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陶者,曰心宽
那年菊花姑从景德镇回来了,一下拿出好多毛主席像章,以瓷器的为主,也有金属的,都非常好看,其实我是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词汇来表述那种好,只能用好看这个干巴的词汇了,细细想,可以捕捉住某些情感。比如那红,不是简单的红,是充满生命里的红,那光也不是一般的光,给人春风吹过田野,麦穗被逆光照射的光感,看一眼那瓷,心有温润,会让我想起传说的夜明珠。
我想象是菊花姑见到了她夫家姑娘瓷业工人明花,见到了应当也是瓷业工人的她堂伯子心宽,中间肯定有非常温馨的故事,而我是一无所知的,我那时只是个四、五岁的鼻涕虫,也不是他们家族里的人,我只是从我家屋后的苦楝树下看到他们分像章的光景。我其实也渴望能得到一个像章,好似后来也真的得到过一枚,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油画局部,内容是毛主席戴草帽看地里的谷子。我想像章的来源,应该也是菊花走镇里的那条线。
儿时的我已经敏感到一种叫文化的东西在村里的苦楝树梢上飘荡,轻如云,淡如烟,但真有这种东西,没有这种东西,估摸门口的狗屎桃都不会冒蕊。
我家的阁楼上,有父亲藏着的十多本旧书,父亲把那书叫曲本。我读书以后才明白那时高腔剧本,有文字内容,有唱法标注,有乐器符号。我对自己家里有这种东西非常自豪,觉得那东西很神秘,有很宝贵的东西藏在里面。我也很多次偷偷地攀爬到阁楼上去翻阅曲本,每一次都毫无所获。后来看得父亲在闹新房的场合里,拿出曲本,吊着嗓子,把头拗过去再仰过去的样子,渐渐明白有一种文化是藏在戏曲里的。心宽的一个堂叔叫康耕,是唱戏的师傅,也是教私学的先生。就是他将高腔的艺技传给了我的父亲,父亲的那些本子多数是他的手迹。他是教书先生老师,并没有教过我的父亲,但也算是父亲的老师。父亲成年后从曲本里学了好些私学里没有学到的文化。
我渴望文化的时候,是文化非常匮乏的岁月。
伯父闻达好似有些文化,会写端庄大气的楷书,只在过年写春联的时候才有他舞文弄墨的光景,他还会在闲散的时光里读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三国演义》,此外他会跟我侃侃他仿照司马光击缸的故事写了应试作文《儿时的往事》,据他说那文得了满分,乃至算学考零蛋也被录取。他还说自己曾被录取抗日军政大学,因为害怕丢命没有去读。因为这个事我有些鄙视伯父,认为他不去读大学价值太蠢了。读了大学,他就是……想不到他到底会成为什么人,抑或真的马革裹尸,但真真比做一个蹲在泥屋门口读一本永无结局的书强很多。而且后来我知道司马光年代陶业技术达不到烧制那么大缸的水平,不但伯父砸缸的故事是杜撰的,就是司马光也并没有那么砸过有小孩掉入的缸。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伯父的文化不怎么的。但不怎么的文化也是文化,如是伯父读书、写字、侃司马光的文化也没有了,那些岁月的色彩会差很多,打个比方,就跟嚼没有成熟的嫩芦粟差不多。
后来确实是这样,伯父离开了泥屋,见日去一个队伍,拢总好似就是十多个人,排成一排,地下头,弯着背,头上戴一顶帽子比匹诺曹的还高很多,上面画着牛鬼蛇神,我的天,原来慈祥的伯父竟然是牛或蛇转生的。他们互相帮助,就是后面的打前面的,调转头还是后面的打前面的,最后是互相打了,打的是肉,改造的灵,这就是“互相帮助”。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祠堂受到破坏,山上的墓碑被挖了,村民把碑石弄到家里承尿桶。那段岁月里,我确实百无聊赖地去偷扯自家菜地里的芦粟,没有成熟的茎,辣、苦、涩。
文化好像就没有了。
其实也不,新的文化也诞生了。
我在矶山筑堤的时候,每天听到高音喇叭定时唱歌,一共就是三、几首,翻来覆去播放。旋律很好听,让人听着温暖又阳光,让我觉得冬日的寒霜很有诗意,让我觉得伯父去改造灵肉是有意义的。那词儿也非常唯美:
