大东公司的……。”
还未等郑玉明把话说完,门口的那位男士抬高了语气,吼道:“出去!没看到门口贴着什么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郑玉明站在门口,有点犹豫,但还是微笑地说:“这位工程师,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们的产品,你们兴许感兴趣。”
“拉倒吧,你们搞推销的,我见的多了,都这么能吹牛×。”
“我们的产品……。”郑玉明还要说下去。
“出去!别影响我们工作。”那位男士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郑玉明无奈地轻声叹气,转身要走。这时,靠里坐着的一位四十多岁、阔脸大眼、衣冠楚楚、头发摆弄的一丝不乱的男士抬起头,看了眼郑玉明,慢声细语地说:“贾工啊,都是我们同行,也是兄弟单位,大老远到我们这里交流学习,我们应该热情欢迎、好好接待才是啊。”
“哦哦,王科长,是,是。”这位贾工立刻满脸堆笑答道。
郑玉明赶紧几步进屋,掏出名片,恭敬地递给王科长和贾工,王科长也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郑玉明。
“谢谢,王科长。”郑玉明接过名片称谢,扫了一眼。接着,他赶紧从提包里取出产品样品、样本,习惯地用左手托起样品,准备讲解演示。
“啊,这位经理,哈。”王科长看一眼名片,“啊,郑经理,我们都是专业人员,产品一看就不错嘛。”
接着,他扭头对贾工说:“贾工啊,你去告诉小陈,让他准备一下车,到那个那儿,啊,现场。再让他到办公室填个单子,今天,我们有个现场交流会,要和郑经理交流交流。”
“明白,王科长。”贾工应声出去了。王科长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头摆弄,嘴上含糊不清地说:“嗯,郑经理,嗯,你坐着啊,我,还有点工作。嗯,待会儿。”
“叮叮,叮叮”王科长手机响了两声收到微信的提示音。
郑玉明呆坐着,莫名其妙,只好悉听尊便。
不到十分钟,贾工回来,郑玉明跟着他俩下了楼。雨棚下,一辆双排座的白色皮卡已停在那,三人上了车。司机小陈一脚油门轰上,皮卡“吱”地一声尖叫,窜出了公司的大门。
小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从储物盒里拿出一根香烟,递给王科长,自己也赶紧叼上一只,俩人开始喷云吐雾。他满脸的享受状,喷出的烟气夹杂着骂声:“妈的,办公室马副主任刨根问底,追问哪来的客人,交流什么,还不想派车,说是府前路水管又爆了,应急用车,大小王不分。他妈的。”
“她懂什么呀。咋当上副主任的,自己没点数啊,假正经。”贾工趴在司机靠背上附和。
“年轻嘛,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了车就好嘛。”
三人一唱一和,眉飞色舞,像打了鸡血般亢奋说笑。
小城不大,没等二人把一只烟抽完,皮卡便离开了城区,进入一处大山裹夹的山谷,沥青路早已变成了狭窄的土路。小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轻巧熟练地换着档位,扭扭转转,躲过路面上的坑坑洼洼。转向弯路,皮卡忽地一下被路面凸起的石头颠起老高,四人的头差点顶到车棚上。小陈嘴里又骂骂咧咧道:“妈的,高二条这个村主任怎么当的,路也不好好修修,一走到这都得颠一下,整天净他妈和艳五黏糊了。”
坐在后排的郑玉明,眼见进了大山里,不知所踪。心里一直惦记着推销他的产品,他近一个月没有销售业绩了,如果此次出来再没签个合同,他就可能卷铺盖卷走人了。他趁他们说话的间隙,赶紧插上一句:“王科长,这会儿您得空,我说说我们的产品。”
王科长连忙说:“不着急,到时再好好交流。”
贾工也一口一个:“不急不急。”
郑玉明只好贴近前排靠背,以示亲近,听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聊着烟花风月的话题。