您是天上的北斗
我们是群星
紧紧围绕在您的身旁
你是天上的太阳
我们是葵花
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成长……
是的,所有能称作文化的,大约就是这个,是说这个现象,不仅仅是歌,还有数以万计的赤脚踩在寒沙上辛苦劳作,脑子里冒出的是阳光和葵花的听歌者。我在那个景色里,有过些微反叛,就是我上衣靠肉藏着一本数学教材,在空担返回取土区的时候,我会偷偷地也不失艰难地读那本并不好玩的书。还有一次,我试着自己写了首歌,没有乐器,只是自己哼唱,那当然跟“阳光与葵花”的味道不能比,只能算是老大的天底下一只天星牛的梦语吧。这首歌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听众,那人叫爱花,比我大二岁,她只是偶然几次在劳作的时候靠近了我,听了我的哼唱,她主动跟我说:麻眼你老是唱这首歌。我只是无声地笑了。有些许感动,只为有人注意了我的创造。肯定是,那个女孩听到了从未听过的歌,有了什么样的她自己都说不准确的感觉,就感叹,所谓感叹就是哪一句未有褒贬内容的话。歌的旋律和词我现在已经彻底忘却,但我知道旋律还是不错的,记得当时感动了自己。爱花去了天国几十年了,世上再无见证者。那个地方叫矶山高家,其实是在高家的背后,一个多月,我只看到高家的背影,寒风萧瑟的泥屋或青砖屋的后门一律是闭着的,没看到一个高家人。
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吧,或者说,渴求文化的情感,也算文化。
天天听着号声,好似就是下庵高家万岁吹的,先一年他在周溪民工营专职司号,又到了都昌民工团做相同的工作?这很了不起,我们卑微得像冬日河床上嗥鸣的雁(远看光着一截屁股在河床上拉屎的民工确实像雁群),他却能以一号统领千军万马,确实很威武的。
就是万岁这次很过瘾地吹过号之后,世道就有了变化。
连长把一些读过高中的人赶回去“考大学”,大约是读过高中的人太少,连长把我这个只是混过两年初中的也归到那个群体。不知为何,“考大学”的人中没有万岁。
最后从矶山大撤退的时候,我们路过高家,村里有个供销社代销点,竟然卖几本书,令我心动如花灿,我用公家发的一块多钱买了一本《雨涤青山》,作者叫竹林,如今网上查不到那书那人。
这些年,我写了不少关于饶河、昌江和古鄡阳以及新石器文化的陋文,知道了陶瓷在中国文化所占的分量不轻。而我,很多年却不知道这边天。总觉得过往的岁月里,自己非常的粗蠢,明明就生活在陶文化浸泡的土地上,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简单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细细想,我出生的村里,原本是春风过的地方。离开矶山的隔年秋,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其实,这个时候有一条大鱼游过我的身边,可以带我去深海,我因为自己的木讷,那鱼落寞地游走了,再没回头。
是的,说鱼儿游走是心理感受。村里原来早就有了一个叫心宽的人,是我的父亲的发小,这个人生性聪颖,缘分也不浅,我们到处筑堤的时候,他早很多年去了镇里,镇是宋真宗赐名的瓷市,兴许他开始只是在产业工人的位子上求索陶瓷文化,后来成了陶瓷界的大佬,成了陶瓷学校的一把手。我的遗憾是,我是完全可以报考这个学校的,进得陶校去,缘分好歹都可以成为瓷业工人,那也可早早亲近陶瓷文化。
因为这个遗憾,总是想起那个我并没有谋面的人叫心宽,想起先辈人说他出生的时候,家族里的掌舵人说,有此娃,当心宽,因是赐名。心宽公应当还健在,九十多岁吧?细微处,还得下次回乡问问国子,他是心宽公的堂侄,从瓷厂退休,是陶瓷专家,一直做着收藏青花、粉彩的行当。
为什么心心念念陶瓷文化?什么话!这块土地上,万年前就有非常发达的石器文化,到新石器文化时陶文化已非常繁荣,昌江一水来,成就高岭梦,饶河水流到扬州,人世间许多灵动,都在磨石-制陶-造瓷这条线上啊。