二、
皮卡在山谷里疾驶,车两旁陡立的犬牙石崖和遮天蔽日的树林,交替闪过。虽是晴天朗日,山谷里却少有阳光洒入,倒有些幽深昏暗。
皮卡颠来簸去曲曲弯弯行驶了有半个多小时,来到了三面环山的山谷尽头。那是一片开阔地,在山根的坡上,堆集着十三四栋横七竖八团团簇簇的房子,白墙红瓦都是一水清新,在当空灼人阳光照射下,光鲜耀眼。
皮卡穿过村口一座插满新鲜松枝、横梁上挂着“蛤蟆沟温泉度假山庄”红漆大字的门型招牌,进了山庄。
郑玉明探出半个脑袋望去,“家家乐”“温柔乡”等醒目招牌的饭庄一家挨着一家。还没到中午,便有男男女女簇拥着进进出出。皮卡在一家名叫“幸福苑”的饭庄门前停下,王科长等开始下车。郑玉明不忘本分,从包里抽几份样本,揣进外套内兜,也一起下了车。
初秋的山谷,山巅上的枫叶、黄栌团团簇簇欲红。山庄后陡峭的石崖沟壑,宛延护绕。崖臂上饱经风雪摧残的松树,残根断臂却傲然挺立,苍翠欲滴。垂挂在崖臂上的青草灌木枝繁叶茂,泛出黄韵。岩缝涌出的涓涓细水,滴落在岩牙上,水花四溢,雾气蒙蒙,挂起若隐若现的彩虹。郑玉明看着发呆,有些惊异,想不到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另一番天地。近处,不足百米逼仄弯曲的坡路上,里出外进停放了十几台各式车辆,难怪这里生意如此兴隆。
“郑经理,进来啊!”贾工站在‘幸福苑’的门口招呼郑玉明。
这是一户大院套的土坯房翻新的饭庄,新支起的松木尖顶门楼制作精巧,油光崭亮。大三间的坡屋顶房子,新挂的红瓦新鲜耀人;少半还未抹完白灰的黄泥墙翘起过往雨水冲刷的草棍;石头砌筑的围墙,虽高低不平,还有些歪斜,却是厚重高大。院子不大,院子坎下是个菜园子,白菜、土豆秧苗茁壮葱绿,黄瓜、豆角架上的叶子开始秋黄。几颗沙果树的果实已有鹌鹑蛋大小,泛起红晕。
郑玉明看着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转过身,跟着贾工进了屋。只见王科长、小陈已盘腿坐在炕上,喝着茶水,很熟络地和一位壮年聊着天。他有些拘谨,毕竟到了个人家,就顺势坐在了炕沿边。
“高叔,看您红光满面,有啥好事吧。”小陈恭维调侃着那位壮年。
“主任啊,您整天为山庄的事操心,有忙不完的事。您老悠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王科长接过话茬,也在关心这位高叔。
王科长和高叔年龄看起来差不多,王科长却是您您的称谓。看来,这高叔不寻常。
喝着茶水唠着嗑,也就两壶茶的功夫。一个长方木餐桌搬到了炕上,紧接着,红烧鲤鱼、炖蛤蟆、烧蝲蛄、小鸡炖蘑菇还有小葱生菜蘸酱等八个菜端了上来,五杯倒满红棕色人参蛤蚧补酒的口杯也上了桌。
“您老坐这。”王科长把高叔让到了餐桌端头的主位。
“郑经理,脱了鞋,炕上做。”王科长又招呼郑玉明,“到这儿,就是到咱家了,别客气。”
说着,他低头诡秘地和对面的小陈、贾工互相瞅了瞅,会心地抿嘴偷笑。
“是呀,这位经理,到家了,别客气啊。” 高叔也谦让着郑玉明。
郑玉明连声称谢,山里人的热情好客,让他真有点到家的感觉,他脱鞋上炕,坐到靠外的桌角边上。他再次瞅向高叔;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方脸微胖,浓眉飞翘,眼睛不大,脸上几道宽厚纵横的皱纹泛着油光。板寸平头,胡子刮得铁青。郑玉明看着,忽然想起了路上小陈骂的村主任,难道他就是那个高二条。
“来,各位,举杯,有一周没聚了吧,干!”高叔提议,四两的口杯,四位扬脖一饮而尽。郑玉明心里有事,以心脏不好为由,一口酒也未敢沾嘴边。其实人家也就是做做样子客气一下,让过礼到,就只顾自己把酒言欢去了。他以茶代酒,举一下茶杯,由着自己。
四个人推杯换盏,纵情豪饮,几轮过后,酒至微醺。郑玉明觉得再不和王科长讲他的产品,恐怕就没机会了。他摸了摸外套内兜,拿出样本,眼睛不住地瞅向王科长。王科长虽已有几分醉意,但对这频频射向自己的眼神,还是明白其中的寓意。他立直了一下身体,问道:“小陈啊,邱副总来了吧?”
小陈看了一眼郑玉明说:“哦,来了吧,可能在后院吧。”
“郑经理,吃啊,不喝还不能吃吗,吃好了,我们一块去见邱副总。”王科长说道。
说话间,外屋地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三、
“春艳来了。你的那个,来了,看你猴急的。”
“孙姐,嗯,你坏。”一位女子的嗲声。
“秋艳呢?刚才主任找她哩。”孙姐问春艳。
“艳五啊,人家忙。”春艳拉着拐弯的尾音,嘟囔一句。
随着“咯咯”的笑声,春艳掀开绣着荷花鸳鸯的白布门帘,飘了进来。她直冲着王科长扑去,拉着长音刚吐出个“王哥,哼,哼。” 忽地又戛然而止,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扭头打量了一下其他人。她眼神飘忽,腰肢扭动了几下,随手抓过那个倒满酒一直未动的口杯。纤细的手有些颤动,溢出的酒滴落到菜盘子里。
“欢迎诸位领导光临。我敬领导一杯。”
春艳一本正经地说完,张大嘴巴,一口将口杯中的四两酒倒进肚里,嘴角漾出的酒顺着脖子流淌。
“春艳,少喝点,别呛着。”王科长心疼地叮嘱。
“王科长,没事,我能喝多少,你还不清楚啊。”
这个春艳,打眼一瞅,也就二十岁多点。一身服务员的装扮,身着大襟立领红绿大花袄,一条宽松的蓝裤子罩住下身。金黄的头发,打弯飞翘。不大的眼睛,涂抹地跟个熊猫眼似的。胭脂粉涂抹的脸蛋煞白,看不到一点血色。耳朵坠着硕大的金色耳环,摇摇欲坠。
春艳喝完,举手倒了倒空杯,三两滴酒滴落。她见几位还在傻傻地看着她。立刻绷起脸说:“哎,咋的,领导怎么都不喝啊,我春艳面子不够是吧,好,我再敬各位一杯。”说完,又要去倒酒。
“好了,艳七,招待其他客人去吧。”高叔说话了,语气带有命令且严肃。
春艳扭动着腰肢悻悻地掀开门帘走了。
四位又觥筹交错地喝起来。他们侃着大山,聊着八卦,不乏还窃窃私语某位领导的风流韵事。餐桌上的美味,已吊不起郑玉明的胃口,可王科长说饭后要见邱副总,他还是勉强地叨了几口菜,喝口茶,偶尔和着他们的说笑起个哄,点头陪个笑脸。
转眼间,两个小时过去了。高叔早已酩酊大醉,顺势躺倒,鼾声如雷地睡去。王科长也是微眯着眼和半睁着眼的贾工胡乱地说着、喝着。小陈不知何时溜走,去了哪里。
郑玉明看着三个里倒歪斜神志不清的酒蒙子,想着今天的计划打了水漂,他无奈甚至愤恨,心里咒骂:“都喝成猪狗不如了,怎么还能跟你谈事情?这就是来喝酒来了。还说见邱副总,见他娘的鬼!”
郑玉明起身下炕,穿上鞋,出屋来到院子里。他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找出租车回城里。可一看手机,这沟里没有信号。
郑玉明垂头丧气地来到门楼外,坡路上的车辆还悉数趴在那。他在门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晦气懊恼让他坐立不安。一刻钟后,他又回到屋里,屋里只剩下那个孙姐在收拾桌子。
“大姐,王科长他们呢?”
“到后面泡温泉去了吧。”
郑玉明一听;嗯,也没见他们出门呀。他来到外屋地,只见冲着房后有个小门。开门望去,房后是一片玉米地,中间一条小道直通三十米开外的小树林,树林中有一栋隐隐约约的木房子。
时令临近中秋,树叶开始泛黄透红,零星飘落。午后的山庄,寂寥无趣,只有秋虫呢喃,流水潺潺,可以抚慰心绪。郑玉明寻着潺潺水声来到了小河边。河水清澈透明,寸大的小鱼和小虾,在盘子大小的水湾里游动。几片发黄的树叶飘在水面上,随着河水波浪翻滚,向下游漂去。郑玉明看着漂去的树叶,感慨自己的无奈,巴不得也能像片树叶,尽快飘出这日暮途穷的山庄。
四、
太阳落到山顶,只剩下山巅上的树冠还闪耀着夕阳的余晖。太阳的过早逃离,让鲜有阳光光顾的山谷,早早灰暗下来。
“王哥,这么快就走了,啥时再来啊?俺要是想……。”春艳嗲声嗲气的声音传来。
“啊,啊,我们还有工作呢,五点前,得到单位点个卯。”王科长绵言细语地回答完,又补了句:“别急,找个名目就来了。”
“我们上班的也不易啊,不上班,谁给钱啊。每天受拘束,哪有你们自由啊。”小陈也在帮腔。
“陈哥,你这不是骂我嘛。”春艳眯缝着眼看着小陈,又说:“拉倒吧,还提钱,谁不知道你们,就没有报不了的钱。”
“哈哈,哈哈。”几个人笑成一团。
王科长和春艳搂腰搭背朝院门走来,抬头看见郑玉明直立在门口,他扒开春艳抱住自己胳膊的手,说:“哦,郑经理,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喝得有点高,睡了会儿。走,咱们走。”
“领导,早点来啊,我干爹冰柜里的山货可给你留着呢。”春艳再次念叨。
“是啊,王科长,艳七不让我动。”高叔在一位妖艳女子的搀扶下应了句。
郑玉明倏然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眨眨,撇了一眼这几人。
皮卡行驶在回来的路上,王科长好像意犹未尽,上车后继续闭着眼,是继续回味美梦,还是寻思什么。
皮卡追逐着日暮,飞快地奔驰,车里鸦雀无声,酒气熏天。郑玉明忍着难闻的浊气,一句不发,只想快些走出这山谷。
皮卡时快时慢地奔跑,一个转弯,皮卡一个颠簸,把王科长颠精神了,他眨巴眨巴眼,说:“郑经理,我们邱副总估计还睡着呢,几点回来还不知道,你先忙你的吧,明天,我跟他讲讲。”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郑经理,你把样本给贾工一份,明天,让贾工搞个报告。”
“贾工啊,你看哈,我们经过与郑经理交流学习,把握了供水设备的市场动向和发展趋势,提早进行了技术储备,夯实科技根基,这具有开拓精神吧。这就为公司全面实现现代科学管理打下了扎实基础,业绩也出来了吧。” 王科长给贾工拟好了报告提纲。
“明白,王科长。”贾工频频点头应诺,“是,好的。”
“哼,技术科搞的那个集约化供水,见鬼去吧,那几头蒜只有当蒜酱的份。”王科长得意地又冒出一句。
“郑经理啊,贾工的报告打上去,这对产品的宣传力度非同小可啊,到时,可别忘了我们哥仨,啊。”王科长调侃郑玉明又补了一句。
“哈哈。”三人笑成一团。
“小陈,注意开车!”皮卡猛地摇晃了一下,王科长喊了一句。
郑玉明内心早已心烦意乱,已无心听王科长巧舌如簧背书似的腔调。自己不过是他们吃喝玩乐巧立名目的“托”而已,他不再想他的产品,他看向车外。太阳已躲到山的背面,山谷更加昏暗。再看车里这三位,似乎还徜徉在美梦中,难道这个企业或者说这类单位都有这样的腐败分子?那得有多少个王科长高二条?还有那个未谋面的邱副总,他们干了多少龌龊的事?有多少人做着无奈的事呢?
郑玉明想着,心里感到颓废,更感到无力可施。那种被利用被戏弄的感觉让他伤心沮丧。他直视车外的山色,期盼皮卡快些走出山谷,让山巅时隐时现的光,驱散心头的霾。
突然,车前一片空旷,皮卡滑出道路,撞断道路护基上的一颗枯柳树,栽进了河谷。所幸坡短谷浅,后排的郑玉明头部受了一点皮外伤。
一个月后的一天,郑玉明接到了区号显示是松江市的电话,心头一惊。电话里是一位男人的声音:“喂,你是大东公司的郑经理吗?我是松江自来水公司开发科的辛树林。贾工的报告我看了,你如果方便,来趟松江,我们面谈。”
“你是开发科?辛……?”郑玉明疑惑地问。
“是的,我是开发科的科长,我叫辛-树-林。”对方对名字加重了语气。
郑玉明放下电话,刚才没听错,不是王科长,是辛科长了。还有,这个辛科长,他看了贾工的报告?
他感到无所适从,平添了新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